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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明天要上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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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小吴哥哭嚎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哭够了。当他掀开那件棒球外套的时候,整个人倒像是精神了不少。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问我肚子饿不饿。
“你请?”我问。
“这么久不见了,当然是我请。”他说。
“那行吧,反正已经这个点了,学校我横竖是回不去了。”我说着,将那件沾满了小吴哥眼泪与鼻涕的棒球外套塞进他怀里,“这件衣服,你要不给我亲手洗干净,可对不起我吹着冷风打着哆嗦陪你这两个多小时。我手都冻僵了。”
我伸手去握了握他的手,本是想向他证明我的说法。结果这一握,发现他的手比我还要冰。
当他把自己身上那件黄白灰格纹外套脱了下来递给我穿的时候,我尴尬地笑了笑,也不好意思跟他客气,笑嘻嘻往身上一套,挽起袖子转了个圈,“别说,你这件衣服还挺衬我气质的。”
“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他说。
“真的?那可谢谢你了。”我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又指了指小吴哥抱在手上的棒球衫,“我那件衣服是宽松的大码外套,我想你应该也能凑合着穿。反正衣服上那些个眼泪鼻涕也是你留下的,自己不嫌弃自己。大晚上风越吹越凉,赶紧穿上吧。”
就这样,我与小吴哥交换了外套,肩并肩走着。当他领着我驾轻就熟地走进一家潮汕砂锅养生粥铺的时候,我愣住了。
“没搞错吧?你年纪轻轻的,在遭受一连串生活的暴击之后还这么养生?难道不应该去大排档撸个串,再来两三件啤酒一醉解千愁吗?”
“两三件?那还不得被拉去洗胃、补液。”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更糟糕的场面,皱着眉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解什么千愁,哪有那么多愁,明天一早,我还得上班呢。不过呢,烤串可以有,啤酒也可以有。”
他说着,招呼了服务员说了几句。我才知道,原来这家潮汕砂锅养生粥铺,也有卖烤串,不过只有竹签小肉串。这种小烤串,平时我与同学都是五十、一百根的点。小吴哥呢?一人十根小烤串?啤酒就点一瓶吗?
看我一脸惊诧,小吴哥说了一句:“凡事都要有个限度。这么晚了,吃多了胃该难受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啤酒瓶盖。拿了个一次性小纸杯,给自己倒上半杯,又给我倒上半杯。我瞅着他那平静的神态与动作,一时之间竟有些犯迷糊,刚才在那放声嚎哭的人究竟是谁?
“越是不顺心的时候,就越不能肆意妄为,越要克制。否则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糕。这算是我从小听到大的家训吧。”他如是说。
“你家什么家庭啊,还有这样的家训?”我有些好奇。
小吴哥笑着摇摇头:“很普通的家庭。父母都是基层公务员,老老实实一辈子那种。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家宅安宁。这样的小家庭,经不起任何风浪,所以凡事都需要循规蹈矩。”
“哦,这样啊,难怪你是这样的性格了。”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指了指桌上那瓶啤酒,“说到家训,我倒想起一件事了。”
我家从来没有什么家训,父母属于比较开明的类型,我从小到大没受过多少约束。
我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天,放学回家,我爸妈给我张罗了一桌子好菜。圆桌正中间,还放着一大堆的啤酒,能有十几二十瓶吧。当时我还以为家里要来客人呢。从前我爸是不给我喝酒的,哪怕是逢年过节,一家子亲戚朋友齐聚一堂,他也只允许我喝饮料,偶尔会半开玩笑的把他自己的酒杯递给我,让我抿一口,我还没尝到呢,他立刻就会紧紧握住酒杯把手缩回去。可那天,我爸一改常态,像他招呼生意场上的朋友一样,一个劲招呼我喝酒。三五杯下肚,他不用杯子了,邀我直接吹瓶子。
“我当时受宠若惊,觉得老爹终于把我当成年人看待了,特别尊重我。我爹恭维我的话,一套接一套,一边说,一边跟我勾肩搭背,好像我跟他是忘年之交,相见恨晚。不知不觉,满桌子啤酒就下肚了。绝吧?你能想象吗?亲爹灌亲闺女,我妈还在一旁帮忙夹菜。”
小吴哥听完笑了起来,他一边吃喝,一边说:“你爸妈可真有意思,难怪能培养出你这样的性格。挺好的。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喝醉了,怎么倒的都不知道。第二天起来头疼欲裂,一大早还吐了好几次。我爸一脸鄙夷,说我不行,我妈能喝一斤白酒,我那酒量,顶多二两,完全没有遗传到他们的优质基因。他们还说,我喝醉酒之后,不由分说抱着我家狗子跳舞,吓得狗子好几天见我就躲。他们把我喝醉酒的样子用数码相机的录影功能全程记录下来,没事就翻出来看看……总之,丢死个人了。在那之后,我对自己的酒量,也有底了。如果碰见同学朋友约着喝酒,白酒谢绝,啤酒最多两瓶。四瓶是抱着狗跳舞,六瓶就彻底断片了。”
小吴哥听了之后哈哈大笑,露出两排洁白的龅牙。自从认识他以来,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松弛自然的状态。
“我真羡慕你。你的爸妈教育你的方式,是让你自己去体验和尝试一些东西。他们容许你在可控的范围内试错,会给你预留很多机会。”小吴哥说着,笑容略有些落寞地底下了眸子,“我家不一样,我父母告诉我的是,这条路不好走,不能走。那条路不好走,也不能走。我不能够太放肆。因为在很多事情上面,我并没有试错的机会。”
他说着,一口闷掉了杯子里的半杯啤酒。那双漆黑的眸子似乎更加清澈、清醒。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平时对外宣称的酒量,是2瓶啤酒。你跟好朋友能喝4-6瓶,6瓶之后是让你头脑发晕的剂量。8瓶会失去自制力,抱着狗跳舞。再往后,会断片失忆睡死过去。对吗?”
面对小九九被揭穿满目惊诧的我,小吴哥又笑了笑。
“你爸应该是个生意人吧,这也是他教给你的。为人热情好爽,很仗义,看上去有八九分莽撞,骨子里却保留着该有的分寸与精明,会让人觉得很好接近,很值得信任,哪怕你比我还小这么几岁,看着就是一个小丫头,不知不觉就跟你掏心窝子了。”
我有些慌张,想解释点什么,但小吴哥摇摇头打断我,用眼神示意我他都明白。
“你这样的性格,我是真心羡慕。这是我拼命包装自己也学不来的东西。”
小吴哥说,他小时候性格跟现在完全不同,与什么内向腼腆完全不沾边。又傻又直又莽。那时候他还能很肆无忌惮地笑着,露出一口家传的大龅牙。他每天都过得很快活,并不知何谓忧愁。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慢慢变了。
他的爸妈,都是体制内最基层的小职员。说好听了,端着铁饭碗不愁吃喝,但他父母都不是会来事的人,尤其是小吴哥的父亲。老实巴交,跟现在的他一模一样,谦卑恭谨,外界人口中的“老好先生”,只会埋头做事,却从来无法为自己、为自己的家庭争取到多少切实的利益。小吴哥偶尔会听见母亲抱怨一两句。后来大约是认为现状已经无法改变了,既然无法改变,那就顺从、安稳的走下去。
他们总是教导小吴哥,你父母都不是聪明人,你也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就不能学着人聪明人那样跳脱。踏踏实实、安安分分的就好了。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小吴哥做了一件“不安分”的事情。他当时喜欢同桌的一个女孩子。两人平时关系不错,也经常一块儿打打闹闹闹。少年情窦初开的悸动,加上身边几个关系好的朋友起哄。他一时脑热,当着很多人的面表白了那个女孩,还主动拥抱了那个女孩。他原本以为,两人关系那么好,对方不会介意。可他的
莽撞行为,换来了对方火辣辣一个大耳刮子。
“你个大龅牙,好恶心!你耍流氓!”
这事闹得全校轰动,女孩父母甚至登门讨要说法。小吴哥的父母哪里接受得了这样的事,拉着儿子鞠躬道歉恨不得给人跪下,回去又狠狠的教育了他一顿。
“谁让你耍流氓!”
小吴哥从没见过老实巴交的父亲发那么大的火,他气急败坏的提着一截铝合金门框条,直往小吴哥身上招呼。似乎把儿子打死了,也好过等他“犯了事”被抓进局子里。也因为这件事,初二之后,小吴哥的初中生活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他成了边缘人物,被全班孤立,被全校熟知——十恶不赦的小流氓。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逐渐变成父母所期待的模样,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事,谨小慎微,温和谦逊。如果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他不敢去做任何冒险与尝试。
小吴哥说,在他高二参加会考的时候。在考场遇到过他那位初中女同桌。考试结束后,女生单独找到他,向他道歉了。
她说当时她其实不是故意把事情闹得那么大的。她那时候甚至还有一点喜欢小吴哥。但又觉得他凸嘴龅牙长得不好看,被其他同学起哄会觉得很丢面子。
所以在被表白、被抱了之后,她故意表现得很生气的样子想把自己摘出去。没想到这件事被她的父母知道了,她爸妈以为女儿遇了‘校园小流氓’,她看到父母那么愤怒,也不敢说实话。
她为此一直感到愧疚不安,以至于时隔三年依旧耿耿于怀。小吴哥接受了女孩的道歉,并表示没什么可愧疚的,当时大家都不懂事。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换做是我,管他男的女的,必须拖出去打一顿。其实你真打她一顿,你痛快了,她也释怀了。对吧?”我笑道。
小吴哥摇摇头说:“我心思也没那么单纯,我怕她再告我一次。”
我与小吴哥吃喝聊谈了许久,什么小学、幼儿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翻出来聊了一遍。但我们都很默契,没有再提起那位躺在ICU不知生死的女孩。
走出那家潮汕砂锅粥铺的时候,已经凌晨一两点了。两个砂锅和二十根烤肉串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独独留下桌上那支还剩下大半瓶的雪花勇闯天涯,谁都没有再动过。
在此之前,我守着自己2瓶啤酒的底线,陪许多人酩酊大醉过。有高中毕业的狂欢、有各种朋友失意、失恋……但没有任何一次,这个人明明很难过,却执意要保持清醒。
原本我是打算找个网吧凑合着蹲一晚上,等早上九点坐学校的校车返校的。小吴哥却领着我去医院旁边的招待所,说要给我开个房间。他说医院旁的这家院办招待所,平时主要是招待一些外省过来交流学习的医护同仁。价格被不贵,环境又相对安全。这样他也能放心回家。他家客厅沙发虽然也能睡人。不过那毕竟是两个年轻男性合租的屋子,带我去不太合适。
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等办理完入住手续,我拿着房卡,坚持把小吴哥送到招待所门口。
“那么,再见了。”
他微笑着,在昏暗的路灯下朝我挥手,不合身的棒球外套让他抬手都有些费劲。
“很晚了,外面不安全,你赶快回去吧,记得把房间门锁好再睡觉。”
“好!晚安。”
我爸以前经常跟我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都是孤独的。不论你是不是拥有疼爱关心你的亲人、知心仗义的朋友,人生中绝大多数的低谷,你只能一个人迈过去的。亲人、朋友兴许能给予你陪伴和支持,但没人可以代替你去解决你人生中面临的各种问题。
原本已经转身迈步走开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回头。当我看到昏暗路灯下逐渐在缩小的孤独身影时,忽然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小吴哥!”
人影微顿。我展开双臂朝他跑了过去,在他诧异的目光中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
当我扑入他的怀中,扑面而来的是一熟悉的味道——混合着菜饭烧烤啤酒等等,是我那件棒球外套。除此之外,还有他胸口T恤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阳光与硫黄洗衣皂的味道。
我能清楚的感觉到,被自己所拥抱着的这具身躯,很明显的颤抖和僵硬。于是更加用力地抱住他。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本能的感觉到,如果就这么看着他离开,什么也不做,估计以后想起来会觉得有点遗憾。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小吴哥的身体没那么僵硬了。他就像一个新生儿,在尝试着接纳和探索这个世界一样,一点点回抱住我。一开始,他似乎很吃力,连手指动一下都很艰难。但没多久,他似乎开始适应。如同我紧紧拥抱着他一般,越来越用力,紧紧拥着我。
男性灼热的气息的和力量感让我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心慌意乱,本能想逃避,就在此时,我感觉到一些湿润温热的东西从他脸颊滑落,落在我的发间与额头上,浇灭了我心中的惊慌,这个拥抱变得平静了起来。
“小吴哥,挺住啊。王媛经常在宿舍跟我说起你,我们都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医生。真的。”
我给他打气,我以为他应该挺感动的,然后会重拾信心与希望,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没想到,过了半天,他摸着我的脊背跟我说了一句:“陈晨,我发现你脊柱好像有点侧弯。有空去医院拍个片看看吧,平时注意一下坐姿站姿。”
……
我真是谢谢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放开了彼此。
与他拥抱着的时候并不觉得什么不妥,放开之后,有那么一刻,我俩似乎都感觉到十分尴尬。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咱这也算患难与共……朋友一场,我老家在G市那边,如果日后有机会,咱们再碰面,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
“一顿饭?”他笑了笑,好像在问我,咱们这患难与共的友谊就只值一顿饭吗?
我点了点头,笑道,“对,就一顿饭。多的不请。”
他温和地微笑着,也许是因为灯光昏暗,那双黑眼睛显得尤其明亮。
“嗯……好。”
我朝他挥挥手,转身往招待所跑。这一转身,就是人海茫茫。那一顿饭的承诺,只是客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