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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老(二) ...

  •   (八)

      早先便说“宝境”前院左右两厢近旁分别有两个小门,这两个拱门平日上锁,是为通往两处别院。右侧的稍大一些,是圣上留宿之地,门上是神女亲笔所书“承乾”二字。左边的占地小了一丈,牌匾上书“坤广”,便是中山王微服所住。两处别院与中间正院有一条火巷相隔,虽然有拱门相通,平日里上了锁就分别是三处宅子,倒也规矩。
      尚方容身体羸弱,每每来此必定要歇上三五日才能下山,因而院落总是常备。这日瑶姬命周君送尚方容及随侍去别院休息,自己回了后进。
      礼君去了厨上安排午膳,没过片刻便回了来。她回来时正见娘娘临窗读书,此时瑶姬正望向窗外,若有所思。礼君窥见书的一角,正好是这么几句话:“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
      礼君上去轻声言道:“娘娘何苦看这些伤感之物。”
      瑶姬合了书,话语间仍是淡泊,“宋人语:‘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便是言此。此间看了不觉悲凉。”
      礼君道:“王爷才三十有七,何至于此?现在身上虽不好,到底正当壮年,兴许哪日得了名医,便好了。”
      瑶姬笑笑,想起方才探过的脉象。她将手里的《史记》放到一旁,向礼君说道:“王爷昔日染毒,伤了五脏六腑,只能吃些和软的东西,厨下备得怎么样了?”
      “娘娘放心,王爷不来时也常备着,现下都妥当了。”
      “那便好,我今日见他似又瘦了些。”

      (九)

      礼君还记得中山王年轻时的样子,沙场上那身英姿逼人的戎装不论,平日里尚方容总是宽带深衣,一身儒生打扮,偶尔也着逢掖,更添几分风流。那时的尚方将军面如冠玉,醉玉颓山,正是淑人君子,品貌非凡。若不是因中毒之事,王爷现在正当壮年,可当是国家砥柱,股肱之臣,何其意气风发!
      可世事总是难料,打从娘娘回到这乘云宫中之后,每次相见,王爷总是更添憔悴几分,即便是圣上把人参雪莲当水一样的送进中山王府也不见其好转。礼君虽然每每安慰娘娘总会有名医治愈奇症,但她心里也清楚,那不过是安慰的话罢了,那样的奇毒能活命已经是几世修来的造化。
      王爷现在容颜虽未衰败,却已渐渐枯槁,便是说话的生气都是不足,更休提双颊凹陷,面色常年苍白如雪。若不是头发尚乌,真要让人觉得烈士已老。
      娘娘有一次说起,“这世上最悲哀的或许不是生老病死,而是英雄暮年。”说完这番话,娘娘又问:“若是未到老时,便已迟暮呢?”
      她和周君都答不上。娘娘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就不再提了。

      (十)

      晌午方至,尚方容近侍的人便来求见神女娘娘。瑶姬在里间听闻是跟随尚方容多年的谈兵,便戴好帷帽让他进来。
      谈兵在门口见过礼,道是:“王爷差我来问,娘娘晌午可要一起用膳?王爷从山下带来了时兴的小吃,想邀娘娘同品。”
      瑶姬这次没有让周君、礼君二人传话,而是亲自向他问道:“王爷无碍了吗?随侍的御医可瞧过了?”
      “王爷已无大碍,御医说是劳累所致,歇息过便好了。”谈兵答道。
      瑶姬又问:“王爷这两个月都还好吗?”
      “这……”
      “是王爷不许你说?”
      谈兵道:“也不是不能说,王爷就是怕娘娘担心,但依我看也没的什么,许是入秋的缘故,王爷近日总容易倦累。夏天的时候还常去后花园赏荷,近日倒是在屋里歪着的时候多些。”
      “御医看过了吗?”
      “已经看过了,万岁也来探视过,御医说是当年染毒的缘故,需得安心调养。”
      安心调养这话,瑶姬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从他中毒那日便听大夫这样说,已经七年了,除了调养再无其他办法,却总也不见好。

      (十一)

      瑶姬到坤广苑时,尚方容正斜倚在榻上,宽袍大袖的逢掖与他添了几分慵懒。尚方容没有起身迎她,倒是招呼她过来坐下。
      瑶姬知他起身已很费力,没有说破,便就着榻上的矮桌旁坐了。桌上摆着几样时兴小食,又有白瓷小斛装了酒。尚方容早已不能饮酒,吃穿用度也要谨遵医嘱,眼前这些显然都是给她备的。
      “我记得你上次说这饸饹面不错,今天又让人备了,尝尝可还好吗?”尚方容递过筷子给她。
      瑶姬对他浅笑,接过筷子去尝。
      尚方容又斟了一樽酒,“这是黄桂稠酒,据说酸甜可口,酒味香醇,你来尝尝。”
      瑶姬拿起酒杯细品,而尚方容仅仅是喝了咸粥。
      “确实不错。”瑶姬说。
      尚方容这边不无遗憾的说道:“若是从前就能与你喝上一杯了,现在……”他无奈得摇了摇头。

      (十二)

      刚用过午膳,由得脾胃虚弱,尚方容不敢就歇下。瑶姬便坐在他身旁闲语,说些近日看过的典籍之类。
      “《水经注》倒是好,不过,现今也只能看看。”瑶姬说道。
      “常年在这儿乘云宫中很闷吧?”尚方容倚在软榻内,“前儿我听圣上说要巡幸东京洛阳,不若一道去?”
      瑶姬摇头,又问:“你可去吗?”
      尚方容道:“圣上倒有此意,只是我要去了势必耽误行程,索性作罢吧。”
      “那我也不去。”
      “你不必总想着我,素儿,难得出去转转。”
      素儿。
      瑶姬微微一笑,似有苦涩,“你若不叫,我都快忘了这个名字了。”
      素儿。那是她的闺名。
      她早已忘记自己的姓氏,被选为神女,接入乘云宫抚养的时候,她实在太小,许多事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在极为年幼的时候曾有人用这个名字唤过她。后来,人们或尊敬的称她娘娘,或按照炎帝之女的身份叫她瑶姬,再也没有人记得她自己本来的名字。
      “素儿,我已经老了,你的时间还很长。”尚方容理顺她的长发。
      “你……才没有。”瑶姬低声驳斥。
      尚方容笑说:“我比你大了快十岁,怎么没有?”
      “你尚未到不惑之年。”
      尚方容仍是微笑,“素儿,不是这么算的。”

      (十三)

      “从少至壮,从壮至衰,气力羸少,动止不宁。如此,便是老了。”尚方容说的是佛经中所言。
      瑶姬静静的坐在一侧不语,尚方容道:“我们不说这个,这些时日你在忙些什么?”
      “祈福、诵经,日日如此,说不上忙。”
      “你闲着便是天下太平,这是好事。”
      瑶姬说道:“你这次在这儿多留几日可好?”
      “为何?”
      她不打算对一个同样懂得医理的人说谎,“脉象有些虚浮,你要好好休息几天,近日再挪动,行程劳苦,于你身子无益。”
      “那好,”尚方容笑说,“我便在这儿多住几天,有劳神女娘娘诊治。”
      瑶姬想笑却笑不起来,若是祈福诵经有用,她愿日日念诵咒文为他康健。
      “素儿,高兴一点,我现在还好好的。”
      “你哪有不好,我只是想你这病着,实在辛苦。”
      “只是行动不便罢了,”尚方容说,“再说人哪有不病不死的,佛家不是有一问曰:何谓老苦?答曰:‘……百节疼痛,行步苦极,坐起□□,忧悲心恼,……命日促尽,……坐起须人。’这不是人人都要经过的事情吗?我不过是提前些罢了。”

      (十四)

      何谓老苦?谓父母养育至年长大,自用强健,担轻负重,不自裁量,寒热失度。年老头白齿落,目视昏瞢,耳听不聪。盛去衰至,皮缓面皱,百节疼痛,行步苦极,坐起□□,忧悲心恼,神识转减,便旋即忘。命日促尽,言之流洟,坐起须人。此是苦不?答曰大苦。
      瑶姬缓缓合上《法苑珠林》,便觉骨鲠在喉,心头像是被谁人大手按住,闷得难受。
      周君剪去灯花,劝道:“娘娘少看些伤心的东西吧。”
      瑶姬勉强一笑,语气倒仍是淡然,“只是今天听他说起,便又拿出来看看。盛去衰来的人明明是他,他能那般豁达,我却仍是看不破。”
      礼君端来安神茶,“娘娘先用茶。”又道:“娘娘十二三岁就与王爷相识了,几番生死患难,感情自然非比寻常。王爷如今正当壮年,却缠绵病榻,莫说是娘娘看了不好受,便是无关的人听了也觉得心伤。娘娘且放宽心,您能展颜一笑,不比什么灵药都要对王爷的症吗?”
      瑶姬道:“我实在不便总去看他,晚上他用了些什么?药可喝了吗?他常年用的药是不能断的。”
      礼君回道:“我刚才已经去看过了,王爷一个时辰前便歇下了,谈兵说药也喝过了,没什么事,随侍的御医都候着呢。”
      瑶姬点了点头,“那便好,咱们也歇下吧。”

      (十五)

      当晚瑶姬做了一个梦,那是当年征伐之时,两军对阵,她被敌军掠去。万军丛中,尚方容单骑掠阵,硬是杀破敌酋大营将她救出。那时冰冷的铠甲,却阻隔不了他怀抱的温暖。她问他:“身为三军统帅,你怎能行如此冒险之事?”他笑答:“早安排左右两翼埋伏在侧,不然我如何这般顺利救你出来?”
      瑶姬忽然梦醒,当年他的胜券在握的意气风发尚在眼前,思及今日病体羸弱,不由一叹。
      窗外夜色正浓,月上中天。她忽然没了睡意,披衣起身,拿了坤广苑的钥匙悄悄行去。
      尚方容的房内尚有幽微的烛光,那是怕他夜间发病不便诊治而留的一盏烛台。
      她知道这很不合规矩,被外人看去定会坏了她的名声。可她就是想来看他一眼,也只是在屋外这远远的看上一眼便走。
      正当她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房门突然开了,守在屋内的谈兵出来正见薄纱帷帽、夜半披衣而来的仙子。月光如雪,衣衫单薄的神女若月下梨花,清幽堪怜。
      “王爷请娘娘进屋里来。”谈兵说。
      “他……没睡?”
      “方才醒了,便说请娘娘进来。”谈兵说,“未想娘娘真在屋外。”
      瑶姬走过谈兵推开的房门,见那人正倚在床头。谈兵向尚方容行过一礼,悄悄退了出去,守在屋外。

      (十六)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她问。
      “峥嵘多年,这点耳力尚还有。”尚方容让她在床边坐下。
      “我梦见你了。”瑶姬说。
      “所以便来了?”
      “嗯。”
      他拢了拢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入秋了,不该穿的这样单薄。”
      他就要起身,瑶姬拦住,“要什么?我帮你拿。”
      “那边架子上有件衣服,你帮我拿来。”
      瑶姬衣言从旁边的楠木架子上拿了衣裳,尚方容抖开衣襟披在她身上。
      “我不冷。”瑶姬说。
      “病了时再说冷就来不及了。”
      瑶姬轻笑:“我记得我刚被圣上接出乘云宫时,你便是这样照顾我的。”
      “那时你年纪小,周君和礼君又一团稚气,我只好越俎代庖。咳咳,咳咳咳……”
      尚方容咳得值喘,她笨拙得帮他顺气,“怎么突然咳嗽了?”
      尚方容拿过她手里的帕子擦了擦手,浅笑说道:“老了,不中用了。”
      “别这么说……”
      尚方容笑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来乘云宫了,你自己一个人会很无趣吧?”
      “你……”瑶姬单手握在胸前,又握住他骨节分明的手,不觉手下那样用力抓握,仿佛怕他随风而去一般。
      尚方容伸出手搭在她握过来的手背上,温和的笑容拂去她的愁云,“我随便一说,莫要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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