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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乔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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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公武合体论施行前的十年。第一批天人被从江户驱逐出境,萨摩藩与长州藩尚未联袂,而那群在街坊口耳相传的战场传奇,还是群纸鸢般兀自乱飞的小鬼。
前身为御留守居(注:官职名),遭遇政变而被流放的脱藩浪士,携长女久坂幽玄,前往荻城寻求庇佑。
荻城,长州藩藩厅。自打西军败战,德川家康即位,西军统帅——藩主毛利辉元遭到减封后,历代藩主与德川幕府立下不泯之仇。也正因如此,才会向被幕府遗弃而走投无路的久坂一家伸出援手,伺倒幕之机利用。
时年六岁的久坂幽玄尚不能理解至此。
山路开始变得弯折的时候,风也疾了几许。马车快行至山顶了。从这里看过去,可以将整个城的美景尽收眼底。海面粼粼闪光,环礁连成一道月牙形链锁,常年浸水的那一面泛着碧玺般的绿苔。无休止的浪涛碎裂成星星点点的碎玉。
久坂幽玄饱览着此间风景。她知道这里是父亲无限怀念的地方,在功名成就前的游学时期,荻城的每一条路都有他的脚步。住在京都时,他给她讲山口县的神秘怪谈,敲击节拍唱起和歌。字字珠玑的诗歌里有惊奇的风浪,洋洋洒洒的山樱花,也有松尾芭蕉仰望过的星河。
马蹄声渐渐稀落,黧黑的瘦马停靠在众多后山中的一座,前身用篱笆围起来的木头房屋大抵是他们的新家了。
幽玄看见了栖身在后山的两只喜鹊。
起初以为只有一只憩息在枝头,直到鸟巢里钻出来另一只体型稍小、毛色略微暗淡的雌鸟。在举目陌生的村落里,格外惹人喜爱。
“象征着乔迁之喜呐。”父亲随意瞟了一眼,语气分明在强打精神。
他从马背上取下了包裹,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陈旧的地板上。用风吕敷包好的一点点钱,几件当季衣裳,以及一把名刀就是他们仅有的家产。
自愿随从的两位家仆正在简单洒扫院落。幽玄姿态笨拙地绑好揽袖带,踮着脚,挨个儿拉开木板套窗,希望阳光能够照进年久失修的廊道。常年背光潮冷的环境下,屋脊已经开始枯朽,几只蝉趴在上面,叫声凄婉。
长州藩的武士阶级制度并不及土佐藩那般严苛,但是初入藩的他们还是尝到了上等武士的压迫。
前院忽然一片哗然,透过窗缝窥去,只见一行陌生人面目严肃地走进他们的新居。为首的两人身穿印有五菱格家徽的行装,梳着月代头,腰间佩刀,拳头上赫然落着一只老鹰。他们目光笃定,绝不四处逡巡,也不大声吆喝,阔步直入土间,指使抬轿人落轿。
久坂幽玄如梦初醒,跑到父亲身边。
一名面目清俊的男青年挎着武士刀与烟袋走下轿子,朝屋内走来。
“喂浪人,看见高杉氏不跪下成何体统?”带着老鹰的武士大声喝道。
在短短一朝夕间,从高官后代一落千丈至罪臣家眷,幽玄呆立原地,脑海里浮现出以往在京都留居,诸多月代头在父亲面前俯首称臣的场面。星移斗转,轮到他们去遵从这毛骨悚然的仪式了吗?
膝盖骨与地板相撞发出扑通一声,父亲在家仆前方的位置恭敬跪下,落在裙裤的双手紧握成拳。久坂幽玄连同家臣也紧随其后。
除却叩拜天皇,幽玄只看见父亲向此一人下跪。久坂幽玄偷偷抬起眼看向陌生的男人。
男人算不得高大,在身后一群武者的映衬下,那身板更加不打眼,却拖着三尺长的太刀。马尾高竖于脑后,胡须和鬓发都经过精心的打理,显得整齐俐落,狭长上翘的眉宇间尽是不加掩饰的争气。
“还没来得及熟悉藩中成规,请高杉小中太先生谅解。”
久坂幽玄以前在京都听过父亲念过这个名字。虽然天资聪颖,久坂毕竟年龄尚小,诸多大人的话题也只如闻风而已,不记得父亲说过具体的内容。
高杉小中太指尖捻着烟斗的红木杆,侧身对着他们一众人,欣赏着久坂氏立在刀架上的爱刀。听闻父亲的发言只是快速扯了一下嘴角,笑容恍如错觉。“听毛利藩主说前任御留守居大人下榻荻城,迫不及待地前来问候。看来是我搞错了。”
一声短促的冷笑从父亲微微发颤的唇齿间发出。他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伴随着低垂的头颅的上抬,额鬓的垂发纷纷贴在脸侧,密浓峰眉下的一双长眼盯着天空一角,竭力按捺心中怒气,压低声音说道:“我啊,只是丧家之犬罢了。”
“在长州藩只有武士才有佩刀的资格。”小中太这样说着,突然伸手拿起木架上的刀,久坂幽玄倒抽口气,小中太抽出长达四尺二寸的刀身,极度锋利的金属与刀鞘相擦,清亮细薄的刀刃仿佛凝固的闪电,登时撕裂了笼罩在房间的阴翳。
“不许动它!!”久坂幽玄从地上爬起来疾呼道,却被高杉的随从伸手拦住。
“所以说,摆在你面前有两种选择,把刀卖给我,或者做一名武士,服侍你的主君。”高杉小中太无动于衷地说道,以刀一般清冷锋芒的余光瞥向久坂弥太郎。“下个月的这天,巳时,我再来看你的决定。否则今晚就带人离开荻城吧。”说罢还刀入鞘,转身回轿。
一直到高杉氏的一众人马不见踪影,久坂弥太郎依旧长跪在地。
“那个高杉家,俸禄可是仅次于藩主呢。”
主屋留给父亲一人独处了,晚饭后久坂幽玄和两名老家仆在院落乘凉。
两名家仆是当年与抵达江户的天人交战时,身亡的部下的遗孀与独子。女人边往西瓜上撒盐,边说道:“奥番头高杉小中太,一年前幕府派人巡查长州藩,他的态度也是强硬得要命,萨摩藩的人不敢轻易来闹事,大部分也是因为畏惧他。听说那些天人来了,幕府兵都第一次看见长相那么可怖的人儿——吓得落马而逃。他带一众人马代表长州藩进江户,连斩了八十人。”
“但是今天亲眼看见他,蓄意侮辱久坂家门风,落井下石,实在是小人行为。换做从前,久坂家怎么可能受这群乡民的欺侮?”
“嘘,小点声。幽玄小姐在旁边呐。”女人低声说道,末了轻轻叹了口气,“真是不幸啊。”
傍晚,有人叩响了院落的门。
男仆前去应门,尔后赶到久坂弥太郎的身边,报上了来者的姓名为吉田松阳,父亲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久违的欣喜之色,连忙起身亲自相迎。
来人是父亲游学时期的旧相识,在举目无亲的地方,令久坂幽玄也感到欢喜,禁不住悄悄打量起这个比父亲年幼不少的男青年。虽说是个小孩子,但是也能分辨得清美丑善恶。眼前的人身着灰白粗布衣,灰发披散,面颊还没完全褪去稚气,察觉到她的盯视时只是微微一笑,杏状的眼睛眯成新月,却让幽玄窘迫地红了脸。
“令媛到了读书的年纪了吧?”
“这正应了我想拜托于你的事。”弥太郎喟然叹道,“在流放前,我平常无力管教,回家的时间也仅够温存。只托付给私塾的先生单独培育过。但如今……”
“只怕这小东西从前骄纵惯了,千万别去松下私塾闹了笑话。”
不满意父亲对自己的贬低,幽玄想起那个热爱告状的教书先生,偷偷鼓起双腮。男青年发出爽朗的笑声,双肩像清风里的树叶般微微颤抖:“您这么说未免太过分了。若说骄纵任性,我这私塾里的学生比起令嫒,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话说回来,久坂先生,关于私塾我也有一件事想征求您的意见。”
“请说。”
“从我们最初相识开始,您的剑道就始终远远凌驾于我之上,我希望您能够将些许皮毛教授给我们。”
久坂弥太郎沉默片刻。“恐怕……不行。实际上,如果我不能在一个月重新找到主君的话,就要另谋他处了。”
吉田松阳面色凝重。“是高杉兄所说么?”
久坂弥太郎点点头,口气坚决地说道:“武士仗剑生为剑死。至于出售武器这种侮辱门风的事,我是不会考虑的。”
“高杉兄也是顾及荻城的安全,对初来乍到怀有本领的您心中存疑。总之,我会尽力调和的。令媛的学习和久坂家的居住问题,都请不必过分担忧。”吉田松阳转过头面对久坂幽玄,放低高度同她平视。“真是武家的女孩子啊,即使乔迁新居,也不会哭着鼻子想家呢,了不起。”
“在家门外没有保护自己和家人的剑,我这把就送你做见面礼吧。从今以后,由我来教你挥舞它的方法。”语毕,那把别在胯骨处的冷紫色武士刀由男人亲自交递在她摊平的双手上。
她懵懂地看着男人唇边的淡淡笑意,只觉得眼睛发酸。“谢谢您。”
直到隔日初到私塾,她发现全班都抱着同款不同色的打刀,才意识到此刀系松阳老师批发所得。现实不比理想,私塾供着太多中下阶层出身的孩子,为谋生计卖刀变成老师的副业。——可不论如何自我安慰,当幽玄撕下贴在刀鞘上的条形码价签时,心中还是萦绕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忧郁。
入学前的晚上,或许是没有习惯硬邦邦的枕头,她因失眠看了一晚上璀璨的星群,满脑袋都是松阳老师的笑貌音容。等她再长大些,才恍悟原来这就是她的第一次心动。
不过在她第一天入学时发现,松阳老师把她安排在高杉家长男的同桌时,这微妙的感情终于被心病耗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