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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我什么都不敢回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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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钞票!”看见一本正经地穿衬衫打领带的加隆,我不禁赞叹米罗的比喻功力。加隆看起来就像是四五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光鲜得有棱有角,然而,却又隐隐透着股不合时宜的孤高气味。总之,全然不是平时那副邋遢得不可一世的模样。
他二话不说就过来敲我的脑袋,然后,掏出墨镜带上,□□老大一样转身就走。我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太阳很毒,几乎睁不开眼睛。
米罗婚礼那天,晴空万里,骄阳似火。他在植物园里租了一片地,是开满各色玫瑰的园子。到处都是颜色,看得我眼花。
“真是赏心悦目啊。”加隆托着酒杯做闲庭漫步状。
我跟在他身后,低头眯眼看花。
“我是说美女!”他恨铁不成钢地叹气。
我翻个白眼,却不得不点头。真是很多美女,打扮得姹紫嫣红。新娘在某著名女校读的本科,过来学古典文学没一年,就和教授坠入爱河,而且眼见着就修成正果了。女校的修养果然不是吹的,新娘那边的亲友一个比一个仪态万方语笑嫣然。米罗也不是吃素的,万花丛中,他选中的果然是最抢眼的那株。
虽然未必最美,却显而易见是最伶俐动人的。配上雪白的婚纱和手里捧着的淡绿色玫瑰,远远地望过去,叫人没法不对家庭生活心急火燎地热爱起来。
“脑子不够灵光,眼光倒是可圈可点。”加隆如是评价,“从没失过手。”
“我更喜欢以前那个美艳女王。”我也忍不住发言。
“嗯,符合你这种恋母小孩的品味。”加隆叫住一个侍者,从托盘上又拿了两杯酒,“听说你快被系里赶走了?”
我哼了一声,又哈了一声。加隆看我没反应,刚想再说什么,身边忽然涌来一群女孩子,举着他的新书叽叽喳喳地讨签名。我赶紧趁机开溜。
真是漫长的婚礼,从下午的茶会到晚宴,再是晚宴后的酒会,酒会后还有舞会。对了,第二天一早还有早餐会。
据说新娘亲手写了几百份请柬。好笑的是,因为人太多,只能一拨一拨地请,茶会一拨,晚宴一拨,酒会一拨,舞会一拨。加隆像是全拿到了,而我不是核心亲友,所以没有收到晚宴的请柬,所以只能在晚饭的时候跑到街上去white castle吃小汉堡和洋葱圈,然后再回去喝酒。
因为人太多,米罗根本没功夫过来招呼我们,只是远远地隔着人群对加隆展开他的明媚白牙笑,然后加隆回他一个新钞票造型。米罗像是根本就没看见我。
我这副蓬头垢面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说都是对婚礼的大不敬。满园子的红男绿女在经过我身边时都耐不住眼里的一丝诧异。我便更肆无忌惮地喝闷酒,直到连送酒的侍者都见了我就绕道。
终于醉了。真是舒服的感觉,脑袋变成一团棉花,碰哪儿都不会疼。我瘫坐在折叠椅上,把自己的十个手指头想象成核桃,等着榔头来砸,砸破了就可以从里面掏焦炭。可它们不是核桃,是棒棒糖,有湿乎乎的舌头在慢慢地舔。起来揉眼睛一看,是拉康和德里达。
我跪倒在地,抱亲人一样地抱它俩。
它们老了,拖着舌头喘粗气,连颈下的皮都松了。
我什么都不敢回想。
“Ooops…不好意思,弄脏你的衣服了吧。”天使一样的新娘轻轻牵动手里的绳索,想把两条狗往回拉。
我抱住它们不放手,恶狠狠地瞪她。
她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改变:“先生……”
“这是我喂过的狗。”我闷闷地开口。
“真的吗?那太谢谢了。我丈夫从没说起过呢……”她蹲下来,和我一起摸狗毛茸茸的脊背。她戴着雪白的绣花手套。
“正要给你们介绍。”米罗三步并两步地跑来,一把拉她起来,双臂环着她的肩,凑在她耳边轻轻说话,标准的老公宠老婆姿势,“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斯拉夫语系的冰河。喂,脏小孩,这位公主,就是我老婆佩姬。”
“你好。”公主伸来了戴着雪白绣花手套的手。
我放开两条狗,昏沉沉地站起来,向她行那种繁复的礼,然后,用令人震惊的宏大声音开始背诵哈姆雷特的台词。
If thou dost marry, I\'ll give thee this plague for thy dowry: be thou as chaste as ice, as pure as snow, thou shalt not escape calumny. Get thee back to a nunnery. Go, farewell. Or if thou wilt needs marry, marry a fool, for wise men know well enough what monsters you make of them. To a nunnery, go, and quickly too. Farewell.
你若出嫁,那就让我送句恶言来给你做嫁妆:
管你守操如冰,还是贞洁如雪, 都无法逃离流言的毁谤。
你去进修道院罢!走,再见。
倘若你非嫁人不可,那就嫁个傻瓜好了,
因为聪明人都晓得你会使他们当乌龟。请赶快进了修道院吧!再见。
(Hamlet,“Act 3, Scene 1”)
四下静寂。
竟然是可爱的小新娘带头鼓起掌来。米罗凑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们默契地接吻。希希拉拉的掌声终如雷动。
黑着脸的加隆把我像拎垃圾似地拎走,一路拎到地下停车场。
反正也到了舞会时间,相比于跳舞,霸王龙显然更热衷于打人。是那种面无表情地抱着胳膊一腿一腿地不把人踢残誓不罢休的打法。
我很脓包地抱着头大叫:“我要报警啦!”
身上的皮鞋踩得更狠,踩得我的骨头都吱嘎作响。透过指缝,看得见加隆正饶有趣味地松领带外加挽袖子,然后冲我一笑:“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因为我欠揍。”我咬牙切齿地在他脚下挣扎。
“还没到那么关键的point。第一:给我听好了,是get thee to a nunnery,不是get thee back to a nunnery。Fuck,在我手下做莎士比亚,背错一个字都别想过关!”
“我不做莎士比亚!”
“那就别在我面前出这种洋相!”又是一脚,“那你自己的考试呢?听说秋天不考不行了是吗?”
“就是考不过怎么样,我就是废物,不要你管!”
“我哪来那闲功夫管你,我只管揍。”加隆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像个孤注一掷的暴君。
我索性咬着牙一声不吭。
加隆也一声不吭,而且,踢得没了耐心,开始动手了。
我还是一声不吭。
直到他累了,停下来点烟。
“喂,够倔的啊。”说话时,他的眼神刹那间变得悲伤彻骨。
“你……更狠。”我吐嘴里的血水,“我是真的怕了。”
“知道怕了?”
“怕得要死。”
“都给我好好活着。”
“明白。”
“核桃。不砸不开窍。”
“早明白了。就是想挨打。”
“Fuck,原来是逼我做恶人啊?”他过来揉我的头发。我嘴角抽动,却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