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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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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上清殿外的九天广场再见到传说中的春江,华山经年不化的飞雪迷住了我们所有人的眼,可他病恹恹地坐拥在金貂软椅中的身影却格外清晰,就像一樽流云漓彩却又触之即碎的琉璃。
春江如妖,果然名不虚传。
“贵派掌门遇难之事我等亦有所耳闻,颇感遗憾。只是我紫极宫从不涉足江湖中事,不便相助。”紫极宫主与其他仙门的掌门一样委婉地拒绝了荆无情的求助而后语重心长劝道:“贵派与惊言堂积怨已久,冤冤相报何时得了?况且亦无确凿证据断定贵派掌门即为惊言堂主所杀,望师侄们勿冲动行事。”
“噗嗤。”敢在天下第一宫宫主话音未落就这样轻浮地笑出来,除了奉剑弟子春江外再无第二人选。随着这声笑所有人的视线都火辣辣地集中在了他身上,虽然之前所有女弟子的目光早已和糖糕般死死黏在他身上了。家世好,样貌好,仙术好,这样的修仙才俊挑尽四海八荒也难找出第二个来。我只能感慨,春江真是老天爷的亲儿子啊,其他人都他妈是后娘养的啊。
紫极宫主的脸色不好看,荆无情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在前几个仙门处受的奚落委屈眼见着就要爆发了。问题是他连小小的惊言堂都对付不了,更别说在这里撒野了。在亲眼见过他爹死后的惨象荆无情的脑子就不大好使了,极具脑残和自残倾向,可我还清醒着呐,我还想好胳膊好腿地走出这华山买几个包子填肚子。
“师兄,算了。我们走吧,师父的尸身还没下葬呢。”我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牵了牵荆无情的袖子。荆无情听见我这声“师兄”愣了愣,眼神嫌恶,和避臭虫一样打开了我的手。摸着泛红的手背,我识趣地缩缩脖子退了后去,按着他的吩咐与他保持三尺远的距离。忘记说了,荆无情这人不仅脑子不大好,还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名叫洁癖。
这一巴掌打的还是有效果的,荆无情被我这么一打岔,稍微冷静了些,面色僵硬地与紫极宫主道了个很没有诚意的别,转身大步就走。随着他的三个弦和派弟子面面相觑了下,慌慌张张地告了辞。跟着踏出宫门外的我忽然又听到了一声轻笑,轻轻地和片薄薄的蝶翼扑闪在耳边,我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道幡如林的冥冥殿宇之中一双眸子一点星亮,唇角微翘。
春江一笑,天地失色。
我摸着自个儿噗噗跳的心,念了声乱七八糟的佛号,赶忙拾着步子在荆无情的怒喝中追了上去。华山之巅的风冷得彻骨,一行白鹤披雪冲云直到九霄。无论如何看都是个仙气凛然高洁的地方,怎么就养出了春江这样的人来了呢?
春江如妖,这个说法不仅在仙门中盛行,俗世间如我这样的寻常凡人也颇有耳闻。之所以这样说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样貌漂亮得连九州第一美人青音见了都自叹不如,更是因为他的身世。传闻春江有一半的妖魔血统,紫极宫上任宫主就是在两百年前妖魔攻入煜朝皇宫时见到尚在襁褓中的他的,那时他的身旁开满了如血的红莲,只是一个婴儿的他无依无靠地浮在太液池中咯咯地笑。老宫主一时不忍将他带回华山,面对长老们的质疑时道:“若他为人,放任不理必死在战火之中,有违天道;若他是妖……我必亲手斩于无极剑下。”
春江在华山两百余年,不老不死,于修仙上更是天赋异禀,最后羽化时老宫主没有将随身佩剑传给继任者反而给了他,可见他是人是妖在老宫主心中早有了定夺。但三百年后春江如妖的说法反而愈演愈烈,简直呈如火如荼之势,因为老宫主没有看到春江手持无极剑怒斩十万妖魔、血染华山的场景。
当然了,这些都与我无关。在这些被奉为传说的仙门事迹里我充当的只是一个不足轻重路过打酱油的小角色,我唯一所图的不过是现在手中的一个银锞子而已。
“事前说好出了华山,你与我们就再不相干了。”给我银锞子的人是薛紫,一连受了好日日的冷脸,这个一贯笑呵呵的姑娘对我也再没了好气。荆无情站在一丈远外,形单影只看起来十分萧索颓废。也难怪,算起来他今年不过才二十不到的年纪,之前又是弦和门意气奋发的少主,连着遭遇了灭门惨案和镇派之宝失窃这两桩祸事,难免萎靡不振。薛紫瞧了眼荆无情,对我更没有了好脸色,气哼哼道:“师兄真是好心肠,在你危难时刻救下了你,可没想到救回了个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的白眼狼。”
我攥着银锞子,对她刻薄言语并不在意,她要是知道他们家镇派之宝是如何失窃的恐怕就不止这些冷嘲热讽了。
荆无情带着弦和门余下的弟子离开了,独剩我一个徘徊在华山脚下宝贝似的捧着银子计划着可以吃上几顿饱饭。这个世道活着不容易,别看这些个修仙弟子皆是锦衣玉食,仙门之外的尘世妖魔肆起、人命比草还卑贱。原先我就是从那个尘世里逃脱出来,被荆无情收留做了个打杂的,虽然每天起早贪黑还偶尔受低等弟子的欺负,但好歹顿顿有包子吃。如今弦和门灭了,我又重新成为了无枝可依的小乞儿。回想了下过去在弦和门里的日子时顺带回想了下它小厨房里的肉包子,愈发的饥肠滚滚了。
寻了块没有多少积雪的石头,粗粗用袖子扫了扫就坐了上去,小心翼翼地从怀中的贴身衣服里取出半块焦糖饼子。天寒地冻的,饼子变得比石头还要硬,牙咬了咬没有咬动,只得夹在膝盖间费力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掰开。焦糖的甜蜜味儿在嘴中化开,咂巴了好几下嘴我才舍得咽下去。在掰第三块时草丛里突然飞奔出一道快如闪电的黑影,眨眼罩着我的脸飞了过来,眼前一黑脸上火辣辣地一痛,手里的糖饼子就被抢了去。我下意识就伸手去抢,脚下雪一滑,整个人和个雪球似的一溜遭朝下载了过去,天旋地转地滚了不知多久,最红咚的一声撞在了个半截树桩上。眼睛被血糊得睁不开,胳膊腿上火辣辣的一片,最要命的是撞了树的腰简直和碎成无数块似的钻心疼,牙关咬得出血就怕松一口气就疼晕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不能死,至少这时候还不能死。躺了一会,手指稍稍能动弹了,我试图去拽腰间的小麻袋。弦和门在众多仙门中屹立了数百年,很大一部分依仗着它可肉白骨医死人的镇派之宝——春叶秋华。春叶秋华仅能用灵力驱使三次,曾经为救煜朝皇室中人动过一次,若不是到了现在这情非得已的境地,我着实不愿动它。再躺下去,天完全黑了山中野兽出没,顺着这血腥气不多久我就要成为它们腹中的一顿饱餐。手指艰难地勾到了麻布袋子,可不想冰雪渗过我的衣裳碰着了伤口,牙一龇,手一抖,碧青色的春叶秋华顺着敞开的口袋滚了出来,我眼眶一湿,差点就没骂娘了。
一只修长病白的手蓦然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在我登时紧张得快停止的心跳声中慢悠悠地捡起了二尺地外的春叶秋华。茶白缎面的袍摆微微晃动着,又是一声轻轻的笑声:“小娃娃,这个你卖么?”
“……”来人是春江,我的脸埋在雪里抬都不敢抬,以他的见识不可能认不出来春叶秋华这样的仙器,如此尴尬地沉默了好半晌我闷闷的声音从雪里传出来:“不卖。”
他倒是耐心极好,笑了笑,那笑声和缕烟似的散在空中飘飘渺渺:“那你愿意做我的徒弟么?”
又过了好半晌,我稍稍抬起脸,看着他那张比妖精还漂亮的脸:“包吃包住包……”包镇派法宝么?最后一句理所当然地没有说出口,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春江唯一的徒弟,在很久后的某个时刻我成为了他此生最后一个徒弟。
据说春江抱着我回到紫极宫时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紫极宫收徒向来规矩苛刻,非天资卓越者不收,天资卓越者中面貌丑陋者不收,天资不出众相貌淡如无盐、之前还是他派弟子的我自然遭到了宫中长老们的一致反对。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定也就作罢了,可收我做徒弟的人是天下第一不羁之人春江。任凭长老们磨破了嘴皮子,春江依旧我行我素地抱我回了他宫中。最后还是一直沉默的紫极宫主站了出来,只说了句“随他吧”,此后便是不满也无人敢有怨言了。
这些我都是听伺候我的静贞说的,摔下山的我受了重伤,昏迷了数日之久,醒来后就睡在了春江宫中柔软富丽的大床上。静贞把我昏迷后发生的事当成故事般说给我听,越往后说她语气里对春江的崇拜之情就更加狂热,其中竟还有对我的殷羡之情:“师叔从来都不收徒弟,我们都以为他性情冷淡,不喜与人相处。可师姐来这,师叔对师姐竟照拂细致、体贴入微。”
我慢吞吞地喝着药顺便反驳她:“他哪里照顾我了?这么多天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还收走我的春叶秋华……
“师姐不知道么?”静贞睁大眼睛:“你喝的药就是师叔亲手熬的呀,挑的都是派中珍藏的药材!师叔日日都来看望师姐,只不过师姐都在沉睡之中。”言下竟还有责备我的意思来,我被噎得无话可说,端着的碗都似变得烫手起来。
当天我发现静贞说的话没错,春江是日日来看望我只不过挑的是万籁俱静的深夜时分。由于白天睡饱了,这天夜里我睁着老大的双眼无所事事地盯着头顶
碧烟轻烟的幔子,突然耳朵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风声,身侧的床褥一陷,一个犹带着风雪气息的人身卧在了我的身旁。冰冷的手抚开我额前的发,接而缓缓下挪,一寸寸地抚过,最后捧起我的脸,温热的吐息越来越近,在额头贴到对方凉丝丝的额时我终于忍无可忍睁开了眼:“师父,请自重!”
“扑哧”随着这声熟悉的笑声,床头的烛台亮起了小小的一点火光,照出了春江俊美无俦的脸庞:“爱徒既然醒了为何不早开口呢?”他的长指上缠着我一缕黑发,闲适自得地支额躺在我旁边,丝毫没觉得与自家徒弟这样是不妥,很不妥的!
“我以为师父该懂得应有的分寸。”
我扯过被子盖在身上,结果被他又一把扯了过去,手一掀整个人麻溜地钻了进来,长臂一伸抱紧了我:“看样子爱徒尚不了解为师,为师最不懂的就是分寸这两个字了。别动别动,为师彻夜为你找寻药材,可是好生辛苦。”
我想动也动不了,身上的伤还没好个彻底,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干巴巴道:“我不要认你做师父,我不想做道姑。”
他夸张地叹息了声:“明明是爱徒你亲口答应的,如今利用完了就要抛弃为师了,为师当真好生伤心哪。”
“把东西还给我,你我大道两边,江湖不见。”我不为所动,继续干巴巴道。
他抱着我像取暖的小狗似的在我脖子上蹭了蹭,干脆道:“不给。”
“……”
在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低低笑道:“我以为你本就打算要入紫极宫,这才顺水推舟带你进来的,难道我想错了,你不想要紫极宫的那件东西?”
心在刹那间被无形的一个拳头攥紧,在强行地镇定下皱巴巴地舒展开,我偏过头去不看那双在灯火下明亮得慑人心魂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那就好。”他舒舒服服地抱着我:“左右你现在是我的爱徒了,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了解彼此。”
“……”我突然一阵气来,冷冷冰冰道:“我只是个普通人,样貌更是不好,你干嘛一定要收我做徒弟?”
他一撇淡墨的眉微微蹙起:“也不知为何,第一眼见到你无端就觉得熟悉可亲。”桃花眸里流光婉约,他一笑,芳华艳色:“世间诸般皆有缘法,你我或许就是注定的师徒缘分。”
我怔然地瞧着他含笑眉眼,一时所有的话堵在胸口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手缩在袖中紧握成拳。
“这样看我作甚?是不是师父太好看了?”他闭目忽然道,手不规矩地爬上我的脸,捏了捏:“爱徒不要自卑,你还小,等长大了就好看了。”
半晌沉默后,我忿忿道:“臭不要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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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死活不肯向春江行师徒大礼,万般无奈之下春江只得收了我做了外室弟子,如我所愿,我的名字没有登上紫极宫的弟子名册。即便如此,几日后春江在教我写字时仍在我腰间挂上了一个绣了我名字的小香囊,与其他弟子不一样的是除了紫极宫的图腾外,香囊一角缀了小小一个字“云”。云是灭亡的煜朝的国姓,关于春江的身世传言纷纷,有一个流传最广的就是春江是煜朝皇室后代。煜朝曾是这九州上盛极一时的千年皇朝,两百前却被邻国率妖魔大军所攻陷,皇室全部殉国。或许,事实并非人们所知,这个全部并不尽然……
“有些东西无须你开口甚至不用你想,我都会尽替你考虑周全。”他一手按住我挣扎的肩,一手仔细地替我系紧香囊:“仙门之中其实与俗世间踩高捧低没多大的区别,没有这个你会受欺负的。”
我咬了咬笔头,撇撇嘴:“多事。”
“孽徒啊,孽徒。”春江叹息着摇头,继续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写字,口里还不忘埋怨:“又写错了,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笨丫头做徒弟?”
作为与现任紫极宫主同辈的春江每天都很闲,连带着我这个徒弟也很闲。别的弟子一早起来做早课练剑的时候,我还缩在被窝里打盹。华山很冷,而我又极怕冷。一日春江来叫我起床时见我裹着被子坐在床边一个劲地打喷嚏,一转身就出去了,晚上风尘仆仆地带了只赤色的长颈鸟回来了。浑身赤羽的灵鸟一进来,屋子里登时就暖烘烘起来。春江蹲在地上喂雪水给它,我好奇地问:“这从哪来的?”
他轻描淡写道:“昆仑捉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鸟不是一般的灵兽,而是昆仑山中仙人所饲的仙物,灵力非凡不提,更有地仙常年守护。纵然我知晓春江仙术了得,却不知竟到了这个地步。我想起了来这里前有人对我说的那句话:“他一心修道,道法在百年间日精进卓然,只为了能同时驱使那三样神器。”
下意识看了眼兴致勃勃喂鸟的春江,我垂下眼默默地饮了口茶。
十年后,三月三日,妙华法会。一向不参与宫中事物的春江在宫主的三催四令下也不得不穿上正经的道氅法冠,临走前他来到我屋子,捏了捏赖床的我的脸,唇角虽翘眼中却没多少笑意:“这几日没少溜出山门去玩,今天我不在你可给我老实点。”
我拉起被子遮住脸,答非所问地嘟哝着:“我都说我是大姑娘了,以后别随意进我房。”
他轻轻笑了笑,又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才施施然去了。
门被合上刹那,我清醒地睁开了双眼,一跃而起,套上衣服直奔山门而去。这次紫极宫的妙华法会邀请的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惊言堂,我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从惊言堂护宝灵兽爪下夺来九幽黄泉时已过了一夜,身上遍布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灵兽爪上有毒,往紫极宫而去的一路都淅淅沥沥地不停流着血。在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山门时我蓦地止住了步子。
“我错了,师父。”华山顶上风雪凄厉,鹅毛大雪密密麻麻地从天穹抖下,一层一层地盖在了我身上,视线为落在眉上眼上的雪花所模糊。
数丈高的山门下,春江一人冷色如霜,手中无极剑寒光凛冽,面无表情:“我宠你疼你,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赶你出门。该给你的从来我一分都不会少,之前你所做的从收你为徒起我已决定既往不咎,可你竟屡教不改,你知不知道这会给你……”后面的话不知是他没有说完,还是被风雪给湮没。
山道杳杳,我跪在一端,与另一端的他遥遥对望,嘴里只反复念着一句话:“我错了,师父。”
可他已不愿再给我认错的机会,风雪漫天中那个瘦削富丽的身影转身毫不留念地走入山门:“你走吧,就当我没收过你这徒弟。”他顿了顿:“你也从来不愿做我的徒弟就是了。”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那个第一次见面时的春江,艳冶如妖,无情更胜于妖,那日华山的风雪也是如此地大,他抱着暖炉倚坐在四人抬的紫木藤椅里居高临下冰冷地俯视着气若游丝的我:“要么死,要么拜我为师。”
我跪了一日又一夜,黑与白在我身边交替而过,跪在地上的膝盖从冰冷到刺痛再到毫无知觉,雪一层又一层落在身上,到了后来我已快分不开自己与山中
白茫茫的岩石草木有何区别了。最后眼帘似被雪压得千斤重,一点点被冻结在了一起。
不知多久,恍惚中寂静的雪地里迤逦来沙沙轻音,一片甜暖而熟悉的熏香兜头包住了我,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了我:“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倔?”混沌中额头落下温热而湿润的摩挲:“我拿你真是没有半点办法。”
醒来的时候全身正浸在滚烫的热水里,周围都是黑乎乎密密麻麻的药材,耳侧传来道仍有点冷的声音:“醒了?”
我迟钝地转过头去,春江正半跪半坐在池边,手里握着一条赤裸裸的胳膊拿捏着。我的脸一点点充上血,突然大叫一声:“臭不要脸的,你非礼我!”叫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和破铜锣一样嘶哑难听,惹得春江频频皱眉,他随手拿起一个东西往我嘴里一塞堵住了我的嘴,轻哼道:“非礼你?为师的眼光还没有那么差,会非礼个连胸都没有的小丫头。再说……”他突然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我:“你小时候身上哪里我没瞧过?”
“……”我一时气急,奈何手脚冻伤得厉害,只得任由他敲打搓揉。
“为师还没有生气,你倒生起气来了。”春江耐心地替我松软四肢,轻笑着道:“别人家收的都是二十四孝好徒弟,我收的成日里不孝顺我便是了,还到处惹事生非。”
“是谁当初哭着喊着要收我为徒的?”我粗声粗气道。
他挑挑眉,学着我说话:“那又是谁哭着喊着说‘师父,我错了,不要赶我走的’。”
看着那张漂亮脸庞上揶揄和不屑,被水汽熏得发热的眼睛突然落下来泪来,积压了漫长时间的委屈、伤心、后悔统统在此刻发泄了出来:“要不是你收了我做徒弟,我会这样么?!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被你强迫着拜师好不容易喜欢上了你,又丢下了我一个人。”哭到最后只剩泣不成声地呜咽:“复国真的那么重要么?重要到连相依为命的徒弟都不要了么?”
在他怀里哭了一会我才回味过来自己说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心惊胆战地抬头看他,却发现他没有任何异样,依旧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是为师的错,师父以后都不赶你走了。”绷紧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些,心中仍是隐隐不安。
泡完澡裹上松软宽大的雪白中衣,我趴在塌首一边任他替我擦着头发一边捧着药盅喝药,挑开一线眼瞅了瞅替我梳发的春江,人漂亮做什么赏心悦目。他捕捉到我的目光,挑挑眉,道“以后想要什么东西直接和我说就是了,别再冒险去偷了。今天是我捉到你罚了跪,他日别人捉到你,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我哼了声,难道你要光明正大地去抢别人家的镇派之宝么?眼角瞥到他眸里滑过一道危光,我连忙收敛容色道:“师父教训的极是,徒儿再也不敢了。”
确实不敢也不用了,弦和门开启生门的春叶秋华,惊言堂开启死门的九幽黄泉,最后一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觑了眼不远处横在架子上的无极剑,默默地喝尽了最后一口药。苦涩泛在嘴角,看样子我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怎么又哭了?”春江屈起食指抬起我的脸,刮去一粒泪珠低低笑道:“长大了,却越发地爱哭了。”
我抹了抹泪:“只是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穿越了百年好不容易再见到的你,舍不得你唤我的每一声徒儿,舍不得你看我的每一眼每一个瞬间。
抹泪间,忽然一抹滚热落在额上,他呢喃似的轻语从眉心一路磨碾而下,直至落在唇上:“傻姑娘。”
傻姑娘……这三个字一直久久地萦绕在我耳边,每想起一次脸就红一次,因为这不止一次被春江嘲笑了。
华山上的夏日亦非酷热,但午后总归有些燥闷,一到此时我就会溜到后山梅丛下的树影中乘凉,春江找来时往往会一同躺下。我枕在他膝上,絮絮地说着话,他耐心地听着,手中骨扇徐徐地摇着风,时间似在此刻凝固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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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夜卜卦,隐约算出你非这世间人。既不是此间人,就不该与此间有缘。你,不是春江的善缘。老宫主托我照拂他周全,绝不会见你留在他身边害了他。”紫极宫主立在大殿之上,拈着胡须冷淡道:“这些年间他派仙器法宝纷纷失窃,我没插手一来顾念我派门面;二来春江竭力维护你,我不忍连他一同责罚。但春江对你已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你若继续留在这里,迟早会给他和紫极宫带来大麻烦的,还是趁早离开吧。”
“我猜想宫主也该找我了。”时间恍如又回到了那日上清殿上,一样的地方一样的人一样的话,只是那已是百年后了,那时的紫极宫主如今日这般冷颜厉色道:“春江是我派百年不遇的修仙奇才,他心中本就魔障未尽,我更不会让你去乱了他的心思。再者,你与他是师徒,断不能做出违背天地伦常之事来!”
收敛好思绪,我毕恭毕敬道:“宫主放心,我已收拾好行李,今日就下山。”
紫极宫主未料到我竟如此爽快,哑然片刻后道“你与他朝夕相伴,如今骤然离开,他不可能不发觉,更不会让你离开。”
“那就要劳烦宫主了,今年恰是百年守山关,宫主下令让师……春江闭关留守就可了。”
“你怎知我派秘典?”他吃惊非常。
我笑笑不并不作答。
“即便关得住他一时,又怎能关得了他一世?他出关后寻不得你,定不会善罢甘休。”紫极宫主稍作思索又摇摇头道:“要不然暂时先缓缓……”
我打断他道:“这点宫主也不用担心,我已留书给他,道我家乡有亲人传信来我去寻他们了。你只须在他出关时告诉他……”冷风灌进我的眼,干冷苦涩:“我在途中因战乱死了便是。”
踏出上清殿时,紫极宫主在背后迟疑道:“你可曾想好离去后有什么打算?
“去替他完成他想要做的事。”
最后一眼,一轮皓月悬于华山峰顶,白月皎皎,犹如那人面庞。
她已经离开了十年了,那页她留下的书信他也反复看了十年,信上没有如宫主传达的她的那些话,只有简简单单地四个字:“师父,珍重。”十年的时间足以让紫极宫中的人忘记了她的存在,甚至因为她没有正经地拜他为师,弟子名册上都没有她的名字。
宫主说她死在战乱里,可这十年里他做了无数次法都没有寻到她魂魄一丝的音讯,地府阳间皆是没有。
十年之前,灭亡他云氏的敌国一夕之间被斩断龙脉,天下大乱,而当年参与其中的妖魔一族也惨遭灭族。随她一同消失的无极剑不久后被人送到了山门前,剑上一抹干涸血痕蜿蜒而下。剑柄缠着一条丝线,丝线的尽头是一个因经常摩挲而泛着旧色的香囊。此生,他没有再收过一个徒弟,也再没有拔出过一次剑。
山麓间呼啸的风声中忽然一声渺然叹息:“师父……”
他蓦然回首,山路尽头雪色凄迷,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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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以一己性命斩断龙脉、报国破家亡之恨是他命中注定之事,你何苦要忍受粉身碎骨之痛穿越百年去扭转乾坤?”
“因为他是我的师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