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妾难为》浣*

15、再遇故人

　　用罢斋饭，太夫人又念过一段佛经，怀仁高僧还没有消息传来。
　　转眼未时（三点）已过，太夫人的脸色早已是肉眼可见的难看，数佛珠的动作越来越大，发出“啪啪”的声响，一下一下敲打在大家愈发紧绷的神经上。
　　众人无不低头敛息，宋满默默随着大流，只她怒着怒着宋满也就习惯了，且心里觉得太夫人不可能在这里发作。
　　毕竟，佛门清静之地不说，且还有求于人。
　　事实证明她料想的不错，申时过半（大约四点）之时，另有一名和尚空明前来通报，太夫人又是一副笑脸迎人。
　　众人先去拜过天王殿、又去了大雄宝殿，太夫人在此抽签一支后，被带至方丈室。
　　丫鬟们在门外静候，宋满像个小媳妇似的跟在太夫人身后，迈进门槛。
　　怀仁高僧静坐在蒲团上，他的长须白尽，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老样子，面色慈祥安宁，有一股说不出的平和，当他睁眼时，在场之人无不感觉那目含悲悯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普度众生，宋满心里冒出这个词，无端想起了在大雄宝殿看过无数次的释迦摩尼像。
　　两人落座，又见故人，太夫人似被触动，问道：“多年不见，大师可还安好。”
　　“老衲如昨。”怀仁大师声音不疾不徐，如竹林穿过的一缕春风。
　　“没错，”太夫人眉眼里含了唏嘘，道：“大师还如昨天，这方丈室，一如既然，也还未改变。”
　　“世间之事本是如此，心不变，人亦不变。”
　　心不变，人亦不变，可人怎么会不变。
　　又有谁磨得过命。
　　太夫人想起上一次在这方丈室见怀仁大师时，还是不敢想的当年，那是她一生中最最美好的年华，初为人妇即有孕，也是来找大师解签，问他，自己怀了哥儿姐儿。
　　说来讽刺，那个时候，太夫人心里是期盼着怀个姐儿的，与今天又何其不同。
　　多想无益，太夫人止住奔腾的思绪，递上了手中的签，问道：“老身今日求见，是想请大师为老身解惑，这宋氏命中，是否有子。”
　　宋满不动声色的瞥了怀仁大师一眼，又垂下眼睫。大师似乎并无所感，接过签文看也不看，便放下了。
　　他望着太夫人，语调亲和，问：“老衲记得，多年前曾为施主解签，那时，曾送施主一句话，万事皆随缘法。”
　　这是没有的意思？太夫人慌了神，“大师！”
　　怀仁大师无话，看着太夫人的目光悲悯如昔，太夫人纵有千言万语，到底化作一声叹息。
　　“你先出去吧，”太夫人有气无力的朝宋满挥挥手。
　　“是，”宋满低眉顺眼的退下，迈出了门槛，丫鬟们一个比一个有眼色，见此，南华一个眼神，众人忙不轶的退得老远。
　　宋满走在最前面，只她五感敏锐，耳边隐约传来一句，“施主还是看不破……”
　　看破，宋满心里嗤笑，太夫人这辈子，怕是看不破了。
　　只盼着大师能摆平太夫人，宋满对怀仁大师抱有大期望，否则，可别逼着老实人发狠。
　　估摸着离得差不多远了，宋满便停在了原地，此时，上午传话的小和尚过来了。
　　“施主，”低了宋满两头的小和尚绷着小脸，一本正经的见礼，“贫僧有礼了。”
　　那小光头闪亮的，宋满好想摸一摸，眯着眼笑，“小师傅有礼。”
　　小和尚看看宋满的肚子，真诚道：“贫僧看施主不怡久站，不若到会客厅休息一番。”指了指不远的会客厅。
　　还是这么贴心，宋满笑弯了眼，想想太夫人可能还有一会，就应道：“那就麻烦小师傅了。”
　　“既如此，请随贫僧来，”说完就在前领路，宋满带着蒹葭白露，去了会客厅。
　　一进会客厅的门，就挡住了太夫人丫鬟们的视线。
　　小和尚替宋满上了盏清茶，大眼睛满怀期望的看着宋满，宋满接过，顺势吃了一口。
　　雪顶含翠清新冷冽，只泡茶的水温太过，宋满放了茶盏，真诚的大加盛赞，道：“真是好茶。”
　　小和尚先是喜上眉梢，后又蹙了眉，此间没了外人，他的小性子就出来了，道：“哼，你哄我呢。”
　　“哪里哄你，”都是旧时相识，宋满一向格外爱逗他，打趣道：“说不好你嫌弃我不懂欣赏，说好你又觉得我哄你，小空觉，你今儿就开个恩和你宋姐姐说个实话，你到底要如何啊。”
　　小空觉眸光一闪，随即想到什么似的，又板了脸撅了嘴，“谁要和你说来着，反正我说了千百遍，你可曾听过一句，哼！”
　　还哼上瘾了，宋满憋住笑，怕他炸毛，再半年不肯和自己说句话，机会难得，有心哄他一哄，就挤出一副落寞的表情。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宋满垂下细密的眼睫，“我又何曾想……可是，人哪里挣的过命，哎。”
　　空觉端着架子等着宋满来哄自己呢，想着做做姿态就勉为其难的原谅她，谁叫自己大度呢。没曾想宋满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居然开始搞苦肉计这一套。
　　空觉第一反应是不想搭理她，然而，宋满这声音也太可怜了，引得空觉不由自主的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看还得了，宋满眼眶红红，是不是要哭了。
　　那强力忍耐的模样，空觉一瞬间觉得愧疚不已，她一向流血不流泪的，到底是个姑娘家，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看空觉表情松动，宋满心里感叹他居然吃这套，失策啊失策，早知道早就哭给他看了！顺势狠狠的眨了眨眼，然后飞快的别过头，带了点哭音，“我知道你现在看不起我，我又何曾想要这样。”
　　一说起这个空觉又气的差点蹦起来，“那你想怎样！早劝你孔家不是什么好人家，你看看你，你，哎呀我还没说什么你哭什么！”
　　宋满偏过脸捂住眼睛，肩膀一抖一抖。空觉再大的气也没了，简直拿她没办法，沉默了一响大度道：“算了算了，哎不说你了，你别装了。”
　　宋满不理睬他，正是个哭的及其伤心的模样，空觉这才慌了神，只他早慧，须臾便有了主意，拉着宋满的衣袖，眼巴巴的望着她，可怜兮兮的开始转移话题，试图唤起她的内疚，道：“你好久没来看我，我在后山移植了一株野百合，你要看吗？”
　　见好就收，宋满又抽噎了两声，装模作样的抹了抹眼角，道：“在哪里。”
　　空觉松了口气，他早有准备，从会客厅的角落搬了盆野百合出来，花开的正好，白的无暇绿的欲滴，宋满顿时心生喜爱，想着以后有机会也要自己种上一株。
　　“是不是很漂亮，”空觉一脸骄傲，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我一直担心它花期过短，等不及你来看，可师傅说，万事无愧于心，只要我有这份心，不管你看不看的见，花就开在这里，不败不落。”
　　“没错，”宋满摸摸花瓣，顺毛摸，“到底是我们空觉小师傅种的花，你看这花这叶，真真是尤其漂亮，”
　　“那当然，”空觉爱怜的摸了花瓣一下，得了夸奖高兴的不行，偏板着脸做出一副理所应当的小大人样，“也不看看小僧是谁。”
　　白露蒹葭捂了嘴笑，被空觉狠狠瞪了一眼，怕又勾起他的脾气，宋满赶忙问道：“这花开的倒好，你是何时移植至寺中的。”
　　空觉一向少点耐心，宋满满以为他最多不过移植了半个月，没曾想他居然伸出手指比了个二，宋满真真有点讶异，问：“莫非你种了二十天不曾。”
　　空觉气坏了：“是两个月，两个月！”
　　宋满真是惊讶了，道行见长啊，看来怀仁大师对他很是下了一番苦工。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宋满真诚赞叹，“没曾想我们空觉也有了如此耐心！”
　　空觉却不领情，“哼，我一向都有耐心，只你没看见罢了。”说着说着触动了心事，居然瞬间红了眼眶，“你这么久没来看我，是不是嫌我长得慢，不想让我当你的大掌柜了！”
　　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把个宋满心疼的不行，宋满摸出帕子细细的替他擦去脸上泪水，低声道：“怎么会呢，姐姐说过，你在此暂居，等你十四岁了，姐姐就来接你还俗下山，你想想，这许多年过去，我可曾骗过你。”
　　当真是没有的，从捡到他那一天起，到把他一同带至滇京，又因为种种原因，把他寄居在了尘寺，这六年来，宋满是从来没对他说过一句谎话的。
　　可空觉到底还小，宋满许久未曾露面，他也会担忧，也会害怕，宋满当然懂他，可有些事没尘埃落地之前，宋满自己都是无根的浮萍，无法庇护他，又哪里敢给他把他接下山。
　　宋满摸了摸他的小光头，语调温柔，“好啦好啦别哭啦，不是说自个长大了吗，怎么还哭鼻子，羞不羞。”
　　空觉自尊心颇强，平时来这套激将法最有效，去不想今日，空觉却充耳不闻，自顾自的落泪。
　　他哭的沉默，一点声息也无，只大滴大滴的眼泪颗颗分明的往下掉，宋满心酸无奈，一下一下的拍他的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算是哭利索了，止了泪水。
　　“你要记得你说的话，”空觉扯着宋满的衣袖，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极为认真的，一字一句坚定道：“如果到了时间你不来接我，我会恨你一辈子的！我就自己还俗下山，走得远远的，再不让你找到我！”
　　“不会的，”宋满比他还坚定，好容易养到这般大怎会允许他跑了，“发过的誓，姐姐日日夜夜都记在心里，一刻也没有忘。”
　　空觉总算稍稍放了心，露了笑脸，又开始当贴心小棉袄，道：“你放心，师傅待我很好，师兄们也待我很好，我一点都没受委屈。”
　　“我也过得好，”宋满安这个小人精的心，“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欺负我。”
　　“记住你说的话！”空觉白了宋满一眼，不甘心的又开始碎碎念，“早说了不许去做妾室，不许去，看你如今连门都出不得，哎，你别假哭，我不说了行吧！”
　　我还制不住你，宋满心里暗乐，叫蒹葭把野百合放回角落，此时门口传来白露通禀，“姨娘，该走了，太夫人出来了。”
　　宋满和空觉对视一眼，后者一下便低落下来，宋满无奈，最后摸了摸他，起了身。
　　“施主走好，”纵有千般不舍，空觉还是开口道别，又忍不住添了句，“万事小心。”
　　宋满回以一笑，在他恋恋不舍的视线里，抬步出去了。
　　此时太夫人正下了方丈室的廊下的台阶，宋满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少了几分平日里挥之不去的暴虐，看向宋满肚子的目光居然莫名喜悦平和。
　　看来高僧果然名不虚传，还没等宋满好好感慨一番，李大匆匆而来，向太夫人禀告：“太夫人，二爷在厢房等您。”
　　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趁着太夫人问李大的话，宋满不动声色的回头看了空觉一眼，随后随着太夫人去了厢房。
　　远远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永宁侯夫人的的声音传入耳内。
　　太夫人的喜悦退去，瞬间马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