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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请君入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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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
孔府后街的荷花巷里,表小姐的屋里一片黯淡。
“小姐。”七月趁着左右无人,一溜烟进了内室,低声对着背对着她的小姐,道:“二爷又打发了人来,您安心。”
无人应答。
七月慌了,立马探着身子去看小姐的脸,“您别吓奴婢,二爷又派人来了,他会救您的,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许久许久之后。
表小姐嗤嗤一笑,转过身,露出一张可爱稚气的面庞。
“你别叫他骗了,”表小姐眼里的嘲讽恨意渗人,“救我……他若是真有心救我,我怎会在这个鬼地方被关了六年。”
“小姐……”七月呐呐不能言,对着她洞明的双眼,竟然无一句话可回答她。
“你去吧,”表小姐直愣愣的盯着床顶,“不必想着安慰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没看透。”
“小姐,”看她的模样,七月心伤不已,再无话可说,到底一步三回头的退下了。
待她再没声响,表小姐微微侧过头,透过博古架的空隙,看向了大炕边的开着的窗。
外面一片漆黑。
今夜无月。
同样一片漆黑的臻园里,早有婆子在廊下挂起一盏盏的大红灯笼,晕染开一团团绯红的光晕,远远望去,如一条红色珠链相连着延伸开来,显得格外喜庆。
“姨娘小心着些,”西北角落,宋满住的屋子里,外间云雾缭绕,里间里,乔妈妈扶了沐浴完毕的宋满躺下,指了指床边的烛台,就问:“可要熄灯。”
“不必,”宋满拍了拍床沿,道:“我今日倒还有精神,妈妈陪我说说话吧。”
乔妈妈看她神采奕奕,无一丝困倦,只以为她是白日里睡得狠了,现下无睡意,就顺势倚在床沿,道“是。”
“妈妈是哪里人?”宋满笑笑,“怎么听着有些沧州口音。”
“姨娘好耳力。”以一口标准官话为豪乔妈妈,心里觉得宋姨娘这话不大中听,嘴里却谦虚道:“老奴自幼在沧州长大,后方到了滇京,虽说在滇京久居三十余年,把个官话学了个皮毛,只到底乡音难改。”
“乡音难改,”宋满琢磨这这句话,想起孤儿院里那颗槐树,慢慢笑了,“妈妈这话,倒叫我感触颇深,何人不思乡呢,都说少小离家老大回,妈妈这些年也算发达了,说一句衣锦还乡也不为过。”
她口气带了些调笑,乔妈妈却并不想往下说,便道:“姨娘玩笑了,似老奴这种,自少小被卖出家门的哪一天起,便只当老子娘死了,又何提一句回乡。”
话说到这里,便也算戳到了别人的隐痛,但凡知礼的人都该打住话题才是,乔妈妈满以为宋满会就此打住,却不想一向体贴温和的宋姨娘今日却眼睛一眯,露出了一个颇有兴味的笑容。
乔妈妈察觉不对,心里一沉。
“妈妈说这话我是不信的,”果不其然,宋满眯起月牙眼笑的温柔,“您这样说,倒好似嘉德七年七月初九,回乡人不是你一样。”
乔妈妈心下大震,表情却分毫不变,“姨娘说的什么,老奴倒不明白了。”
“妈妈不明白?”宋满疑惑的蹙起细细的眉头,随即恍然大悟道,“哦,怪我,竟没把话说明白,难怪妈妈不懂。那我再说一遍可好,妈妈可听仔细了。嘉德七年,七月初九,您带了一行人回乡查账,乘船回了沧州。怪的是上船时你们一行明明只有四人,下船时加个晕船不起的,竟然有了五个人,这还不算,你们去了舀水镇,会了你的娘家人后。回返时竟少了个人,说来也怪,从此以后他这么活生生的没了踪影。”
“对对对,”乔妈妈笑的真诚,一双眼直勾勾的盯住宋满,道:“哎,老奴这记性!老了老了,愈发不中用了,您不说老奴竟把这事忘到脑后!如今想来,嘉德七年,老奴的却是去了沧州,只老奴乃奉了太夫人之命,去查了田庄贪污的账目,只老奴一介女流,多有不便,太夫人便又点了外院的徐管事出面理事,另带了两个使唤的小厮,晕船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天宝,这老奴是记得,只多了什么一个人,姨娘却是在说笑了,太夫人若无指示,哪里敢多带人呢,除非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宋满勾唇一笑,这个时候拿太夫人来压人,会不会太晚。
“妈妈这话说的很是,”宋满眉毛都没抖一下,笑盈盈的回视她,道:“人须得识时务,否则按着如今的世道,惹了不该惹得人,自身殒命事小,若祸及亲族,后悔可就晚了。”
“姨娘说的很是,”乔妈妈皮笑肉不笑,眼里厉光闪闪:“似老奴这种欠了卖身契的,主家叫老奴三更死,哪能活到五更天,一家子都攥在太夫人手里,可不是须得识时务。”
倒是忠心,宋满想起太夫人多疑暴虐的样子,再看看乔妈妈一脸忠心耿耿的模样,心里嗤笑,道:
“妈妈说话前,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据我所知,您的大哥家,在镇西桥头开了家乔记甜羹铺子,二哥在村尾盖了三间青瓦房,伯父家的两个孙子着娶了媳妇,连叔父家都得了个独苗。娘家的这二十三口人、七头猪、二十三只鸡,两条狗一只猫,日子正红火着呢。妈妈可别犯了糊涂拿错了主意,毕竟,人命关天啊。”
乔妈妈脸色瞬间阴沉不已,她终于撕下那一层忠厚的皮,阴狠愤怒的目光犹如实质,戳在了宋满身上。
宋满岂会惧她。
“我知道妈妈在想什么,”宋满言笑晏晏娓娓道来:“您啊现在肯定在想,就算我知道了这些,可我一个闺阁妇人能干什么?能耐你何?您立马就能把这事禀告给太夫人,几句话就能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如果妈妈这样想,未免把事情想的太轻巧了。”
乔妈妈脸色终有惧色。
知道怕了就好,宋满漫不经心的从枕头下摸了叠银票出来,放到乔妈妈手上,叹道,“哎,有道是有钱能使磨推鬼,一万两银子说多不多,可您家姑娘的药钱有着落了,添点人参当归补补也是使得的,再替她买个小院陪份嫁妆,有了底气方能寻个好人家嫁了,生儿育女有了后不说,活着也就有了指望,您也不必再担心她后半辈子孤苦伶仃的。再一则,俗话说有钱在手心不慌,您为她备下这笔钱,想必她心里也就有了底,不会再日日惶恐不安,担心指不定哪天缺了银钱,药就断了,命就没了。”
乔妈妈眼里微有动容,又很快压抑住。
宋满扳开她紧握的手,把那一叠银票塞了进去,继续道:“都说女子命苦,活在世上半点不由人,这一点想必您再清楚不过了。您仔细想想,您青年时失了丈夫,婆婆冤枉您克夫,再不曾来往,您竟也应了,只您那时怎么也不想想女儿,她父亲故去了,父族不容她,兄弟姊妹半个也无,无人帮扶不说,自己也无一门谋生手艺,又拖着病体,无一人上门提亲,您再一去……她视您为唯一的亲人依靠,您可曾替她想过,她的后半生该如何?”
宋满这话说的真挚,句句戳中了乔妈妈的锥心之痛,乔妈妈想起太夫人的知遇之恩,觉得手里的那一叠银票如一团烈火,烧的良心燎泡遍布,火辣辣的疼,疼的她想一把扔回宋姨娘脸上去!可再想想女儿,便再也下不了手。
看乔妈妈挣扎不已的样子,宋满知道,她动心了。
趁热打铁,宋满为她想象的前景如此美好,便须得更让她清醒清醒,让她明白不合作的悲苦下场,便问:“妈妈可曾记得,月前您家那一窝吃了剩饭后,莫名死了的奶猫。”
乔妈妈似是明白了什么,眼里陡然浮起惊恐。
“你想的没错,”宋满对着她的眼睛自若一笑,“你不觉得蹊跷吗,怎么前夜还活蹦乱跳的,一夜醒来就全没了。那猫啊,不是您以为的脾胃弱受不住坏了的饭,它们啊,正是我怕有今天,好留个记号给您提个醒呢。”
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宋姨娘竟然在监视她!乔妈妈悚然一惊!
“不怕妈妈知道,”宋满轻声细语:“其实我一直不安心,这样骗太夫人虽非我所愿,但总归不踏实,便想着探探您的动静,没想到,倒在今天派上了用场,不过您放心,我呀,不会让你干什么危害太夫人的事,我只是想问你三件事情,问过就算,再不会有牵扯,叫你为难。”
乔妈妈看着一如既往,和顺微微笑着的宋满,心中纷繁杂乱,一时失了言语。
屋子里沉寂下来,宋满拂了拂额上散落的乱发,眉眼横横一荡,似笑非笑的意味深长。
“我从不主动害人,”宋满目光清亮,语调平和,“可若有人犯到我头上,那我也是不依的。若我明儿不好了,或是命丢在了紫云山,或是被逼着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流了胎……妈妈受命照看我,却置我于危难,让我出了如此差错,无需我说什么,黄泉路上,你欠我的,几条命真真填不平我的怨气,我要你乔氏一族来还。”
她好似闲话家常,气淡神闲说出那一番话,平和的让乔妈妈莫名害怕。
乔妈妈想起了那一碗剩饭,又有谁注意过呢?屋子里也从没却缺过人!若她对着双儿(乔妈妈女儿)去的,那女儿岂不是……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原在自己早入了别人的局,乔妈妈细细的抖起来,那三只奶猫儿,雪白雪白的一团,跌跌撞撞的学着走路,饿了烦了,便歪着毛茸茸的脑袋来扯她的裙角,喵喵的叫唤,那一个见了不说可怜可爱。可一向和软的宋姨娘,便也真的狠得下心!
原来一直是自己看走眼,是府里的人看走眼,把个猛虎当家猫!
明明是夏天,乔妈妈的冷汗缺一头一天的落下来。
她惶恐。愤怒、后怕、不甘……所有激烈的情绪冲撞过后,最后,她的右手一阵痉挛,捏的银票咯吱作响,她一惊,终于脱力般的平静下来。
良久良久,乔妈妈略显疲惫的声线响起,“姨娘要问老奴何事,老奴定然知无不言。”
宋满轻笑,安抚她,“妈妈的的恩德我记住了,您安心,今夜一过,我们便把这件事忘了,风过无痕,你不说我不说,又有何人知道。”
“谢姨娘体恤。”想起摔伤的白露和睡在外间的蒹葭,摆明了请君入瓮!乔妈妈简直有苦难言!
“妈妈客气。”宋满轻言细语,声音低下去,“我想问妈妈……”
后面的蒹葭听得不真切了。
她在从里间透出的模糊的光晕里,理了理思路,小心解下绣在寝衣上的极小的布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悄悄的爬起来,解开往香炉里撒了下去。
整个过程一丝声音也无,蒹葭又悄无声息的躺下来,心里可惜这好东西竟用在了这老货身上!
不过想想太夫人,蒹葭觉得乔妈妈也没那么讨厌了。话说回来太夫人怎么还不去死!还有二爷也不是个好东西,若姨娘得了个哥儿……
她这边漫无边际的猜想,今晚摔了腿未值夜的白露,却微微的开了房间里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