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自有春如海》柳凉生

50、临别赠言

　　冷云峰听到有人慢慢走了过来，他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便看到陈冕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冷云峰垂下头，淡淡道：“我已经同百里说清楚了，他后日便会随欧阳杰回江南。”

　　陈冕轻轻揽住冷云峰的肩膀，低声道：“我倒是希望他能留下。百里峥确实是难得之才，最主要的是，他对你忠心不二……”

　　“不！”冷云峰打断了他的话，神色有些迷离，静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父亲过世后，百里一直保护着我，照拂着我，犹如我的兄长，直到我长大成人。天山烈火教教规森严，百里的父亲和兄长都死于教中的派系之斗，他继承教主之位后，亦是如履薄冰，本不应该再滞留中原。如今却为了我，不得不受制于欧阳氏。”他乌黑的眸子看着陈冕，“我怎能因为一己之私，再束缚他的手脚呢？”

　　陈冕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他如此忠心，有他在你身边，定能护你周全，我也可没有后顾之忧。”他的目光幽深，脸上却带着笑，“云峰，你处处为他着想，这般护着他，倒叫我好生羡慕百里峥。”

　　冷云峰也不看他，目光只停留在半空，仿佛在追寻一个看不见的影子。他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犹如死灰槁木，陈冕微微皱眉，把手轻轻放在冷云峰的肩上，低声道：“云峰？”

　　冷云峰转过脸来，唇边缓慢地浮起一抹笑，哑声道：“我讳莫如深，总不想让旁人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他顿了顿，轻笑了一声，“然而，大公子却是千方百计地想让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已经与你……”他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冕，“百里他是个正直之人，亦是心细如发，大公子如此暗示，他想必也已经猜到了你我之情。这便是大公子想要的么？”

　　陈冕的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我这般欲擒故纵，叫你生气了么？”他握住了冷云峰的手，压低了声音，“云峰，我只是心怀隐忧。他与你从小一起长大，我如何及得上你们之间的深厚情谊？而你对我，报恩甚于情爱，虽然说施恩图报非君子，我这几日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放不下你。”说着，陈冕抱紧了冷云峰，下颌抵着他的头顶，幽幽道：“云峰，我每每念及此处，心中便好生不舒服。我本想与你赤诚相待，却不由自主地想着用些什么手段把你永远困在我的身边。”他的手轻轻抚过冷云峰的脸侧，面上颇有委屈之色，“你待百里峥为兄长，对我却是恭恭敬敬，便是床笫之间，‘大公子’长，‘大公子短’，尤见亲疏。你说我怎能不嫉妒？”

　　冷云峰道：“大公子真是无理取闹。”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陈冕，缓声道，“大公子，真是奇怪，就算知道你耍这些手段，我心里，却是一点都不恼。”

　　陈冕愣了愣，随之，轻轻笑了一声，低下头咬了咬他的耳垂，喃喃唤道：“峰弟……”他的双唇滑过冷云峰的面颊，轻轻啃咬着柔软的唇瓣，舌头随之渡了进去，只觉得冷云峰身上的味道，还有体/内的味道，都叫他情不自禁。两人相拥吻了许久，冷云峰已发丝凌乱，面带潮红，喘/息不已。陈冕轻笑道：“以后只有你我两人的时候，你定要唤我冕哥哥。”他捏了捏冷云峰的鼻子，“不许再叫我大公子。人人都这样唤我，你是我的内子，怎能与旁人一样。”

　　冷云峰失笑道：“那我只能尽量避开大公子，再不与你单独同处一室了。”

　　陈冕一怔，笑道：“峰弟真是固执之人。”他握了冷云峰的手，道，“峰弟，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且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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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冕拉着冷云峰，走过几个僻静的回廊，冷云峰有些奇怪，他来丞相府已近两年，却不曾到过这些地方，他心中知道此乃陈冕安置死士的禁地，不由有些推拒道：“大公子，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你带我来作甚么？”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陈冕却拉住他不放：“你我俱是一体，岂能再分彼此？”他紧紧握着冷云峰的手，深深望着他，“你要知道，在我的心中，你便如同是我的命。”

　　冷云峰的神情却登时有些僵硬，随之，连手都有些发抖。这句话竟是如此的熟悉，他也曾经对冷云清说过：

　　『清清！在哥哥的心中，你便如同是我的命啊！』

　　然而，那时候的清清却愤恨地看着他：

　　『哥哥将我当做是自己的命，便是将我同谢三生生拆散，然后逼我堕去亲身骨肉吗？哥哥，我好恨你！』

　　我好恨你好恨你好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冷云峰踉跄着后退了半步，陈冕扶住了他，柔声道：“云峰，你怎么了？”

　　冷云峰定定地看着陈冕，突然想到，自己竟然很久都没有回想起清清了。他曾经以为此生不渝的感情如今留给他的唯有深深的悔恨而已，清清就像一个影子，纠缠在他的梦里，他的魂魄里，他的骨血里……然而，此时此刻，他竟没有了当日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上天似乎又赐给了他新生，但是，他却不知道这样的新生能够持续多久……

　　爱别离，而怨憎会。

　　他亦握住陈冕的手，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虚浮不定的梦幻空花，稍纵即逝。陈冕轻轻抚摸着冷云峰的头发，低声道：“云峰，我带你来，是将自己最重要的武器交付于你。”他拉着冷云峰推开了侧边的院门，走入一座阁楼。四下无人，但楼内却分外阴森，仿佛有千万只眼睛正看着他们。

　　陈冕径直走到主厅，又让冷云峰坐在他的身侧。只见他望空打了一个响指，三个黑衣男子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二人的面前。

　　冷云峰不由一愣，为首的这个男子他认识，正是他幽居后院待产时给他送饭的侍从，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小厮，却不料竟是陈冕的死士。他想到那时自己大腹便便，还有即将生产之时的狼狈模样，都曾被此人看见过，不由得面红耳赤，唯有垂头装作不知。

　　陈冕指着为首之人，对冷云峰道：“此乃娄离。”又指着他身后两人道，“此乃聂缺、申屠害。娄离乃是我的死士总领，聂缺和申屠害各自执管左右二营，他们三人乃是我的心腹，十余年来，为我立下汗马功劳。”他冲三人微微笑道，“过来见过冷公子。”

　　三人齐齐向冷云峰行礼，面无表情，仿佛对冷云峰的乍然来到没有一丝一毫的吃惊。陈冕又道：“你们以后见到冷公子便犹如见到我一般。无论何时何地，冷公子的命令，不得违抗。换言之，假若有一天，冷公子的命令与丞相或者二公子相悖，你们只须听从冷公子，其余的，一概不必理会。娄离，你们可听清楚了？”

　　为首的黑衣男子单膝跪地，身后的两人亦随之跪倒，三人齐声道：“属下遵命。”

　　冷云峰颇有些惊讶地看着陈冕，正要开口，陈冕却笑道：“云峰，其实你们也不算生分，他们三人时刻在我身边暗中保护，对你也算是了如指掌。”

　　冷云峰神情一滞，陈冕却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狭促一笑，小声道：“云峰，他们身为死士，这点分寸还是懂的，自然不会越雷池半步，你且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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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了剑阁，冷云峰默不作声地走在回廊上，陈冕有些歉意道：“云峰，我不是有意要开你的玩笑。他们三人可谓我的贴身影卫，凡事又瞒不了他们。”

　　冷云峰停下了脚步，低低道：“大公子要做什么不必同我解释。”

　　陈冕柔声道：“我知道你面子薄，然而，有些事却不可能永远不见天日。”他揽过冷云峰的肩膀，“我不是要你做我的谋士。云峰，我要的是，你能成为我的妻子。我自然要娄离他们把你当做他们的主母一般。”

　　冷云峰却挣脱了陈冕的怀抱，淡淡道：“大公子，我愿意终生不离你左右，但是‘妻子’这般荒唐的说法，还请大公子以后不必再提了。”说罢，向陈冕行了一礼，转身匆匆离去，唯留下陈冕一人独自站在回廊间，负手而立，颇有些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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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之后，欧阳杰起身回江南，百里峥随行。陈冕这些日子厚礼款待欧阳杰，每日里大小宴请，极尽奢靡，临行之际，又赠以宝马香车、明珠美玉，两人客套了一番，欧阳杰推辞不得，只留下了陈冕相赠的十匹赫谟马。

　　欧阳飞飞来为兄长践行。到无人处，欧阳杰叮嘱道：“飞飞，你已嫁作陈家妇，自当收敛性子，与子彦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在京中毕竟不比在临安，为兄远在千里之外，你自己还当小心谨慎。”

　　欧阳飞飞却冷冷一笑：“哥哥这是被陈家收买了么？”

　　欧阳杰皱眉道：“飞飞！哥哥全是为了你好！当初不让你远嫁，你却执意要嫁给陈彦。如今既然成了亲，自然要好好过日子。”他叹了一口气，拉着妹妹的手，道，“陈冕也算是诚心诚意与我们欧阳家结亲。自古礼尚往来，进退有度，我们也不能太过分哪。”

　　欧阳飞飞却抽出了手，冷冷道：“原先是我不懂事，看走了眼，如今我算是明白了过来，子彦他心里根本没我。”她望着欧阳杰，求肯道，“哥哥，我想同子彦和离，我后悔了，我不想嫁他了，哥哥就不能帮帮我么？”

　　欧阳杰拂袖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们若是和离，不但丢了陈家的脸面，也是丢了欧阳家的脸面，我是万万不许的。你休要再提！”

　　欧阳飞飞含泪望着他：“哥哥，你从来都是疼我的，为何如今却如此绝情。”

　　欧阳杰叹息道：“飞飞，大哥都是为了你好，你为何千言万语都劝不醒呢？你已为人妇，岂能同闺阁之中般任性妄为？”

　　兄妹二人正在说着话，陈冕信步走了上来，冲二人笑道：“临别纵然难过，也不能太过哀伤啊。”

　　欧阳杰抱拳道：“大公子见笑了，舍妹年纪尚小，自然有些不懂事。”

　　欧阳飞飞捂着嘴，眼泪扑簌而下，只是一言不发。

　　陈冕笑道：“我亦是做兄长的，欧阳兄爱妹之心，陈某亦是感同身受啊。”

　　百里峥牵着缰绳亦走了过来，冲欧阳杰一抱拳，道：“欧阳公子，时辰不早，该上路了。”说罢，看了陈冕一眼，欲言又止，终于微微抱拳，道，“大将军后会有期。”

　　陈冕一笑，亦拱手道：“我本同云峰讲，想让他送你一程，也好全昔日主仆之情。只是，他却不愿。”见百里峥神情一变，陈冕继续说道，“他说，他想同先生说的话，已经全都说了。临别唯有一言，叫我代为转告。”

　　百里峥脱口道：“什么？”

　　陈冕笑道：“云峰说，惟愿先生一切以自身为重。”

　　百里峥的神情一滞，终于喃喃道：“少爷的心意，我全都明白的。”他深深看了陈冕一眼，终于躬身施了一礼，道，“百里峥在此亦谢过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