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自有春如海》柳凉生

48、泛舟湖上

　　欧阳杰的到访让整个丞相府都忙碌了起来。不但陈彦亲自到汴京城外迎候，连陈冕亦在含元阁设宴款待。

　　欧阳世家乃江南第一武林世家，世代掌握江南九州三十六郡的盐铁大权，与郁氏、曾氏、堂溪柳氏并称江南四大家族，执掌江南八大门派，与江北、关中、关东诸派并立称雄。百余年来，欧阳氏为四族之首，号令江南群雄，莫敢不从。四族几乎垄断江南漕运，三十六郡的商行莫不出自四族八派之中，可谓富可敌国，如此，较之关中的那些绿林草莽们，气势自然更胜一筹。

　　欧阳杰一身劲装，腰佩长剑，披着浅灰色的大麾，面容俊朗，五官英挺，甚有气势。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汉子，亦是腰佩长剑，神情肃穆。此人陈家兄弟也认得，正是天山烈火教教主百里峥。

　　陈冕站在庭前，一袭暗紫色的朝服，峨冠博带，雍容尔雅，冲欧阳杰微微颔首，抱拳笑道：“欧阳兄远道而来，冕有失远迎。”又转向冲百里峥拱手道，“百里先生，别来无恙否？”众人在庭前略寒暄了几句，陈冕上前持了欧阳杰的手，谈笑着携手步入正堂。

　　诸人分宾主落座，仆从上前敬茶。百里峥坐在欧阳杰的身侧，目光却在人群中逡巡，似乎在寻找着某人，然而最终却失望地垂眸端坐，不发一言，神情却有些魂不守舍。

　　陈冕眯着眼睛看了百里峥一眼，随即收回了目光，含笑着对欧阳杰道：“欧阳兄不远千里上京而来，着实叫我同子彦都吃了一惊，颇有些措手不及哪。”

　　欧阳杰抱拳道：“叫大公子见笑了。在下不过是挂念妹妹，转眼已到清明，江南刚刚上了新茶，便奉家母之名，给飞飞带来一些明前的龙涎香茗。我怕她到了汴京，有些不惯江北风物，喝些家乡的茶，可一解乡愁。”

　　陈冕轻摇着手中的折扇，笑道：“明前的龙涎茶芽叶鲜嫩，贵如黄金，乃是御供上品。每年进贡到宫里的，也不过八/九两，如今欧阳兄却一口气送来了十几斤，果真豪气。”他将折扇一收，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原来，好东西都是欧阳兄自家留着的。”

　　欧阳杰不以为然，眼中映着陈冕的笑靥，淡淡道：“御贡么，也不过是应个景，博个名声，亦给朝廷一点薄面而已。飞飞平日最爱喝这个，每年也都是捡最好的留给她。”他微微一笑，“原来大公子也对茶道也有些兴趣。既然大公子喜欢，在下以后便每年都送些好茶来府上如何？”

　　陈冕哈哈大笑：“欧阳兄亲自上京给妹妹送茶叶，果然是难得的好哥哥。”他瞥了一眼身边的陈彦，“冕亦为长兄，却没有约束好自家兄弟，在欧阳兄面前甚为惭愧哪。”

　　陈彦有些不知所措，唯有向欧阳杰尴尬地笑笑。欧阳杰摆手道：“年轻人燕尔新婚，自然会吵吵闹闹，我们都是过来人，又有甚么不明白的？只是飞飞自小是家父家母的掌上明珠，在江南恣意惯了，还请大公子好生照拂，在下感激不尽。”说罢起身作揖。

　　陈冕亦起身回礼，道：“既然是亲家，本就是一家人，欧阳兄何必如此客气？反叫冕过意不去了。”他转头对身边的侍从道，“去请二奶奶来前厅见过舅爷。”

　　******

　　欧阳飞飞纹丝不动地坐在案前，面沉似水。传话的侍女颇有些为难，讷讷道：“二奶奶，大公子请您去前厅，您若不去，小婢该如何回复呢？”

　　欧阳飞飞冷冷道：“就说我身子不舒服罢。哥哥自然会意。”

　　那侍女依旧跪在地上，面有难色地看向一边的嬷嬷。嬷嬷施施然走上前，俯身劝慰欧阳飞飞：“大小姐，大少爷千里迢迢来京里，你若是不肯相迎，岂不是叫姑爷尴尬么？”

　　欧阳飞飞冷笑了一声：“我就是要叫他尴尬。”她面带愤色，“他们兄弟要我出去相迎，无非是想我在哥哥面前粉饰太平，难道我欧阳飞飞是他们的提线木偶么？我便要哥哥知道，我在陈府受的委屈。大不了和离罢了，如今哥哥来了，我还有甚么好顾忌的！”

　　那嬷嬷双手合十，躬身道：“大小姐，你怎可将‘和离’一词挂在嘴边呢？你才同姑爷新婚不过三月，若闹了开去，岂不是叫外人笑话？如此，也辜负了大少爷千里上京的一片心意啊。”

　　欧阳飞飞紧紧绞着手中的帕子，眼圈却有些红了：“陈彦实在欺人太甚！嬷嬷，我咽不下这口气！”

　　嬷嬷温言道：“大小姐今日让姑爷下不来台，明日大少爷回去江南，远水救不了近火，大小姐岂不是更难做人？夫妻之间和为贵，大小姐身后固然有欧阳世家给你撑腰，但陈府也不是寻常人家，常言道见好就收，凡事留一线，以后好见面哪。旁人况且如此，何况夫妻？大公子来汴京，自然是想你们夫妻好合，难道是希望大小姐和姑爷闹翻么？”

　　欧阳飞飞终于站起身，幽幽道：“我现在脸色不好，给我搽点胭脂罢。”

　　******

　　欧阳飞飞姗姗来迟。

　　陈冕朝陈彦使了个眼色，陈彦这才迟疑着迎了上去，抓住妻子的手，低声道：“飞飞，你怎么来得这样晚？欧阳大哥等候多时了。”

　　欧阳飞飞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话，抽出了手，朝自家兄长缓步走去。欧阳杰站起身，双眉深锁，道：“飞飞，你脸色怎么这般差？”

　　欧阳飞飞盯着欧阳杰，一双眼睛里却慢慢涌出泪来，随之，拿起帕子捂住了嘴，哽咽道：“哥哥……”

　　欧阳杰上前扶住她，柔声道：“傻丫头，哭甚么？哥哥不是来了么？”

　　陈冕亦缓步走了过来，站在二人身侧，道：“飞飞果然是思乡情切，以致郁郁寡欢。既然如此，欧阳兄不如在府上多留几日，也好让冕略尽下地主之谊。”他拍了拍欧阳杰的肩膀，叹息道，“古人云，长兄为父，我们这些做兄长的，也是为弟弟妹妹们操碎了心哪。”

　　欧阳杰转头冲陈冕颔首道：“大公子所言极是。在下仰慕大公子日久，如今正好盘亘几日，与大公子秉烛夜话，岂不妙哉？”

　　******

　　次日起，陈冕便放下了公事，陪着欧阳杰在汴京城里踏马游春。其时已近清明，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之际，汴京山水风光自然不及江南水村山郭，倒是汉上繁华、衣冠文物，尚遗汉唐风流。欧阳杰兴致勃勃，与陈冕好似倾心相交多年的好友一般，二人骑马同游，谈天说地，吟诗作赋，不亦乐乎，转眼已日近黄昏。

　　陈冕笑道：“欧阳兄难得到京城来，汴京城南的银湖，颇有落日徐辉、绿水融融之景，不知欧阳兄可有兴致与冕同去泛舟湖上？”

　　欧阳杰欣然应允，二人于是又弃马登船，同坐了一尾兰舟，飘飘悠悠，来到了银湖中央。彼时夕阳西下，半江瑟瑟半江红，陈冕背对着斜阳，整个人如同镶嵌在金光之中，眉目生姿，熠熠生辉，叫人看了赏心悦目。

　　欧阳杰笑眯眯地说道：“大公子千方百计将我邀来此地，如今你我已在水中央，四下无人，有甚么话不妨直言不讳，在下一定洗耳恭听。”

　　陈冕悠然笑道：“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欧阳兄，可见你我缘分匪浅啊。”他靠着船舷，清风徐来，轻拂他额间的碎发，尤让人觉得温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欧阳杰，缓言道，“实不相瞒，如今山东大旱，关中群贼并起，而国库空虚，不知欧阳兄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呢？”

　　欧阳杰坐直了身体，轻笑了一声，道：“原来，大公子是想向在下借钱么？”

　　陈冕道：“江南四族富可敌国，想必，钱财对于欧阳兄而言，并非难事。”

　　欧阳杰不动声色，道：“然则，于我而言，又有甚么好处？”他轻捻手指，“江南四族虽是武林世家，但也全是生意人。大公子应该知道，无奸不商，生意人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陈冕道：“欧阳兄与关中各派素来交好，与昔日清水帮帮主庄慕贤又是故交，最终却选择与陈氏结亲。可见，欧阳兄早有与我结盟之念。”他微微一笑，“欧阳兄此番上京，不止是为妹妹来讨公道的罢？”他用扇柄敲击着船舷，“再则，若陈氏一族覆灭，欧阳兄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欧阳杰哈哈一笑：“大公子果然快人快语。”他的身子向前倾了过来，盯着陈冕道，“我今日若不答应，大公子是不是想把在下扔到湖中去喂鱼呢？”

　　陈冕笑道：“欧阳兄既然知道其中利害，还欣然同我上船，果然是有胆识的。”

　　欧阳杰道：“大公子差矣。虽然在下的性命在你手上，你的性命亦在在下的手上。论武功，大公子远不及我，我又何必胆怯？况且在下相信大公子绝非鼠目寸光之辈，怎会做那等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呢？”

　　陈冕含笑道：“欧阳兄心思缜密，在下佩服。”

　　欧阳杰拱手道：“大公子，在下既然相中了你，自然会痛下血本。即便是举江南之力襄助，也并非难事。只是，不知大公子可有窃国之心？”

　　陈冕淡淡道：“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到今日，并非敢与不敢，而是何时为，如何为，以及，退路如何。”

　　欧阳杰道：“大公子莫非是想将江南腹地做为你的退路？”

　　陈冕缓言道：“如今时逢末世，大宋气数已尽。加之，群雄并起，六洲城有公孙敬，关中有清水帮，清社又势同燎原，关外漠北诸部、渤海郡国无不虎视眈眈。而今天灾并起，已非人力所能左右。不论冕还不还政，烽烟已一触即发。”他微微闭目，长叹了一声，“冕终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亦不过是想让这丧钟迟敲响些时日而已。欧阳兄若有意在这乱世豪赌一把，也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欧阳杰笑道：“大公子果然深知我心。”他于是敛容正色，正襟危坐，道，“诚如大公子所言，我欧阳世家虽盘踞江南百年，但终究只是一介纠纠武夫而已。虽有钱帛，也无缘跻身名门之列，每念及于此，在下深以为憾，亦深以为耻。在下自执掌欧阳氏以来，日思夜想，无非是希望欧阳一族能千秋万代称雄江南，有朝一日为江南无冕之王。”他起身深深作揖，“大公子，我可助你谋取天下，然则，待事成之后，请将江南为我欧阳氏封诰之地。”

　　陈冕缓缓颔首，微微一笑：“这有何难？”他亦站起身，拱手道，“假若事不成，我便命旧部退守江南，以四族为肱骨，重整江山。不论成与不成，欧阳氏都将为江南贵胄。”说罢，他猛地将手中折扇掷入水中，道，“若违此言，有若此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