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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舍与不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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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介安和谢三相互看了一眼,心中便知道不好了。来的这些黑衣人便是陈冕平日里豢养的死士。陈冕与江上的亡命之徒素有往来,尤其是以欧阳世家为首的江南四族,百余年来一直掌控着南方八大派系,几乎可以左右江东时局。陈冕近些年来与欧阳氏和曾氏过从甚密,分明已将南方视作腹地,将江东变作了自己的后援和退路,果真是狡兔三窟。
陈冕素色的袍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看着段介安,唇角衔着悠然的笑意:“介安,我曾答应过阿媛不伤你的性命,自然不能食言。你且走罢。”他又看向谢三,双眼微微眯起,“只是,这个人的性命今日却必须留下。”
段介安道:“真是笑话!我段介安岂是弃兄弟于不顾的鼠辈?”他转过头对谢三道,“三哥,实在是小弟拖累了你。我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与你共进退!”
谢三一怔,道:“介安,你先行一步,谢三贱命一条,不足挂齿。今日便是死在陈贼之手,亦是死得其所。”他弯刀在手,仰天长啸,“谢三项上人头在此!尔等谁先来取?”
段介安心中一阵激荡,顿时豪气万丈,亦拔剑在手,朗声道:“三哥!介安决不负你!今日你我兄弟共赴黄泉,先杀他一个痛快!奈何桥上亦有一个照应!”
话音未落,百余名黑衣死士已齐齐拔出利刃,刀光剑影便将谢三、段介安诸人团团围在中间。
却见百里峥低沉着脸,缓步走出人群,负手看着谢三。他身姿魁梧,这些年来,脸上颇有些风霜之色,却益发地威风凛凛,气势迫人。他冷冷一笑,一双鹰隼似的眼中尽是逼人的寒意:“谢三,你这样装腔作势,却愈发叫人瞧不起了。”
谢三心中隐隐有些酸涩,他对百里峥向来敬重,此刻更是心虚。他瞥了一眼冷云峰,却见他亦是冷若冰霜地看着自己,一时间悲从中来,暗暗想到:原来他们都是想我死么?我若死了,他想必也不会有半分的难过。他不由得苦笑道:“大哥,兄弟自知今日是活不了啦。但有一事却要拜托大哥。”
百里峥冷哼一声:“当年在老人峰,我便已同你割袍断义,当不得你的大哥。”
谢三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小弟自知做过许多错事,但自问无愧于心。”他的目光落在冷云峰的身上,眼底竟是柔情缱绻,低低说道,“凡所种种,情之所至,亦情之所误,虽死无悔。”他仰天长叹一声,“大哥,我那孩儿谢峰尚不足三岁,如今养在流花溪水寨。我若死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却是他。大哥若念你我十余年的交情,请将那孩子带到玉虚宫,养在身边,再教他一些武艺,长大亦可自谋一些生计,莫要叫他像我这般孤苦伶仃。我便也可瞑目了。”
百里峥心中略有些不忍,缓缓道:“好。我答应你便是。从今后,谢峰便如同是我的孩儿。”
谢三笑中带涩:“大哥向来一诺千金,如此,我已了无牵挂。”他将弯刀一横,大喝道,“谁先来送死!”
身侧的段介安却紧紧盯着着百里峥,抱拳道:“阁下可是天山烈火教的百里教主?”
百里峥一愣,转过脸盯着段介安:“我却不记得认识公子。”
段介安道:“阁下的相貌与令兄百里嵘酷似。在下与教主虽是初次见面,但与嵘大哥却是故人。”
百里峥剑眉微蹙,良久,方道:“不知段思安乃是公子何人?”
段介安道:“正是家兄。”
百里峥神色一变,竟躬身施礼:“原来是段恩公的兄弟。百里峥得罪了。”
段介安道:“嵘大哥与家兄乃生死之交,恩公二字不敢当得。况且,我的剑术亦曾受过嵘大哥指点。”
百里峥不语,段介安继续道:“嵘大哥英雄盖世,与清水帮庄帮主并称当世双雄。关中庄,关外嵘,可惜天妒英豪,都早早谢世,叫人扼腕。家兄临终之前对嵘大哥之死甚是难过,交待我要好好照顾嵘大哥的遗孤。但不知云姬那女孩儿现在如何?”他复而叹息道,“家兄在世时曾给犬子阿奴向云姬许婚,我却因为俗务缠身未能赴天山一趟,甚是惭愧。”
百里峥道:“兄长许下的婚姻之约,百里峥并不曾忘却。段公子有甚么话,不妨直言。”
段介安抱腕当胸:“我未曾想到的是,百里教主竟会替陈冕效力。天山一脉向来淡泊世事,不知教主是否是受人蒙蔽,才会被奸党所利用?只是百里先生今日此举,如何对得起嵘大哥在天之灵?”
百里峥神色淡然:“段公子言重了。百里峥此生只效忠一人,便是冷云峰。况且,百里嵘是百里嵘,百里峥是百里峥,我既然接掌了天山一派,自然会秉承先祖遗训,绝不踏足江湖和朝堂,自然不必段公子替我操心。”
段介安仰天长叹道:“果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他持剑而立,身姿挺拔,目光却凛然看向陈冕,“我早就知道你我之间,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亦料到,当日不杀你,便要死于你手。”他哈哈一笑,“如此也好。我亦不亏欠你什么。人活一世,终是要快意恩仇,不负大义,才死得其所。”言毕,他纵身跃起,长剑抡开,剑势凌厉,却全然是只攻不守,仿佛连性命都不要了。
陈冕却喊道:“任何人不可伤了介安。”他握住冷云峰的手,退后数步,避开刀光剑影,“只取谢三人头,至于段将军,放他一条生路。”
段介安朗声道:“我与三哥立誓同年同月同日死,绝不相负!”他边战边退,背对着对谢三道,“三哥,如今之计,我攻你守。如若能逃出生天,乃是你我兄弟的造化,如若不能,我定追随你去阴曹地府,咱们来生还做兄弟!”
谢三却不答话,手中弯刀宛若游龙,挡开近旁几人的进攻,纵身跃到陈冕近前,正色道:“大公子不必再费力杀我,谢三今日愿引刀成一快,只望大公子信守承诺,放介安一条生路。”他回头朝段介安笑道,“是我拖累了四弟。然则杨大哥和刘二哥尚在,大业未成,四弟不可轻言生死。哥哥这便先去了。”言罢,举起弯刀抵住自己的哽嗓。
段介安大喝一声“三哥不可”,几乎五内俱焚。却见谢三突然转过头对冷云峰道:“大少爷,谢三有一个不情之请。望你念在我是冷云山庄故人的份上,将我的尸身埋在冷月山庄。”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只求死后能离你和清清近一些,可好?”
他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称呼过冷云峰。冷云峰颔首道:“好,我答应你。冷月山庄脚下自有你的一寸之土。”他面带冷笑,“你怎还不动手?怎么?竟是下不去手么?”
谢三惨然一笑:“千古艰难惟一死,况且谢某还有诸多心事未了。”他叹了口气,“大少爷,你我多年恩恩怨怨,今日终于要了结了。你到底是恨我多些,还是厌恶我多一些?”
冷云峰道:“我只盼着你快点死。从此,天上人间,再不相见。”
谢三缓缓点头:“原是我痴心妄想了。只是你当年为何要救我?十几年前,我若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便也不会有这些恩怨了。”他喟然叹道,“你还亲自教我识文断字,又让百里大哥教我武功。你原也是中意我的,是不是?”
冷云峰眸中有了怒气:“如今再提这些旧事做甚么?是我有眼无珠,竟没想到你是这样忘恩负义的小人!”
谢三却继续说道:“我原一直以为自己最爱的是清清,如今想来,我第一眼看中的,却是那个在冰天雪地里向我伸出手的人,只是不曾想到,竟然是大少爷你。”他将弯刀向外一送,“大少爷,既然当年是你救了我,如今,我便把命还给你。你动手吧。能死在你的刀下,我便再无所求了。”
冷云峰一愣,陈冕却拦住他:“云峰,谢三诡计多端,只怕有诈!”
谢三冷笑:“没想到大公子竟这般惧怕我?”他的目光柔和地看着冷云峰,“当年在流花溪后山石穴中的种种历历在目,我只记得你曾说过要亲手将我挫骨扬灰。你那时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我都不会忘却。”
冷云峰的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却青白了几分:“住口!”
谢三只是继续道:“我若再不说,此生便没有机会了。那些日子,我固然对你不好,却是被恨意冲昏了头。我一心一意只想着报仇,连你有了峰儿都不放过你,你心中怨我恨我,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当日在流花溪后山石崖中被谢三囚禁糟@蹋的两年,乃是冷云峰毕生的屈辱和噩梦,如今被谢三当着数百人之面说出来,简直是奇耻大辱。一霎时,冷云峰只觉得气血瞬间冲上了脑门,心中唯剩下一个念头,便是立刻将谢三的人头砍下,再也不要听到这些如噩梦般的絮语。
他猛地挣开陈冕的手,飞身向前,一把夺过谢三手中的弯刀,口中道:“好!我便遂你之意,亲手结果你的性命!”说着挥刀便砍。然则,谢三陡然变色,出手如电,双手如钩,几乎只在一瞬间,便死死扣住了冷云峰的脉门。
冷云峰耳畔只听到百里峥大喝一声“畜生”,心里大呼“不好”,便知自己中了谢三的激将之法,心中又恨又怒,却听谢三哈哈大笑:“大公子,如今冷云峰的性命亦在我的手上。你若要取我项上人头,我便要冷云峰与我共赴黄泉!”
陈冕的眸中尽是森然寒意:“你舍得?”
谢三道:“我若要死,定不会留他独活!”他将弯刀抵住冷云峰的脖子,“你若要谢某的命,只管来拿!”
冷云峰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冕:“大公子,我若能与谢三同归于尽,也便无憾了,你不必顾忌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谢三不除,终留后患!”
陈冕冲谢三一笑:“你舍得,我却是舍不得。”他把手一挥,百余黑衣人纷纷放下兵刃,分开立于两侧。陈冕道:“谢三,我可以放你与段介安一起离开,然则你必须立即放了冷云峰。”
谢三哈哈笑道:“我如何能相信你?我若此刻放了冷云峰,焉有活路?”
陈冕冷笑:“我是怎样的人,介安最是清楚。”他看向段介安,“我向来一言九鼎。介安,带着你的好三哥速速离去罢,若等我改变了主意,只怕你们两个今天谁都别想走。”
段介安上前攥住谢三握到的右手,淡淡道:“三爷,不可对冷公子不敬。”他目光中隐隐透着疏离,“他毕竟是赵氏血脉,非同一般,以下犯上,乃是乱臣。”
谢三神色一动,缓缓放下弯刀:“四弟说什么,便是什么。”
只见段介安朝冷云峰行了个大礼:“冷公子,是段介安得罪了。”随即转过身,背对着谢三道,“三爷,咱们走吧。”
谢三面色阴沉地看了一眼陈冕,一言不发地跟着段介安朝山下走去。
百里峥眸光一暗,欲待追上去,却听冷云峰道:“百里,不可驳了大公子的面子。”
百里峥一怔,终究是停下脚步,沉声道:“百里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