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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事朦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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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冷月山庄越发显得清冷而萧瑟。
昔日的繁华恍若一梦,自从三年前冷大小姐坠水身亡后,冷月山庄便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庄主冷云峰原本就是个脾气古怪之人,妹妹冷云清谢世后,更是深居简出,镇日沉思冥想,恍若与世隔绝一般。他可以一连十几天不说一句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冷云清生前最爱的那片荷塘,情难自禁时,往往泪流满面。
有人说,冷小姐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自杀身亡。
有人说,冷小姐是因为失贞而羞愤投水。
有人说,冷小姐钟情于冷月山庄的一个低贱仆役,遭到兄长的极力反对,最终为情而死。
有人说,冷小姐私奔不成,以致未婚先孕,兄长为顾及冷家的颜面,亲手杀死了胞妹……
三年前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号称“青州第一美人”的冷云清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为何冷云峰从此杜门谢客,甚至一度执意想要出家为僧?
……
一切,都在人们胡乱的猜测中被时间所覆盖,所遗忘。
渐渐地,人们便淡忘了冷云清,淡忘了这个曾经名动一时的江南丽人。
她的死,她的容颜,她的才情,她的旧事,只不过成了人们偶尔提及的轶事。
被时间封尘,被岁月冲淡,死去的人的时空已然静止,红尘中营营役役的人却不断被层出不穷、光怪陆离的现实所迷惑、所困扰。
如今,又有人死去了。
冷云峰,冷月山庄年轻的庄主,在老人峰上结束了他二十一岁的生命,留下了遗孀杨氏,以及,一个八个月大的儿子。
他的死,使整个青州城内重新掀起了瀚然大波。
当然,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好奇。
他的死,会不会同三年前冷云清之死有关?
一时间,流言四起,街谈巷议,皆是无稽之谈。
而冷云山庄,却彻底陷入了凄风苦雨之中。
晦涩。
倾颓。
萧条。
此刻,冷月山庄的少夫人杨玉侬正呆呆地坐在床前,望着已然熟睡的幼子,眼角眉梢尽是深深的忧虑。
她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摸摸儿子红扑扑胖乎乎的脸颊,瘦长而发青的指尖却微微有些发颤。
她已经一连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自从得到冷云峰坠崖身亡的消息后,她的生活便笼罩在一片阴影和恐慌之中。
坠崖身亡……
不……
尽管她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她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这些日子以来,她常常被无休无止的噩梦所纠缠。
母亲的脸、冷老夫人的脸、冷云峰的脸……还有,冷云清的脸。
想到冷云清,她又是一阵心慌意乱。
泠泠的夜风将烛光吹拂地一明一灭,使斗室中的气氛越发诡异而阴森。
没有月亮……
就像,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杨玉侬再也坐不住了,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子。
她此刻穿着一身重孝,头上簪着一朵白花,在烛光的映衬下更觉清秀典雅,只是她脸上的愁云太重,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好似失魂落魄的傀儡一般。
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现在害怕黑夜,害怕灵堂,害怕接近冷云峰生前住过的房间,更害怕后院种满莲花的那片池塘。
现在,只须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胆战心惊。
她有时候仿佛看到冷云峰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眼中是溢于言表的愤怒。
『贱人!你不守妇道,私通下人,还生下孽子!你还有什么脸面在冷家立足?』
或许,是冷云清恬静而娴雅的身姿摇曳地站在荷塘边,冲自己淡淡地笑着。
『嫂嫂,你可好啊。』
然而,刹那间,冷云清的脸变得苍白而僵硬。
鲜血,顺着她的七窍缓缓流了下来。
『嫂嫂,我死得好冤哪。』
啊——
杨玉侬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却怕吵醒睡梦中的幼子,连忙捂住嘴,咬住唇,把声音生生压了下去。
她受不了了!
她真的受不了了!
她望着橘红色的烛火,心中阵阵抽搐。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一开始,就不该的就不该的……
她终于颓然坐倒在桌前,顷刻间,泪如泉涌。
她五内如焚。
她心似刀绞。
她惶惶不可终日。
“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她把头埋在臂弯里,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佛祖!救救我!求您救救我吧!”
轻轻的脚步声。
接着,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
杨玉侬的心立刻剧烈地跳动起来。
“谁!?”她颤声问道,惊恐地转过头,脸色早已因为恐惧而变得煞白。
“是我。”门口站着的,是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
他微微一皱眉,转身带上门,缓步走到杨玉侬的近前,撩衣坐倒。
男子的脸上始终挂着杨玉侬最为熟悉的笑,然而,这张和善敦厚的笑脸的后面却包藏着一颗杨玉侬永远捉摸不透的心。
“玉侬,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或许是杨玉侬惊魂未定的模样感染了来人,男子伸手握住杨玉侬的不住颤抖的手,柔声询问,眉宇间是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杨玉侬瞪大眼睛看着对方,良久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唬死我了。”她终于缓过一口气,左手按住胸口,压低声音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被人看见了不好。”
男子却是温文一笑,起身来到床榻边,静静地注视着熟睡的幼儿,梢顷,转头看着杨玉侬,脸上浮现着动人心魄的轻柔浅笑。
“我来看看咱们的孩子哪。”他欺身靠近杨玉侬,轻轻将她搂住,“还有,这么多天不见,你难道一点都不想我么?”
“不行。”杨玉侬脸色一白,一把推开男子,“洪惜你疯啦!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如今重孝在身,怎能行此龌龊之事?”
男子却不放开她,反而仰头呵呵一笑,脸上尽是得意的神色,低声道:“我的心肝。现在谁还管得了咱们?冷云峰早已经变成一抹亡灵了,这冷月山庄不就是你我二人的天下么?”
杨玉侬缓缓摇头,目光有些呆滞:“洪惜,你不能……我、我……”她抬起头,面如土色,“你可知道?我这些天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好像相公的影子就在身边一样……洪惜!我怕!我真的好怕!”她把头靠在对方宽阔的胸膛上,忍不住泪如雨下,“我还梦见小姑……我梦见小姑来向我索命……怎么办?洪惜!怎么办!”
洪惜并不答话,只是反手揽住杨玉侬,下颌抵着她漆黑的发髻。
他轻轻拍打着杨玉侬柔软的背脊,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厌烦,然而语气却是越发的温柔似水、深情脉脉。
“莫怕。”他低声抚慰道,“天塌了,还有我顶着。再说了,冷云清若要找人索命,也应该来找我,你慌什么?”
杨玉侬止住了抽噎,洪惜的满不在乎让她浑身升腾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她怔怔地看着洪惜,双唇微微蠕动:“你……”她斟酌着,终于问道,“洪惜,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么?”
洪惜皱皱眉:“愧疚什么?”
“我们……我们犯了罪啊……”杨玉侬的声音打着颤,“你怎能如此心安理得?我们做出这等苟且之事,本就罪无可恕。我们对不起相公,对不起冷家,更何况,更何况……”她的嘴唇在发抖,“小姑……小姑她……人命关天,你就不怕么?”
洪惜冷冷道:“那也只能怪那丫头运气太差。”
杨玉侬的脸色越发苍白。
“你老实告诉我。”她抓住洪惜的衣襟,急急道,“相公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洪惜深深地望着杨玉侬,眸中滚动着难以言喻的波澜,他笑起来的样子永远那样亲切而温雅。
“你说呢?”洪惜凑到杨玉侬的耳边,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对方的面颊上。眼前这个手足无措一惊一乍的小妇人总让他觉得可笑,然而他却不得不在她的面前表现出刻意的温柔和体贴。
杨玉侬惊恐地瞪大眼睛:“你说过的……你答应过我的!”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说过小姑的死只是一个意外。你说过永远不会做出对相公不利的事的!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早就想害死相公!对不对!”
“你给我安静些!”洪惜的声音陡然拔高了许多,“是!我早就想杀了冷云峰!那都是因为你!玉侬!冷云峰不死!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你懂不懂?”
杨玉侬愣愣地看着洪惜,眼中泪光闪烁。
“从冷云清淹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下定决心杀了冷云峰。”洪惜的声音变得低沉而严肃,“孩子的事,冷云峰迟早有一天会怀疑到我头上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否则,一切就全完了。”
杨玉侬喃喃道:“相公他不会知道的,只要我至死也不说。相公又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人,他对叶儿一直很好……为什么?洪惜,你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洪惜呵呵一笑,道:“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在意。这样的耻辱,任哪个男人都会耿耿于怀,何况冷云峰又不是傻子!他只是在守株待兔,要你我自投罗网。”
“所以……”杨玉侬若有所思,“你那时执意要留在冷月山庄?”
“你难道忘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顺势搂住杨玉侬,轻吻她的鬓发,“冷云峰的心思我还会不明白?冷云清私通谢三已经让他颜面尽失,现在妻子又和下人有染,高傲如他,自然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唯有忍气吞声,表面上对叶儿百般呵护,以阻悠悠众口,实际上,只怕他做梦都想杀了叶儿。玉侬,你就是心太软,冷云峰这一招阴得很,哼!引君入瓮。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杨玉侬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对方。
“所以你一定要杀他?”
洪惜的眼中闪过些许阴仄:“我若不杀冷云峰,迟早会命丧他手。”他轻轻抚摸杨玉侬的脸颊,“玉侬,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我洪惜一人命不足惜,只是若丢下你同叶儿,我何以往生?”
杨玉侬道:“你总喜欢用这些话来哄我。”
洪惜捉住对方的手指,凑到唇前,印上一吻,道:“今时今日,你难道还要怀疑我的真心。”
杨玉侬不语,她缓缓抬起手,按在洪惜的心口上。突然间,她感到眼前的这个人极为陌生,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是她曾经渴望而思念的,那样遥远,那样隔阂,几乎是一个他全然不了解、不清楚的暧昧的世界。
不!她要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她曾经向往的风花雪月、海誓山盟呢?
她曾经为之奋不顾身、死而无憾的缱绻缠绵呢?
在哪里呢?
是的,她背叛了冷云峰,背叛了冷家,她成了不贞的妻子,淫@贱的女人,可是,她的蔷薇色的梦呢?
她不惜牺牲道德而换来的只是这样机关算尽的冷酷和残忍么?
那么,自己是否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呢……
杨玉侬浑身一颤,心底竟是冰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