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师】逆旅》夜游者Cheese

4、节三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

　　槐破梦站在离战云梦泽不远的一个隐秘山洞里，怔怔不语。
　　石洞不大，除了一张桌子一张石床几个书架之外，别无他物，陈设简陋之极，好在还算清洁，角落处支起一盏昏暗的石灯，微弱的光芒闪烁不定。
　　浑身是血的人躺在石床上，呼吸全无，不停滴落的血已将地面染得斑驳不堪。细看，犹然称得上是衣冠俨然，便是连繁复的发饰也没乱多少。

　　不得不承认，这位真是美人……到死都是。
　　破梦叹了口气。
　　自来魔城至今，他专注武学，诗书辞赋读得少，一时还真想不出该如何形容来。父亲剑之初教他的那些三字经什么的，也没说过美人如何……愁大夫偶尔伤春悲秋的叨唠上几句，他也就只知道那几句了。
　　譬如，色若春晓，眼若桃花；
　　又譬如，秋水为神玉为骨……

　　母亲是英气勃勃的美人，破梦自己也颇以容色为傲，但与他的美……还真有些不同……

　　他踏前一步，慢慢把手放在那人胸口。
　　呼吸是早就断绝了的，仅余的一点温度也在飞快地消逝。很快，就会冷得和自己一样了吧……他愣愣地想。
　　外面的雨好大，从那时一直下到现在，他从推松岩回来，虽然有雪儿打伞，头发上、袖子上都还在滴水。

　　当时决定做下得太快。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决定把师尹带到这里来的。

　　确信师尹死后，将师尹的尸体交还给素还真，是魔主早定下来的计策，当初他还以为会需要斩首或者焚尸，没想到师尹自毁神源，那些手脚倒是不必了……

　　但，关键是，他并未将师尹交给素还真。
　　那以木换人的想法不过灵光一闪，想不到……完全成功了。
　　他是王树之子，天生传承树灵之气，以师尹的鲜血为媒介，以木为载体，幻化出与无衣师尹极相似的人形并不难。
　　杀戮碎岛的秘术虽不出名，却是十分实用。

　　若是活人，幻术的破绽怎么都掩不了的，但……尸体的话，大致可行。
　　而今看来，也确实可行。
　　素还真也许是悲痛过度，并未发现尸体有异。
　　但而今……反而是他开始为难了。

　　仇，他已经报了。他要这人尸体干什么……
　　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或者……

　　槐破梦泠泠打了个寒噤。
　　好冷。
　　终于，他决定脱下湿透了的外袍，顺手把挂在墙上的一件斗篷拿下来披在身上。
　　他没在这里生火的习惯，平日里他的功体也足以寒暑不侵，只是今天一直觉得冷……像是从骨子里泛出的寒意……

　　这个山洞算是他的秘密基地吧。从他的心疾痊愈，可以到处走动之后，他就悄悄地在血杏高林之外找了个地方安定下来。这里离战云梦泽和烟霞谷都不远，在两地的延长线上，也离血杏高林不算太远。
　　魔城，从来不是他的家，也永远不会是。
　　从一开始，他心里就非常清楚。自上次和兄弟十二见面之后，他了解得更加透彻，魔城是怎样的地方，怎样的组织……
　　时时刻刻压抑在心底的厌恶，还有仇恨，让他觉得在那里呼吸都不畅快。虽然他没什么私人物品，但仍希望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安静所在。

　　重新坐在石床边，看着那人安静的神态，觉得自己心情也平复了几分。注意到他空荡荡血淋淋的左侧肩膀，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忘记把那只卸下来的手一并带回来了。
　　现在回去，恐怕是找不到了吧？
　　槐破梦自失一笑，找回来了……又如何……

　　他忽然有些想念父亲剑之初。如果父亲知道他为母亲报仇杀死了舅公，会怎样呢？会开心会骄傲吗？或者，会悲伤会愤怒？
　　他真猜不到。
　　就像他从来不懂，父亲为什么是那样的人……
　　自他来魔城之后，剑之初只来看过他一次，再没来过，明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那样性格的男人，仍然忍不住有时候思念……
　　毕竟，那是他得到的仅有亲情了。

　　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掌贴在那人惨白的面颊上。着魔一般。手掌之下细腻冰冷的肌理令他有种异样的亲切感……
　　以及，奇异的违和感……

　　怎么会这样呢？破梦想。
　　这是父亲的舅舅，理应比父亲年长许多才是……照常理来说，难道不应该是个垂暮的老人吗？就算是因为功体不显衰老，至少，怎么样也不该是这样皎然的……美人吧……
　　伸手轻轻抚摸纤长的睫毛，他记得清楚，那眼睛颜色是浅淡的蓝灰，逆光微微泛着紫，被注视着的时候，似乎世界都远去了一样。
　　哪怕在战场上也一样。

　　不知呆呆地看了多久，突然有无由的愤怒涌上他心头。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与母亲为敌？为什么要布局设计杀死母亲？！让我从小就失去母爱……失去兄弟的陪伴……失去家人……
　　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们一家人一起生活在一起？！
　　为什么——！！！

　　握住那只手按在胸口，心跳的极快极重，他觉得满心都是委屈都是不满。
　　慈光算什么？碎岛又如何？
　　你是父亲的长辈，难道不希望父亲有个幸福的家庭么？难道你不是应该保护我们照顾我们么？！
　　为什么……要走到如今的结局？！
　　为母亲报仇，吾应该杀你，吾一定要杀你，吾必须得杀你！

　　——这一切，都是你逼的！都是你的错！都怪你！！
　　吾会流落魔城，吾会弑亲逆伦，都是因为你！

　　他怒视着那张安静的面容，可对方依然是无知无觉睡得安然。
　　他大吼，声音在山洞里反复回响，可是他知道那人听不见……
　　他的愤怒、不满、委屈还有一点点的伤心，那人完全不知，也看不见。

　　他忽然觉得整件事无比可笑……
　　死……是一切的结束。复仇，是为了什么？
　　自己杀了他，所以一死万事休，所以他可以放下了一切……吗？

　　可恶——！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不管不顾地逃走？！
　　这样就算是了解两境恩怨？！无衣师尹！
　　你作为慈光首座的责任是了却了，你作为父亲长辈的责任呢？你就想这样不管了吗？

　　吾不准——！
　　那些代价那些痛苦，吾——要你活着慢慢偿还！
　　你以为，神源毁了你就死得了吗？
　　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