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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节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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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破梦觉得很冷。
从战云梦泽到这里,这条路不长,但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了雪儿从魔城跑来找他,他才刚刚走到半路。
雨淋得他整个人都湿透了。
怀里的那个人,身上的冰冷似乎也传染给了他。
他不怕雨,可心底里弥漫纠结的那股寒意,却是让他忍不住抱得更紧了些。
这人并不纤弱,但仍比他想象中轻,应该不仅仅是少了一只手臂的缘故。
他凝视着那张面容,因过度失血而略显几分苍白,却是异常安详,似乎只是熟睡而已。
看不到任何悲伤与憾恨。
非常平静,非常温柔,非常……美。
槐破梦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美吗……
这个冷静又狡猾的男人……
无衣师尹……
他憎恶这个名字。
从一开始,从他有意识起,从他还未出生开始,他就开始憎恶,代表着碎岛覆灭,以及母亲死亡的幕后推手的名字。
以及这个人本身。
在母亲残留给他的记忆中,以深沉多智阴险狠辣而闻名四魌的慈光首座,似乎不该是这样一个……温柔安静的人。
他为自己的评价稍微愣了愣。
这种评价……太荒谬了吧……
明明战云梦泽的事情,才刚刚过去几个时辰而已。
师尹的性格……和柔和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
实际上,报仇这件事会变成这样,根本就出乎他意料之外。
六昧童子也算是魔城的底牌之一了,派他出手引诱师尹深入,一路以迷雾术法掩饰,最终以大军围杀,甚至魔城还授意旁人去拖住想来救援的素还真。多管齐下,步步连环,若这次再杀不了此人……
他自嘲地想,魔城上下,不如先去集体自尽了比较快……
他想象过那人发觉被出卖,被引到绝地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但绝对不是……后来他看到的那种。
一径淡然从容,又因此,而显得越发地惨烈。
他之愕然,绝非作伪。
他从未想过,无衣师尹是这样一个人。
回思起来,从一开始,就被他以言语占住上风,槐破梦不知,这种想要吐血的憋闷感是不是其他人也曾有过。
也许吧……
后知后觉地想到,要胜过他的口才,最好方法,其实是从一开始就不让他开口。
然而,他一开始就错了。
“今日槐破梦是为魔城大业而来?还是为亲母之仇而来?”
“有差别吗?”
“吾身佩龠胜明峦兵符,若是阁下为魔城大业而来,那么吾无衣师尹就算战至最后一滴血,亦要魔军性命作为陪葬,但是若你以戢武王之子的身份向吾讨仇,那么今日吾就让因果有一个了断。”
“吾今日就是以戢武王之子的身份来到战云梦泽!吾为你选择的终点,你还满意么?”
你以为……一死万事休么?
拳头不动声色地捏紧。
滑腻繁复的衣袍沾了血,捏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违和感。
“哈!若是仇恨不到尽头,人便会一再回顾,四魌恩怨已经过去了,如果杀了吾能够让你展翼,那吾赔命给你便是。”
四魌恩怨……
母亲驱使大军追杀你,但你竟设局杀了母亲,而今,你凭什么说得那么淡然?
吾能不能展翼,又与你何干?!
现在,这是你自己的命!竟然说得如此轻易!
“上有罪,罪不及下,吾以慈光之塔首辅之姿,一肩担下两境恩怨,望戢武王之仇就此终结在吾一身,不可祸延无辜子民。”
两境恩怨,终结在你一身吗……
你做得到么?
吾做得到么?
心音在鼓噪,怀中所抱之琴却是一径沉默。
千言万语皆郁结于心,反而归于默然。
“师尹之位,自有当行之事,于功无愧,但是却促成你弑亲逆伦,吾忝为尔父之舅,无衣罪身静候发落,请让吾之门徒离开。”
淡紫灰蓝的眼睛清澈沉静,温润的眸光看着他的时候,让他有种无法抑制的辛楚。
在此之前,他其实真没在乎过自己身上那一星半点与师尹有关的血缘。
他是王之子,然后才是剑之初之子……
剑之初无法复仇,但是,他可以!
只是,他忍不住扪心自问,这样的复仇……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若是,为何他毫无半分欣喜,反而满溢着说不出的倦怠与……悲伤?
风雨呼啸。
槐破梦面无表情。
背后的雪儿努力将伞往前倾,但他全身仍被越来越大的雨淋得湿透。连眼睫都湿了。
那人一直整齐的刘海也有些乱。他忍了忍,终于没有伸手去抚平。
抹一弦,动天地风云;讨一命,了四魌恩怨。
说来,这一点不难。
他愿倾仇于琴,无衣师尹也甘愿领受,然而……这一切就能如此结束吗?或者,遗忘能让人的心境更为宽阔?
暴雨中,槐破梦再一次自问。
依旧是,无语以对,唯有酸涩冲向双眼,让人目不能张。
金发犹豫着慢慢垂落,轻柔地靠上鲜血淋漓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