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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莱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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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听说阿莱娜的故事是在那个山脚下的小镇上。人们走向一处开阔的地方,指着遥远的,连绵起伏的群山,又给我们重述了一遍关于她的事情。阿莱娜,这个红色头发的姑娘,为了习得万物的语言,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为了追求这种她决定为之付出毕生时间和耐心的语言,阿莱娜搬出了人口稠密的城镇,独自在郊外的树林边居住着。离她的房子不远处有一个闪着光的湖泊,树冠将幢幢的阴影投在水面上。野花随处可见。她的屋子虽然小,却显得井井有条,没有一件多余的物品:深色的墙壁上挂着绘画,餐具在橱柜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最明显的是,寂静统治着她的房间。这种寂静显得专注,沉着,让人不忍心去打破它。
那群打扮奇异的人来到镇上,正是阿莱娜离群索居的第六年。那时她正对这种绝对的沉默热烈地追求着。她已经严格禁止自己与任何人交谈,也戒掉了孤独之人常常会有的毛病:自言自语。连她来到镇上的集市买些冬天的必备品时,也是用手势和商人们讨价还价的。她将长发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肩上,双手提着沉重的篮子,低着头,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如同从水面上飞掠过去一般轻快地穿过镇上的主要街道,向着自己的湖边小屋半走半跑过去。大概是那些从集市上传来的无聊话语,粗鲁的咒骂,以及嬉笑声都在后面追赶着她,而小屋里那种亲切又包容的寂静又无时无刻不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她才不得不时时处于这种匆忙之中吧。
那群来客向镇上的人打听到阿莱娜的住址后,也向镇外走去。如今我们走在那条石板路上,仿佛也感受到了他们心中那种掺杂着一丝绝望的坚定。阿莱娜从很远就听到了脚步声,沉默地打开了大门。她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意识到了这些人的与众不同之处:这些执着的人都穿着远足用的短靴,为防范寒风和沙尘的长外套,背着干粮,水壶,以及防身武器。他们显得风尘仆仆,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倦意。不知道是因为劳累,还是受到她房子里寂静的感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些人也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喝着她端上来的茶。
最后,终于有人打破了这种局面,开口讲话了。那是这群异邦人的族长,他的声音一进入这间逼仄的屋子里,竟然引起了双重回响。据人们说,在这漫长的寂静中,任何一点凡人的声音都会显得格格不入。他为他们的唐突道了歉。这些人是一口气也没有歇,日夜兼程赶到镇上的。事实上,他们是带着对她的诉求而来的。既然阿莱娜通晓万物的语言,这群异邦人便希望她能做他们未来旅途的向导。在他们前进的路上盘踞着一头野兽,他们将自己必须与它面对面地接触当做了一种无可回避的宿命,但在商讨之后,他们感到与那头猛兽对峙毫无胜算,并且也不值得为此动用武力。因此他们将希望寄托于阿莱娜,希望她代表他们和野兽讲和,好使得他们能够顺利到达最后的目的地。并且为了感谢她,他们承诺将在事后付给她一笔钱。
阿莱娜思索了一下,想到自己已经厌倦了镇上的人投来的好奇、窥探的目光,就答应了异邦人的请求。也许是这些陌生人的少言寡语吸引了她,也许是她突然对自己坚持的沉默有了信心,认为它能在日后的旅途中保护自己不受侵害;又也许是她感到自己的寂静中还缺少了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是她在湖边或是城镇中都无法寻找到的,因此她才将目光投向了外面的世界。总之,她很快就异邦人约定好了一切。他们对她的认同感到喜出望外,只有在签订协议时,那位异邦人的族长心中怀着一份复杂的情绪。他一方面担心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会与阿莱娜所追求的沉默发生冲突,从而打搅她宁静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又幻想着阿莱娜会为他们打破自己立下的禁忌,在他们面前发出她原本的声音。但他所有的担忧最后都被证明是多余的:阿莱娜直到最后一刻,都是将她所想的一切写在纸上,拿给他们看的。她就这样如同一缕空气,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一般,毫不被人觉察地渗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去了。
带着一个缄口不语的姑娘,这些异邦人便上路了。头几天的路程显得平淡无奇,但一旦他们远离了人们聚集的城市,向着寒冷,荒凉的平原走去时,他们就又变得无依无靠,只能自力更生了。这些异邦人一直在路上奔走,对于可能遇到的种种恶劣环境都训练有素,但即使是这样,意外仍然不时拖慢他们的脚步。而阿莱娜出于对其他人一无所知的语言的熟稔,总是尽职尽责地帮助他们摆脱困境。她倾听空气的流动,警告人们风暴即将降临,让他们赶紧找一个安全的落脚点;另一些时候,她独自一人前往树林的深处,回来时便能指出水源和食物的所在地。异邦人对她在关键时候发挥的作用赞美不已,但这一切却不能深入阿莱娜的内心里。在平常的日子中,她一言不发地跟在队伍的最后。也许是她对自己这次远行的目的仍抱有怀疑,有时候她会合上眼睛,驻足几秒,努力集中注意力,去捕捉一些其他人根本注意不到的细节;而有时候她又对大部分的外在世界不理不睬,仿佛再也没有一件东西值得让她从自己的孤独中分心出来。阿莱娜和这些异邦人一同走过山脉,沙漠,森林,以及布满石块的浅河滩。一路上都从未有人听到过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据那些异邦人们讲,他们开始都是非常敬重阿莱娜的,认为这次远行的成败全都取决于她。因此当危险向他们逼近时,他们几乎是处于本能地在为她牺牲,就仿佛野兽保护着自己身上最柔软却最重要的器官一样。有一次,当他们走到一条狭窄的山谷中时,遭受到一群马贼的袭击。这些异邦人立刻将阿莱娜挡在身后,拿起武器与比自己更迅捷高大的敌人斡旋。他们的目光中透露出不亚于对手的顽固。马贼感到自己无机可乘,便很快离开了,但在临走前,其中一个人忽然举起刀,刺在一个异邦人的背上。事后,人们抬起伤者。阿莱娜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又带领人们花了三天的时间从山谷中走出去。她努力地从稀疏的草木和荒芜的岩石间辨认着,找到了一种可以加速伤口愈合的蕨类,才使得那个受伤的人免于瘫痪的痛苦。还有一次,他们借宿在一家山脚下孤零零的旅馆中,为明天的旅途做着休整。他们当时并不知道,旅店的老板因为欠了债,正想方设法地要弄一笔钱。他看到阿莱娜的顺从与沉默,以为她是一个天生的哑女,便决定将她卖到远一些的镇子上去做女妓。他在异邦人的酒中放了些大麻,因此他们一直被幻觉包围着而无暇顾及四周,直到深夜才意识到阿莱娜不见了踪迹。他们努力回想,其中一个人隐约记起了自己之前听到有一辆马车离开旅店时,车轴发出的吱呀声。因为阿莱娜竟对自己这样的悲惨遭遇也一声不吭,没有呼救,因此那些异邦人又花了些时间才追踪到她和马车的去向,将她夺了回来。
然而,逐渐地,阿莱娜意识到自己的沉默也许不再无辜,而是引来了更多的东西。她感到那些异邦人已不再像他们刚到她湖边的屋子里时那样质朴,真诚了。他们仍然将她视为队伍中的一员,但这种尊重也许已经有些变质了。这股说不清的敌意中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情绪,不过也许最根本的,是他们对她所坚持的这种沉默感到厌倦了。这种大部分时间只能依靠领会的交流让人精疲力竭,又或者这种无法理解的猜测根本算不上交流呢?人们的目光躲避着阿莱娜,在她面前涌到嘴边的玩笑话也被咽了回去。在有所请求时,他们的语气也变得吞吞吐吐,加入了许多刻意的成分。不过,他们对此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有段时间,他们开始在她面前说起异邦人自己的语言,仿佛这能让他们感到更加安全,能让人重拾信心。但不久,由于记起了她对语言的学习能力,他们又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完全从她的沉默中逃离的,于是这种外语的窃窃私语也很快停止了。情况使得这些异邦人感到不知所措。
最终,他们还是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接纳了阿莱娜。人们意识到,尽管让人害怕,她的沉默却是无害的,而且有利用的价值。阿莱娜意识到,由于自己的沉默,她很快在异邦人眼中变得透明起来。人们从回避她再次转变成坦诚,但这次是对她暴露一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事。这与其说是对她的信任,不如说是在利用她的容忍。她看到队伍中的一个女人,在同一个夜晚从丈夫的帐篷中走出来,钻入另一个年轻人睡着的被褥里;另一个晚上,当大家都放松了警惕,进入睡梦中后,一个平时毫不起眼的小个子异邦人便悄无声息地起床,从集体物资中偷一些来与走私者交换鸦片,事后再欺骗他们的族长是他看到野兽叼走了实际上被他花掉的那些食物和衣物;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对自己的亲生母亲的迷恋程度已经达到危险的程度;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对未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一直在用罪恶的语言诅咒这次旅行……这时候,萦绕在阿莱娜身旁的沉默就是这些人安全的港湾。当他们各自心怀的秘密灼烧不已时,他们便毫无保留地与她分享着这份不安与失落,并且也从未问过她的意见。毕竟,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能使她说出哪怕是一个字来。后来,当他们去和秘密情人幽会,或是到水边自我哀悼时,即使迎面与阿莱娜碰上,也毫不会感到难堪或者羞耻,而是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走过,仿佛她只是路边的一株荆棘,一粒石子,只是一个无声而忠诚的见证人。是的,她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是不会对任何人开口的。
这一系列的变化有没有撼动阿莱娜,没有人知道。但有时她的确会表现出厌倦来,想要像之前避开故乡里的那些喧闹一样避开这些心照不宣的倾吐。往往当她遇到这些人毫无顾忌地胡作非为时,她便停下脚步,转身向营地外面一片无人的宁静空地走去。月亮又一次从云层中露出来,银色的光线洒在她的头发与肩膀上。她长久地坐在那里,一连几个小时都一动不动,垂着眼帘,脸上挂着隐隐约约的微笑。这时她的心仿佛飞向了虚无之中,她再次置身于她在湖边的那栋小屋。广袤的荒原上,篝火在呢喃,空气中流淌着音乐:那是风声和虫语。
这群异邦人的族长是个年轻人。他有一头蓬乱的头发,紧紧抿着的嘴唇,眼睛中总是流露出一种温和的犹豫。不知道是出于缺乏经验,还是因为太漫不经心,他好像对阿莱娜所体验到的人们的悲伤和失望一无所知。他仍然每天早上准时叫起人们,制定好行程,日复一日地履行着长途跋涉中最简单的生活:白天在前面引路,夜里生起火,将武器放在枕边入睡。一句话:他没有任何可以和阿莱娜分享的秘密。也许他是一心想着顺利完成这趟旅行,因此对其他情况有些疏忽,但反过来说,正如后来人们认为的那样,那时候也没有任何人了解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正是没有秘密这一点让他显得特别突出。
对于阿莱娜,他的态度也与众不同。年轻的族长不仅对她心怀感激,甚至萌发了想要去了解她的冲动。人们不止一次地看到他默默地站在阿莱娜的身后,当她凝望着远处的山脉,地平线,或者天空时,他便以同样的专注凝望着她的背影,也同样地缄口不语。
有一天,当人们在黄昏时分扎好营,吃过晚饭后,年轻的族长站起身,走向阿莱娜,对她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和她一起走向了河边。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整整一个晚上,到将近天快亮了时才回到营地里。人们感到这件事非同寻常,便派了一个身体灵活的异邦人去跟踪他们。那个异邦人藏身在茂盛的灌木丛中,从树枝缝隙间向外看去,正好可以看到阿莱娜与他们的族长坐在铺着光滑石子的河滩上。但据他说,他们之间的对话是根本无从理解的。并不是这个偷听者在玩忽职守,而是这种交谈方式本身就破碎不堪,鲜有人能明白。他只听见年轻的族长问道:“那么您又是怎么失去声音的?”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没有回答,可对方却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只有坠入了爱河的年轻人才会有的,有点笨拙的,但激动难耐的笑。
这使得人们对阿莱娜在那一晚所说的话越发感到好奇。多少带着一点被人背叛的恼火,第二天早上,有一小群异邦人前往那个偷听者所提到的河滩,想要亲自寻找一些遗落的线索。他们猜测阿莱娜可能会像在他们签订协约之初一样,用树枝在沙子上书写交谈,但当他们踏入冰冷清澈的河水中,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切猜测都是徒劳的。在他们面前的沙地平整如镜,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河水用她自己的沉默重写了阿莱娜的故事,保全了她珍贵的寂静。他们只有返回营地,困惑地看着她默默伸出手,指向他们前进的方向。
十月,他们来到港口,准备启程前往海洋另一边的大陆。但航行到了一半,船只遭遇了风暴的袭击。为了保住性命,他们不得不忍痛将全部的补给都推进海中,才避免了沉船的命运。这仿佛是一个不详的预兆,向他们宣告着今后的旅程只会越来越艰险难熬。新大陆上的气候恶劣,寒冷。乌云低垂在空中,荒草长到一人多高,在冷风中发出萧索之声。到中午时分,下了第一场雪。雪不大,却使得空气骤降了好几度。人们顶着又湿又冷的雪花前行,感到脚步几乎抬不起来。日落时,他们在一块突起的岩石背后扎营,勉强避开了寒风,但火还是生不起来,人们只能紧靠在一起合衣而眠。早上醒来时,许多人都发现自己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冻伤。
年轻的族长命令人们穿上所有的衣服,再找些尽可能干燥的灯草,塞在两层衣服之间。有几个异邦人自发地组织起来去打猎,但最终空手而归。他们承认,在方圆几里以内很难追踪到任何猎物的痕迹。只有阿莱娜不顾年轻人的劝阻,独自进入荒原徘徊了几个小时后,才带回了一点可以食用、但冻得发白的浆果。出于生存的本能,人们将这硬邦邦的毫无滋味的浆果放进嘴里咀嚼着。但也许他们那时品尝到的并不是希望,而是怀疑的苦涩。
按照计划,这些异邦人要向西走,直到翻过高山,才算到达目的地。年轻的族长似乎是头一次注意到未来道路上的艰险,因为眼前的情形已经不允许他太过乐观了。然而一旦他又开始鼓励起人们上路后,这些消极的人看到的又是从前那个自我克制的年轻领袖。去往山区意味着他们要穿过一整片无边的沼泽。人们别无选择,只能在齐腰深的泥浆中摸索着,借着从头顶上相互交错的灌木枝叶中漏下的一点昏暗光线探路;夜里他们倒出靴子中的积水,将床铺架设在高处。他们凭着自己的力量做出了一切,但许多天后,他们仍然在沼泽的边缘徘徊着,并且行进速度还一直在下降。寒冷和饥饿威胁着他们。当棘手的情况出现时,年轻的族长会习惯性的,以一种充满期望的眼神看着阿莱娜。她对他回报以沉默,但在这种沉默中人们渐渐读出了另一种意思:对于眼前从未有过的险境,她也感到力不从心了。这片沼泽比他们以前到过的任何地方都要闭塞,顽固。土壤贫瘠,动植物少的可怜。它拒绝向阿莱娜倾吐一个词语,也对她的提问充耳不闻。它以百分之百的置若罔闻迎接了这些异邦人。
在这种看不到的头的艰难摸索之中,阿莱娜慢慢感觉到,那群异邦人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模糊的恨意。而这其中的原因又是如此复杂、难以解释。大概出于本能,人们想要将眼前的困境归咎到某个人头上。由于阿莱娜的非凡之处,她就首当其冲成了责任的承担者。然而这些异邦人又明白,事实上,最初是他们带着诉求闯入阿莱娜平静的生活中的,这种辨证让他们打了个平局。他们又认为如果没有邀请她,这次长征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但继而他们又想到,一切是早在听说阿莱娜的名字之前就决定好了的,是他们每个人都举手同意过的。他们这样细数着自己的种种失败,越发感到气恼和沮丧。但也许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出于形势的逼迫,人人都得放下自己的尊严,齐心协力才得以生存下去,因此人们没有时间分心去回顾自己,也无法在阿莱娜面前随意倾吐。这种得不到宣泄的私语折磨着他们,让他们对阿莱娜这个原本的倾听者产生了怀疑。想到她保有着他们身上的秘密,这些异邦人就感到更加不安。他们搞不清楚她对待他们那些珍贵的隐私的态度:她总是沉默,就像她对待任何人或事所采取的一贯态度那样,其中有一种不堪忍受的高度和重量,让这些异邦人感到自己的卑微和愚蠢。他们只有通过忽视她来减轻自己的压力。好吧,他们说着,既然你希望一直这么沉默下去,就成全你吧。他们彻底放弃了与她交谈的尝试,连目光也不再在她身上停留,仿佛她真的已经消失了一般。而阿莱娜对他们的这种举动也求之不得:的确,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与他们的了,为此她宁愿和他们保持距离而独处。
准确来说,并没有人知道分歧的种子是在何时,又为何而播种下去的。也许是从一开始年轻的族长那种超然的态度就令人起疑,甚至让人恼火;又也许是因为阿莱娜的放弃抽走了他们希望中的最后一块支撑。总之,在一种时时都不得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和考量的情况下,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能成为绝望的引线。但正如人们后来回想时承认的那样,争吵的起源是一场疾病。由于旅途劳顿,以及长时间地在冰冷的沼泽水里浸泡着,一名异邦人染上了肺炎。起初人们对他的痊愈还抱有很大的期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期望却逐渐变成了煎熬。年轻的族长派了两名异邦人随时走在病人旁边,确保他一直处于队伍的中间而不至于在没有人看管的情况下独自暴露在荒原中;他还省下自己的食物,将帐篷留给病人,但收效甚微。病人的情况总是摇摆不定:有几天他看上去完全恢复了精神,可以和旁人毫不费力地说笑,但第二天他又开始发热、咳嗽,脸色苍白,只能依靠同伴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稳。为此这些异邦人不得不原地扎营,好让病人能躺下休息,并且祈祷着他明天能回到他们中间来,并且能赶上这一天落下的路程,哪怕这种想法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种奢望。年轻的族长询问了阿莱娜,尽管她不懈地倾听着沼泽的声音,但仍然没有一点线索。她找不到能治愈病人的草药,只能将一些苦涩的树皮碾碎,和水混合在一起,用来湿润病人的嘴唇,以求这种刺激能使他饱受折磨的头脑获得片刻的清醒。
最后,年轻的族长决定,他们不能再这样一直停滞不前。他认为时间正在向深冬逼近,往后天气只会越来越恶劣。如果他们不能在大雪降下,将山区完全封锁之前到达目的地,他们的这趟远行就毫无意义了,之前他们所付出的心血和忍受的一切艰辛也将付诸东流。至少想到这一点,这些异邦人便又找到了团结起来的理由。他们轮流背起病人继续前进,努力维护着他们引以为豪的集体尊严。年轻的族长感到很满意,尽管他们走得更慢,但毕竟每天都有进步。但他也发现,阿莱娜,这个向来冷静、置身事外的姑娘,盯着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安和焦虑。他想问她原因,但她只是摇摇头,走开了。他想,是她对沉默立下的誓言太过沉重,压过了一切需要表达的内容,她唯一能改变的只有沉默的形式本身而已。
年轻的族长没有忘记自己的疑问。当他们终于来到沼泽边缘时,已经比最早订下的计划晚了将近一个月。他们现在进入了一段短短的平原之中。平原的边界上坐落着方圆几十里唯一的镇子,再往西边则要进入高耸的、严峻的山脉之中了。人们从一块稍高的地方向远处眺望,可以看见最高的山顶上已经薄薄地披上了一层积雪。风从山脚下的茂密松树林中掠过,竟发出海涛般的轰鸣声。年轻的族长在看到镇子的第一眼时,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叫出声来。他连忙回头去招呼他的族人们,然而他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再也笑不出声了。那支当初坚定不移的队伍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眼前这些佝偻着背,眼窝深陷,因为饥饿和缺少睡眠,以及时时担惊受怕而瘦得不成人形的难民们。一些人裸露在外的手脚都被冻得发黑,那些受伤人的伤口还在继续溃烂;肺炎病人还活着,但有迹象表明其他的几个人也染上了同样的病;更糟糕的是,他之前居然没有发现队伍中的一个女人怀有身孕。也许她在漫长的路途中求助于□□来缓解失眠带来的绝望,结果是现在她看上去更加地悲惨,而且随时都可能生产了。他们全都睁大了眼睛,用空洞的、游离的目光望向地平线,仿佛那里的景色是一片空白一般。年轻的首领这是忽然恍然大悟了。之前阿莱娜试图向他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警告。他对这趟旅行的执着以及对周围细微提示的不管不顾,使得他现在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状况,并且承担起做出选择的责任:是要继续前进,还是放弃一切。
晚上,他们在镇上休息时,年轻人就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他召开了一次会议,向人们说明了他的意向:他还是坚持他们应该完成这趟旅行。也就是说,出于对最初决心的忠诚以及对已有牺牲的尊重,他不会让任何意外停止他们向着深山中前进的步伐。但同时他也意识到,并非所有人都抱着和他一样的态度。他首先谦虚地为自己过去对这一点的忽视道歉,继而提出了他那个大胆的想法:在此地将队伍一分为二。这么一来,这些异邦人一直竭力维持的统一就会破碎,但似乎这是避免更多牺牲的唯一途径。异邦人的族长向他的同胞们举起一只手表明,愿意继续向前走的人将和他站在一起,愿意就此放弃的人则和病人们留在镇子上,他对于他们的选择以及日后的去向不会做任何批判或者干预。对他的这种做法,人们没有提出异议,甚至连平日里的私下议论都没有。他们已经被一连串的打击弄得疲惫不堪,早已放弃了反驳或者思考,只打算听从别人的言辞,并在其中找到自己该站的位置。一阵轻微的躁动后,人们很快便划分出了阵营:只有少数的几个人与他们的族长站在了一边,大多数人,有妇女,孩子,以及男人,都决定在此退出。年轻的族长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惊讶或者失望,他微笑着向人们点了点头,仿佛早就知道了结果会是这样一般。他感谢人们对他的信任,然后宣布可以解散就寝了。尽管他表现得从容不迫,而且始终高昂着头,但精于他人语言的阿莱娜还是很容易就看出来,他被族人的背叛深深地伤害了。而她自己则在分歧产生的时刻,悄无声息地站到他的背后。
当晚,在这些异邦人聚集的营地上徘徊着一种奇怪的气氛。那是一种混合了自责,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的期望,以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气氛。年轻的族长走出镇子,径自向郊外树林边的溪水走去,而阿莱娜则沉默地跟在他后面。他停下脚步,回头对她莞尔一笑,仿佛是在感谢她的忠诚。
他们像以前一样,在溪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下。阿莱娜拿起一根细枝在沙地上缓缓地画着她一路上的见闻。年轻人凭借着月光阅读那些虚无缥缈的符号,神色就和一个听故事入了迷的孩子一样专注。他们之间就这么保持着沉默,过了许久,年轻的异邦人族长合上眼睛,发出一声轻轻的,满意的叹息。
“对我今天所遭遇的一切,您也许早就有所觉察了吧。您甚至还尝试过提醒我,只可惜我当时并没有明白您所暗指的意义。”
“您已经尽了一切的努力。”阿莱娜写道,年轻人觉得她的文字轻快得仿佛一条不断爬行着的蛇,“我只想说,您的所作所为十分勇敢,也很了不起。”
“我?不,您搞错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笑着说,“我没有您那样的智慧和耐心,唯一能抓得住的也许就只有一个目标,一个理想,以及要到达那里的冲动。您那种预知的天赋没有青睐我,让我无法看到今天可能会发生的事……”
“不,这一点是您弄错了。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也没有预知能力。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倾听。在寂静中,任何声音和语言都会被放大。虽然它们之间还是会有区别,有些喧哗,另一些私密、有意回避着我的耳朵,但只要努力,我们总能从千百种声音中获得想去了解的那条途径。”
“在这千百个声音中,您却仍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不行,我听不到。”她平静地写道,“曾经我听得到,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它迷失在了他人语言的海洋中,直到今天我仍然没听出一点线索,为此我再也无法开口了。”
“可以这么说吗,您答应和我们一起长途跋涉,就是为了出来寻找您自己的那个声音,那种语言?”
阿莱娜并没有回答。她手上的枝条久久停留在沙地的表面上,并没有用力落下去。溪中的潮水上涨又落回,反反复复几次,将她过去所写的文字抹去,留下一片新的,平整空白的沙地。但她仍然没有急着去寻找能接下去的话语,只是出神地盯着远方。
“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觉得,您和我,我们是同一类人。我在您的屋子中见到您的那一刻起就这么觉得了。”
“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她反问道。
“因为我们都是失去了自己语言的人,并且都在寻找着那种独一无二的语言。”年轻人轻叹了一声,又接着说,“您通过倾听他人的语言来重塑自己的声音,而我则想逃离已有的规矩,去别处创造一种新的声音……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带领我的族人们踏上这趟旅途的原因。您从没有问过我走这么远的路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也从来没有向您透露过,不过现在就让我来对您讲讲吧。您也许不知道,但是在东方,在我们的故乡,凡是听过我们部族名字的人都会告诉您,我们是好战、残忍的民族。我的父亲是部族的领袖。他一直以来都对我充满了担忧,因为我是他的长子,却从小身体虚弱,性格也优柔寡断。比起骑术与格斗,我更倾向于安静地沉思。相反,我的两个弟弟都擅长征战,比起我来更让父亲骄傲。在我的成人典礼上,因为我从兄弟之间的比武一开始就处于下风,我父亲不得不重新考虑是否要将他的地位传给我。这个问题让他夜不能寐,我明白他并非不爱我,但他也必须考虑他所肩负的责任。
“在我的故乡,天气并不适宜人们播种或者放牧,风沙和干旱总是频繁地摧毁一切。为了确保生活,人们一贯的策略就是对外宣战和掠夺。通常我们对另一个部落洗劫之后,自己的日常供给就能维持一小段时间,然后在征税差不多耗尽时,再寻找下一个目标,就这样不断地向外扩张。但我厌恶战争,认为这使我们与被讨伐的人都得不到任何好处。我们在牺牲自己的年轻男人,而对方的悲惨处境更不用说。因此我向我父亲提议,给我三年的时间外出游历,并且答应他回去时将带来一种全新的,可以使我们摆脱这种永无止境的流血与暴力的解决方法。于是我带上一小部分追随者,一直朝西走去。我想找到一块适宜我的族人们生活的,和平而肥沃的土地。我们听说,只要翻过了这座山,便可以找到这样的理想之地,但那头野兽守卫这座山,阻拦了我们的去路,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去找您,说服您和我们一起上路的原因。”
“这么说来,您并不是像我之前想的那样,是一位贪得无厌的寻宝人,而是为族人谋求生计的国王。”
“不,我只是和您一样,是一个语言的追求者。”年轻人肯定地说,“在故乡时,尽管我没有向您一样对沉默发誓效忠,但我的声音无人理解,也无人倾听,所以不如说它是毫无意义的。因此我决定离开那里,到别的地方去寻找自己的声音。我想虽然我和您的经历不同,但在本质上我们是十分相似的,甚至可以说是共用了一个灵魂。”
年轻的族长从河滩上站起来。他的身姿透露出一个即将出征的国王的模样。“我祝您好运,”他说,“我希望您在不久后便能听到自己原本的声音。”
他独自离开了。直到他的脚步声在夜色中消失了许久后,阿莱娜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只有微风不时撩动她的头发。在她脚边,溪水反射着一点点月光的碎片,悄无声息地流动着。一切都仿佛共同密谋般地静谧。又过了许久,她才动了一下身子,发出一声沉默的叹息。阿莱娜将一只手搭在喉咙上,轻轻打开紧锁已久的,落满灰尘的嘴唇。但那其中并没有发出声音的震动,只有夜的气息和风声从中涌出,就像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里人们所能听到的那点寂静一样。
第二天早上,那一小队自愿前进的异邦人在年轻族长的带领下,开始向着深山中走去。阿莱娜跟在他们后面。相比之前,这些异邦人现在又能接纳她了。也许是他们因为思想上的团结而显得更通情达理,又也许是他们记起了他们即将面对的那个最终的可怕威胁,而放下了自己的一点骄傲之心。他们在覆盖着白雪的山路上缓慢地走着,用手拨开带刺的、坚硬的灌木枝叶。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猜测同行的人是否在后悔当初的决定,或是在想着被他们毅然抛弃在身后的一切:故里,亲人,旧友……到了中午时分,阿莱娜突然停住脚步,面向他们离开的镇子方向,伫立了片刻,然后用手势宣布,那个肺炎病人已经死去了,同时,怀孕的女人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婴儿。年轻的族长立刻领悟到了其中的含义:他们的这次旅程包含了人一生的循环往复。他想这也许是神给他们的一个好的预兆。
人们一边唱着哀歌,一边又唱着新生的赞歌继续向前迈动疲惫的脚步。运气终于开始眷顾这群受苦的人。由于降雪比他们想的要来得晚,他们只花了一天时间便顺利抵达了山顶。然而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使人们感到压迫:厚重的乌云低垂在空中,一条狭窄的斜坡向上延伸着,在两旁耸立的陡峭山崖间形成一个隘口,随后又消失在下沉的地面中。他们心里都十分清楚,在山的背面等待的他们的就是这次旅程的尽头,也是决定他们最后命运的关键。事实上,在朝着这里走来的一路上,这些异邦人便已经从许多细小的地方得到了暗示:越靠近山顶,四周就越发地安静,仿佛有一块看不见的面纱笼罩着整片树林,让万物都陷入了沉睡之中。起先是鸟兽的踪迹变得模糊不定,难以捉摸,随后植被逐渐从土地上退去,仿佛恐惧在后面驱赶着它们,只留下光秃秃的、褐色的岩床。而在山顶的隘口处,似乎只有寒风和无尽的空虚在统治着那里。年轻的族长让族人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去听。人们在稀薄、令人不安的空气中,隐约捕捉到一种低沉的,带着些腥气的颤动。作为战士的直觉令异邦人们警醒了:他们就在那头野兽巢穴的旁边。
当晚他们在隘口不远的背风处扎营休息。为了不惊动野兽,人们不敢生火,只能在黑暗中合衣而眠。年轻的族长躺了下来,但却无法入睡,并且他怀疑其他人也和他一样正在辗转反侧,只是为了不互相干扰而各自默默忍受着这种煎熬。他轻轻爬起来,搞不明白自己这不受控制的颤抖有几分是因为冷,又有几分是因为恐惧或者兴奋。他想和阿莱娜说上几句话,因为明天他们成功与否全要依靠她对语言和沉默的驾驭,但他又拿不准这时自己这么做是否会让她背上沉重的负担。他在犹豫中走到她身边,听到她在令人倍感孤独的寂静中发出熟睡之人才有的平静、深长的呼吸,也渐渐地忘记自己原本的心事,感到困倦又重新袭来了。年轻的族长在离她不远处躺下,很快便陷入了沉睡,就仿佛一个终于找到了绿洲一样的旅人那样,满足地筋疲力尽地倒下了。直到快天亮时,因为他在模模糊糊中感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才猛地惊醒过来。在他面前沉默的薄暮中,是阿莱娜那双充满怜悯的绿色眼睛。
他们很快便决定,趁着尚还朦胧的天色翻过隘口去寻找那头野兽。阿莱娜和年轻的族长一起走在队伍的前面,替人们抵挡着可能突如其来的危险。在那一天,这些异邦人并没有花什么功夫就追踪到了他们的对手。不如说,当他们翻过隘口后,便直接与它狭路相逢。随着前进的脚步,人们感到昨夜的那股颤动越发强烈。四周已经不再有树木的影子,土地也呈现出烧焦后的黑色。在一片荒凉的,平坦的岩床上,阿莱娜和年轻人都停住了脚步。人们越过他们的肩头向地平线看去,发现他们的视线被一个庞然大物遮挡住了。那头野兽趴在一块巨大的岩石旁,喷出火焰一般灼热的气息。就在人们屏住呼吸,努力将一声混合着惊讶与恐惧的叫喊咽下去时,黎明的第一道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照在野兽如磐石般的头上。人们看见它一直覆盖到脖子上的鳞片在这金色的、温柔的光线中轻微地抖动起来,仿佛上面流动着无数的水珠一样。随后,野兽发出一声轻叹,睁开了眼睛。
事后异邦人回忆起最初的那一刻时,只记得野兽的眼睛出奇地清澈,是金色的。他们从这一汪金色的湖水中只能看到自己呆若木鸡的身影,惊慌与歇斯底里的表情都凝固在了他们的脸上,仿佛时间在那双眼睛睁开的一刻停止了。没有一个人挪动过,连年轻的族长也如石像一般静静地矗立在了原地。这些异邦人就这样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的对头,直到很久以后,不知道是谁小声地、绝望地喊了一声阿莱娜的名字。人们看到那姑娘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向前进了一步。那是小心翼翼的,沉稳的一步,然后又是一步……她向着野兽扬起了头,她的身影完全被巨兽投下的阴暗吞没了。
年轻的族长紧咬着牙齿,目光片刻都没有从阿莱娜的身上移开。他默默地希望自己的目光锐利得足以与最好的刀剑相媲美,这样他便能够代替她去完成这项危险的工作。但阿莱娜的神色和平时没有变化。她走近那头野兽,合上了眼睛,微微侧着头。她在倾听它的身体所发出的一切声音,心跳,血流,骨头的摩擦,呼吸,还有记忆发出的微弱呻吟……那头野兽用一种近乎好奇的目光回望着她,似乎被人聆听使它沉醉。
接着,人们看到阿莱娜,从她随他们踏上旅途以来,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张开了嘴。然而,让他们更加惊异的是,尽管她的双唇翕动着,却只有无声的气息从中涌出来。她就仿佛一个真正的哑女一般,企图用唇语表达自己。而他们作为她的同伴,却只能呆立在原地,在紧张与不解中远远地观望着。突然巨兽毫无征兆地走动起来,用前爪拍打着地面。那一阵如雷鸣的动静传到了异邦人那里,让他们不禁退后了好几步,甚至产生了不顾一切逃跑的冲动。人们猜测着,不知所措,又找不到进行下一步行动的勇气,却不知道这只是巨兽因为在同一个地方呆的时间太长,想要起身活动一下麻木的四肢而已。只有那个年轻的族长仍然没有放弃。他也学着阿莱娜的样子合上眼睛,努力摒除耳边的一切声音,并且将注意力集中向寂静的深处。渐渐地,他的脸上也浮现出沉醉的微笑来,仿佛听见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在空中颤动着的音乐一般。并且他从许多细微的地方明白了,巨兽已经接受了阿莱娜。它前腿上的一条肌肉放松下来,在眨眼时也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种顺从的温和。事实上年轻人没有猜错:巨兽慢慢地将硕大的脑袋搁在她脚边,又闭上了金色的眼睛。
眼前的一幕使得那些异邦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看到那头庞大,模样凶恶的野兽此刻正趴在这个娇小的、和他们一路同行而来的姑娘脚旁,仿佛在自己的洞穴中那样放心地熟睡着。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意识到阿莱娜刚刚完成了一项几乎令他们绝望的使命,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他们到达那块应许之地了。在那一刻,他们对阿莱娜过去的崇拜,以及感激,或许还有些愧疚,全都加倍地回来了。年轻的族长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胜利的呼喊,若不是阿莱娜提醒他压低声音,他也许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再次吵醒那头巨兽。
压抑着激动和眩晕,这群异邦人沉默地从巨兽身旁走过,翻下岩壁,向着山下平坦的草原走去。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蜿蜒地穿过还有绿意的草场,这个季节最后的浆果将灌木丛压得更低了。人们认出,在树林边上轻快地掠过的那些影子是鹿和山鸡。他们赞叹着眼前仿佛是天赐的一切,相信三年的风餐露宿以及旅行的劳顿都将在这块丰饶的土地上得到释放和安慰,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年轻的族长最后一个通过,尽管他也惦记着自己曾许下的诺言,但他还是停住了步子,回过头去。他看见阿莱娜正低垂着眼睛,没有从她之前站的地方挪动过一步。她脸上的神色是安详的,带着一点悲伤。
他问她:“您不打算和我们一起继续往前走了吗?”
她那双绿色的眼睛望向他。他很容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您当初雇用我,只是为了来和这头野兽打交道。现在您也看到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今后您的命运也和我无关了。”
“可是您的酬金怎么办?”他企图用这个理由来诱惑她,“我只有在到达目的地之后才能付给您。”
而她只是摇摇头:“您可以在下一次路过我的房子时再给我,不过我看到,您这一路上已经失去了许多东西,所以我不希望再找您要任何报酬了……”
年轻的族长低头不语。阿莱娜明白,他因为自己的沉默而深深地受到伤害。但他没有就此放弃。她比自己想象得还要了解他:他的温和是特别的,顽固的。果然,他最后对她说道: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在河边时,我对您说过,我认为您和我共同分享了一个灵魂。您说您在倾听中失去了自己的语言,而我的声音则淹没在别人的话语之中,失去了信心……您想知道您当初为什么会答应我、一个异邦人的请求,奋不顾身地投入这次危险而漫长的旅途中吗?让我来告诉您吧,您不止是出于同情或者公正心,而是从一开始就看出了您和我之间的相似之处:我们都是失语之人。您一个人没有勇气离开您的湖畔小屋,去寻找自己的声音,因此才想借助我们的绝望和执着,将您从寂静的深处拉出来。从这一点上来说,您和我的命运早已相互紧紧连接在一起了。您又怎么能说您是这一切的局外人呢?您看,我很快就要到达许诺之中的土地,就要将我自己的声音释放出来了,您难道不想用您自己的眼睛看到这一切吗?”
年轻人向她伸出一只手来。也许他话语中的真诚和急切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阿莱娜迟疑了一下,最终缓慢地握住了那只手。年轻人微笑着,像个向导一般耐心地引导她穿过突起的岩壁,向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然而就在他们刚刚踏上通向山下的小径时,从他们背后却传来了一阵愤怒的呻吟。伴随着鳞片在石块上摩擦发出的簌簌声,这阵呻吟越来越大,惊得已经下到半山腰的异邦人都回过头去。在纷纷掉落的碎石中,他们看到那头巨兽扬起了丑陋的,巨大的身体,睁大眼睛紧盯着这群闯入者。这一次,所有人都明白巨兽的意思:它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骗,怒不可遏。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假装理解它,催它入睡,不过是要掩护这几个想要闯入它领地中的蝼蚁凡人。它现在急切地想要实施可怕的报复。
人们立刻陷入了恐慌之中。有人转身想要逃走,但同伴拉住了他们,指向山顶。这时他们才发现他们的年轻族长还和阿莱娜一起留在了后面,离巨兽只有几步的距离。它显然想要将怒火迁就到离它最近的受害者身上去。人们本能地抓起武器,但巨兽已经扬起了爪子,营救已经来不及了。巨大的绝望将这些异邦人凝固在时间中,连眼皮都动弹不了,只能目睹灾难在他们面前发生。
但也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得以目睹那短暂的一刻,并在以后的日子里传颂着,一遍又一遍地将它讲给自己的子孙和远道而来的客人听。人们歌颂着,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阿莱娜,那个并不是哑巴却从不开口的姑娘,将他们年轻的族长推到身后,迎着巨兽的利爪走上前去。她向它张开双臂,仿佛一个温柔的母亲。而巨兽的喉咙中发出受辱的咕哝,张开的每一片鳞甲中都喷射出复仇的火焰。但阿莱娜仍然坚定地朝它走着,不知是出于胸有成竹还是疯狂的放手一搏。她等离巨兽足够近时,又一次开口唱起了无声的歌。
那一刻,这些异邦人们忽然全都陷入了肃静之中,仿佛他们集体得到了一个命令,一种启示。这一次,即使是最愚钝的人,也在心里听到了阿莱娜的声音。她的歌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拂掉了隐秘的灰尘。尽管人们事后想尽办法,也无法复述出她那时所唱的语句。他们惊奇地发现,只有在自己的记忆中,她的声音才是鲜活的,真实的,而一旦他们试图用什么媒介将它固定下来,它就变成了一团稀薄,模糊,难以捉摸的云雾,从他们的手指缝中溜走了。这歌声使他们忘记了眼前的危险,以及他们要去的地方。直到听到巨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们的神经才又紧紧地绷了起来。异邦人看到那头野兽后退了两步,身体仿佛喝醉酒的人一样摇晃起来。即使它是一头野兽,也无法抗拒阿莱娜的沉默中所包含的直指人心的魔力。它不再抗议,只感到眼皮沉重,心中被满足感填满了。那头巨兽先是在阿莱娜面前跪下一只后脚,接着是另一只,然后是一双前脚,最后它金色的眼睛也闭上了。
人们愣了许久,才意识到命运并没有放弃他们。然而阿莱娜的歌声仍然萦绕在他们耳畔,让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年轻的族长,他跳了起来,急忙向她冲了过去,想赶紧带她离开这个地方,生怕意外再次将她从他身边夺走了。然而眼前奇妙而悲伤的一幕将他的希望彻底粉碎了。他看到阿莱娜跪坐在平坦的岩石上,眼帘半垂着,已经精疲力竭了。那头野兽正陷入安稳的沉睡之中,巨大的脑袋搁在阿莱娜的膝上,好像一只无害的宠物那样寻求着一个陪伴,一个安慰。他不禁绝望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而阿莱娜却只是用她绿色的眼睛望向年轻人,里面发出深深的,有如银河般的光。她平静地用手势向他道别。她的心将和他一起远行,身体却必须留在这里。为了不让这头野兽再次威胁他和族人,她将要一直无声地陪伴着它。
年轻的族长扯着自己的头发,无法相信事实是如此残酷。其他的异邦人都围了过来,为阿莱娜哀悼。有人举起剑,想要愤怒地刺进野兽的脖子中,但阿莱娜却用身体护住它的脑袋。年轻人知道,她是在竭力守护他诉求和平和没有暴力的语言,避免又一次的战争。他哭泣,哀求,但无法改变任何事实。直到有人上前将他拉开,告诉他必须继续前进,他才不得不起身,和她做最后的告别。年轻的族长流着泪,毫不畏惧地走上前,在阿莱娜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他感到她畏缩了一下,但似乎只是因为羞怯。她完完全全地接受了他。当他起身时,看到泪水也从她的脸庞上滑了下来。
“请您等着我,”他对她说,“我不会忘记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您帮助我到达了应许之地,现在轮到我来报答您了。我要去寻找解救您的办法,请您相信,我会回来的,到那时我一定会让您重获自由。您别忘了,您还有您的声音要去寻找。”
说完这些,年轻的族长便带领族人们离开了。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她瘦小的身影,便很快在小路上飞奔起来。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促使着他迈动脚步,还要过一段时间,他才有勇气去咀嚼自己真正的感情。等他来到山脚下时,年轻的族长回望着荒凉的高山,发现暮色已经将一切都吞噬了。她已经在寂静中隐藏起了自己,他想着,在平原上大步向前走了起来。
那些异邦人离开后,阿莱娜发现她又独自沉入了早已熟悉的沉默之中。由于一直听着在她膝上熟睡的野兽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她渐渐地也感到自己的心跳和那呼吸声融为一体,再也区分不出彼此了。这日夜中唯一的陪伴使她不再恐惧无法入眠的黑夜和黎明前的寒冷。她在暴雨中解开发辫梳理,也渐渐不再感到受饥饿的威胁了。唯一让她感到惊讶的是,自己身上正发生着一种逆向的变化:她倾听万物的时间越长,从她身上流逝的语言反而比获得的更多。水流和虫声变得轻不可闻,她不知道风的吟唱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她对这种变化并不感到害怕,只是默默地与它相处,像她一贯做的那样顺从地学习其中的规律。就这样,白日的阳光刺痛她的双眼让她醒来,夜晚的月光变成音乐催她入眠。她轻轻抚摸着巨兽温暖宽阔的前额,将脸贴在上面,听着他们共同的心跳,在繁星下合上了眼睛。
那个年轻的异邦族长返回山中时,已经是二十天之后的事了。阿莱娜被他急切的脚步声惊醒,沉默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比上次分离时显得更加疲倦,憔悴,但他的双眼却反而充满了越发不可动摇的神色。他也凝视着阿莱娜,就像从前他在营地外面那样执着地看着她的背影那样。尽管荒野中的恶劣天气和长期不进食使得她虚弱不堪,但他仍感到阿莱娜像自己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散发着一种严肃的、令人心跳加快的美。
“阿莱娜,”年轻人说,“我回来了。”
她微笑了,冲他点点头。这个动作来说对她已经十分吃力了。
“上次和您分别后,我和我的族人们下了山,在林地边上选择了一个地方建立了新的村庄。那里的土地非常肥沃,水源充足,离可以放牧的草场也不远。山为我们挡住了北风,将雨水引入了村庄,我已近派了几个人回故乡去报信,很快我的族人就将全部来到这块新的土地上开始生活,永远告别无尽征战的日子了。”
年轻人看着阿莱娜。他知道她合上眼睛是为了重新集聚身上仅剩的一点力气。他也知道她为他感到高兴,但现在阻止她说话的已经不是沉默,而是死亡了。
“另外,我带来了一个拯救您的办法,”年轻人不禁顿了顿,感到一阵涌出的痛苦,“我在山下的平原上四处游荡,从一个巫师那里听到了这样一条咒语。我将您的故事讲给他听时,他说他并不能满足我想让您自由的要求,但至少可以让您回到寂静的怀抱中去,如果这也是您最后的愿望,我会帮助您的。”
他看到阿莱娜绿色的眼中闪烁着光芒。她的眉头微微撇起,在做着最后的努力。接着,她打开双唇,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对他说了些什么。年轻的族长激动难耐,因为尽管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而且带着一种长期无声留下的沙哑,以及对词句的扭曲,但在他耳中这声音仍然犹如天籁。阿莱娜对他说:“您已经找到了您的语言,而我也听到自己的声音了。现在,就请您让我休息吧。”
于是年轻的族长念动了巫师的咒语。群山听到了他的呼唤,前来将阿莱娜与沉睡的野兽围住。她的双脚深入大地,变成石块上的纹理;她的长发在风中展开,变成荫蔽旅人的茂盛树冠;她的双眼流出泪水,变成孕育生命的绿色泉眼。而那头巨兽庞大的身体则耸立得更高,变成方圆几十里内最突出的山峰。现在,阿莱娜就是沉默的群山本身,寂静使得她获得了永恒的生命。无论她曾身怀着他人怎样沉重的秘密,语言,或是绝望的过去,她都默默地将这些化作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这些话语相较于她自身无语的重量而言,又显得多么地轻啊。年轻的族长看着他的爱人逐渐消失在群山中,感到欣慰与悲伤两种力量正在同时撕扯着自己。当他最终感到敌不过这两股情绪时,他便跪在了地上,等待着自己四分五裂的那一刻。然而,当那最终的崩溃来临时,从他身体中涌出的却并不是血,而是带着咸味的、无尽的泪水。
再后来,年轻的族长从山上走了下来,回到了他的族人之中。从故乡报信回来的人已经在等待着他了,并且带来了新的消息。年老的族长已经病逝了,年轻人的两个弟弟为了继承权争吵起来,继而将族人分成两派,相互宣战。同族相残已经使得故乡面目全非,族人们大多外出逃难,许多人受到了过去被他们劫掠的人们的报复,只能沿街乞讨,将过去的骄傲低声下气地咽到肚里。这个年轻的异邦人族长立刻向流浪的同胞们发出邀请,请他们来到群山庇护下的新土地上避难。之后他又和父亲的旧友达成同盟,废黜了两个弟弟,但没有按照旧习俗杀死他们,只是将他们驱逐出去,并命令他们永远不得翻越那座高山。他慢慢地成长为一位宽容的君主,所治理的国土富饶并且开放,不仅滋养着本族的同胞,还吸引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异邦人。国王终身未娶,并保持着每个日落后独自进山、直到第二天黎明才回来的习惯。没有人知道他在山里见到了什么人,又在那里做了什么。因为没有子嗣,国王废除了世袭而采用选举制。这使得那个地方成为这块大陆上第一个建立民主的国家。晚年的他在孤独中死去,临终前在宰相的追问下,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他在当上国王的那天对神明发过誓,他此生不会再爱别的女人,因为他认定的新娘就是那片沉默的群山。
这便是我们在参观完他们的市政大厅以及喷泉后从那些异邦人口中听来的关于阿莱娜的故事。我们感到疑惑不解,至今都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一则关于古老的爱情,最早的失语症,还是第一次社会改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