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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姬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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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前,赵政把我带到了上林苑,安置在一处离宫。每天,他都会来探看我的脚伤。
每次他来,我均冷落以待。
我以为他会发火,会惩罚我,甚至杀了我,我的行径不肖说是对万人之上的君王,即或是对普通百姓,也是令人难以容忍的轻侮,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竟容忍了我的无礼。
为什么?他不是世间最骄衿跋扈的秦王吗?他怎么可以容忍一个亡国女俘的大不敬?
我想起初见时,他坐在马上向我缓缓靠近时,眼中狂乱的激动,想起他听到我唤出他的名字时,眼中霎间燃起的焚天狂喜。
他为何会有那样的表情,那样的反应?
为什么?
我不懂。
想懂了又如何,懂与不懂,他始终是灭我燕国的元凶,始终是陷天下苍生于水火的恶人,始终是我要除掉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只是,我何时才可以不再受“他”的干扰,只有将“他”彻底遗忘,我方能义无反顾,在这之前,我作不到。
夜已深。
雪大概已经停了,风也住了,万籁岑寂,只有透骨的寒意,不绝如缕地透进室内,冻得人身心俱凉。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想着我的至亲,我的家国,想着我曾经的幸福和现在的痛苦,想着我无法预知的未来,想着那人令我苦恼的容颜和无比的熟悉感,难以成眠。
突然,我听见急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我的寝居而来。
是谁?
我惊慌坐起,下一瞬,房门被重重推开,又被来人重重关上。一个模糊的人影摇摇晃晃向我走来,随着来人的步步靠近,借着他身后飘摇的灯影,我看清了那人的脸,是他,赵政!
此时的他周身上下散发出凌厉的王霸之气,还有……浓重的酒气,这样的他完全不同于“他”。
我感到害怕,拥着被子尽力后退,直至退到床角,再无退路。
他扑过来,紧紧地抓着的我胳膊将我从床角大力拖出,对我大声咆哮,质问我,谴责我怎敢如此轻视他。
他口中身上的浓重酒气熏得我几近窒息,我垂下眼,进而紧紧闭上,不想看他被愤怒扭曲的脸,更不想向他解释什么,我只希望他能快些离去,让我安静地待着,再不然就马上杀了我,让我和我的家人团聚,那样,我就彻底解脱了,再不必纠结于他的脸,再不必纠结于他带给我的种种莫名的熟悉,再不必纠结于不能手刃仇人,为亲人报仇雪恨的愧疚。
然而,我的沉默似乎更加激怒了他,他用力抬起我的下巴,要我睁开眼。生于深宫,长于软语轻声中的我,从未经历过如此境况,我感到无助,感到害怕。
心中有微弱的呼喊自他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清晰传来——不要睁眼!是的,纵然害怕,纵使怕到发抖,我依然决计不屈从于他的淫威。
哪怕你现在便杀了我,我也绝不会睁开我的眼,如果,你是因为我的轻侮而愤怒乃至于出离愤怒,那很好,我很高兴。
凭什么,全天下的人都活在你制造的痛苦之中,你却妄想逍遥快活;凭什么,我因为你国破家亡,你却妄想要获得我的敬意!
凭什么!!!
所以,如果我的轻侮,哪怕能换得你一丝半点的不快,我将为此感到无比欣慰!
忽然间,我感到自己的嘴唇被什么东西重重压覆,齿舌的啃舐随之袭来,身体中有陌生的酥麻感由嘴唇霎时传遍四肢百骸,我如遭雷击,骤然睁眼。
是他的嘴唇!!
愤怒、屈辱瞬间充斥于我周身的每寸肌肤,禽兽!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抗拒,想要从他的唇下逃出生天。
挣扎中,我的手碰到一件冰凉物什,我的发簪!那是四年前我行笄礼时丹哥哥送我的礼物。
丹哥哥,救救我,救救你的阿梅!
我一把抓起发簪,毫不犹豫地对着男人的身体奋力刺去,很快传来他的呼痛声,我的唇随之获得解放。
刺到了吗?昏暗中,我看不清自己究竟刺到了哪里,只是一再疯狂地,无意识地朝着面前左躲右闪的人影尽力刺去。
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为什么?
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然而,我终是不敌,被他夺了簪子,下一刻,我听见玉碎的声音。
我的簪子!丹哥哥送我的簪子!
不要——
我哭喊着想要去救我的簪子,被他阻止,灭顶的愤怒令我一瞬失去理智,我扑向他,对着他的脖子狠狠咬下,嘴里很快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我几欲呕吐。
奇怪的是,他不躲不叫,一任我咬。
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任我咬,不疼吗?我竟有些不忍。
我渐渐松口,却被他大力带入怀中,紧紧搂住,鼻端是他混合了浓重酒气的独特气息,他和“他”瞬间重合,我竟有些沉迷被他拥抱的感觉。
蓦地,脑中闪过母后瞠目而亡的惨象,我悚然一惊,为自己对他的贪恋深感可耻。
我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是不得。
他紧紧地将我圈在他的臂弯里,两手不停地在我背上拍抚。最终,我放弃了徒劳的挣扎,放声大哭。
我为自己无法为亲人报仇雪恨而大哭,我为自己沉迷于他的怀抱感到无比羞耻而大哭;我为自己尴尬的处境而大哭;我为自己莫测的前路而大哭;我为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而大哭。
当我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还在他的怀里,而他尚未醒来。天已大亮,阳光透过洁白的帛棉窗纸,射进室内,屋里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珍珠般莹润的光。
我悄然抬头,静静地打量着这本该恨之入骨,却又莫名吸引我的男人。
无可否认,这男人生了一张实在好看的脸:浓长得有些过分的眉,深陷的眼窝下是同样浓长的睫毛,其下是让我沉迷又害怕的眼,他的鼻子高而挺,鼻梁上几粒深浅不一的汗斑,看上去竟颇为可爱,鼻子下面是——我的心陡然加速,想起昨晚它带给我的奇妙感受,不觉抿了抿嘴。他的唇形优美,优美到身为女人的我也不禁赞叹,上唇和下颔的胡须修剪出漂亮的造型,黑亮有致。
我的目光下移,看到他松开的一侧领口上沾染了不少血迹,领口下露出我昨晚的战绩,一大块被我咬得血肉模糊,看上去已经明显肿起的伤口,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战绩不止这一处,之前我还扎了他一簪,很快我又在他左边的袍袖上发现了一个破洞。虽然,他穿着玄色的长袍,但我依然能看出破洞四周被血洇湿了一大片,已经板结。
一定很疼吧!我的心隐隐发抖,目光重又移回他的脸上。
他微皱了眉,睡得正沉,两只胳膊紧紧地圈着我。
我盯着他的脸,怔怔出神。
窗外传来的鸟叫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为自己的失神暗暗皱眉,挣动着想从他的怀抱中解脱出来。
很快,头上传来他睡音浓重的探问。
我的心猛地一抖,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我停止了挣动,垂了眼,不动不言。
他问我是否想让他放手,若我让他看看我的眼,他便放了我。
我一时气闷,再次挣动起来,可是就算我用尽了全身气力,却依然不能让他的手臂松开分毫,我失望地放弃,赌气似地抬起头,愤愤望进他的眼。
下一瞬,我迷失在他深邃的眸中,那里贮满了给我的怜惜与痴迷。
醒醒吧,他不是“他”!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告诫自己。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他”,可是,可是我依然对他的目光无能为力。
我在他的眼波中苦苦挣扎。
他的眸色愈加深沉,他低下头,向我缓缓靠近。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不要!昨夜的记忆一刹重回,我惊慌闪躲,伸手推拒,却在不经意间碰到了他臂上的伤口,他痛楚皱眉,一惊之下,我僵在当场。
很疼吗?很疼吧!疼与不疼,与我何干!
他微眯了眼,似在调整呼吸,片刻之后,他睁开眼,意似安抚地对我微微一笑,小心地将我放在床上,又用被子将我密密包严。
作好这一切后,他无言起身,我怔怔地望着他向外走去的背影,心中酸楚如秋洪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蹲下身去拾起了什么东西,然后,他转过头来看我,又是别有深意一笑,才再转回头去,消失在门口。
待他走后,我下床来到他止步的地方,看到地上支离破碎的我的玉簪,我缓缓地蹲下身,小心地拾起每一块玉屑。
当我拾起最后一块碎玉,我才发现被他拾走的是我的簪首。
我蹲在地上,呆望着掌中那一小堆如雪碎玉,想起从昨夜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怅然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