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死局》花笺尺素

21、二十一 华容

　　在眼前最后一丝光线也消逝的那刻，司马懿终于认命。其实他早就知道，这场复仇从开始就是场自不量力的闹剧，如今终于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刻。想着终于能和家人们团聚，死亡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奉孝，我这就来见你了。

　　他在心里念着，眼前竟真的出现了郭嘉的身影，他一身白衣，比任何一次见到都要干净整齐。他果真是死了，才能与他的亡魂重聚。奉孝。他唤他，上前去拉他的手，却只抓住虚空。郭嘉虚无缥缈地微笑，笑意中透着凄楚。
　　郭嘉说，当初，我缠绵病榻之时，你不来探我。我病在柳城，气息奄奄，只愿见你最后一面，你竟不来，如今却做出这许多深情之态来，岂不可笑。
　　他冷笑数声：“如今我已逝，可是衬了你的意？”
　　司马懿惶急地辩解：“当日我不知你病重如此，随军一别竟成永诀，若早知……”他语塞。若早知，又当如何？又能如何？从他选择活在仇恨里的那天起，便与过去一切决裂。纵有悔意，也转瞬即逝在辗转梦回之间。
　　郭嘉似已看破他心思：“你仍在怨我，若是能够重来，也不能改变什么。你我缘分已尽，我只恨自己无法解你心结。愿你不要再被仇恨蒙蔽了心，看不清真正重要之物。”他长叹，身影淡去。
　　“奉孝！”他拼命地想要追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而去。不要走……难道真的就这样，死生都无法再相见了吗？

　　曹丕骑在马背上，随着不疾不徐的颠簸瞌睡地点着头。经历了漫长如噩梦的一晚，他实在太疲惫，几乎一闭眼就能立刻睡去。在迷迷糊糊中他也不忘时不时紧搂一下怀中人，以免司马懿在昏睡中栽下马去。偶尔他会努力清醒着辨认一下方位，确认他们是在朝着江陵方向前进。他很想继续快马加鞭，无奈马儿和他们一样，在湿滑的泥路中步履维艰了一晚后，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如今还能载着他二人已是难得，曹丕赞赏地拍拍爱马的脖颈，想着等到江陵第一件事就是给它找一大筐草料。
　　在第一缕朝阳刺痛双眼之时，曹丕感觉怀中人似乎有了点动静。他连忙俯身查看。司马懿额头上布满汗水，眉头痛苦地纠结在一起，怎么抹也抹不开去。
　　“……是不是很痛？”曹丕以指尖拨开他的发丝，小声地在他耳边低语，心里其实并没有期望怀中人有所回应。他知道他所受的疼痛一定比他此刻心中的痛更甚。他恼恨地咬唇，不觉拔出宝剑，胡乱地劈砍着空气，心知这样也并不能得到片刻慰藉。
　　不是发过誓，要永远保护他吗？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去到他的身旁。他抬眼望天，天空已在朝阳的映衬下变得愈发明亮，大雨冲刷过的世界干净明媚，他的心却无可救药地彻底灰败下去。
　　大哥，我真是太没用了。原来我和当初一样，根本无法保护任何人……

　　“……奉孝。”
　　正沉浸在懊恼悔恨中的曹丕身体猛地僵住了。为了确认他没听错，他忙将脸贴得离他的唇更近。司马懿仿佛终于转醒，又好似梦呓，反复只轻声念着奉孝，对不起。奉孝，对不起……
　　曹丕觉得自己头脑空白了至少有一百年，等他回过神，发现司马懿魔怔一般紧抓着自己的衣襟，他费了半天劲也掰不开他纠缠在一处的手指，司马懿闭眼流泪，只将他抓得更紧，低声唤着奉孝奉孝。曹丕兀自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最后他一狠心，略微用力拍打着他的脸，试图将他彻底唤醒。
　　他说，我是子桓。
　　这一声的确有效。司马懿终于缓慢睁开了眼，他的眼慢慢对上了曹丕的，又似乎根本没对上。那一对招子空洞失色，再也映照不进任何事物。曹丕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跌落，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一地碎片，又有人攥住了他的心狠命捏了一把，于是那些尖锐的碎片便全部深深地插进心里去。
　　他只得佯装平静，小心地问：“仲达，你感觉如何？”
　　司马懿迟钝地眨眼，感受着周身贴着传来的体温，逐渐意识到自己正被环抱着，他顾不上回答，挣扎着想要摆脱这令他尴尬的姿势，但略一动作浑身便钻心地疼。这疼痛顿时唤醒了他的记忆，想着自己刺杀曹操未遂还差点丢了性命，他更加不能忍受此刻和曹丕如此贴近。无奈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他有任何动作，他只得继续维持这一令他感觉别扭的姿势，头偏偏还靠在曹丕胸前。
　　说起来，他怎么会与这人待在一起？他仍记得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曹丕并不在附近。难不成他竟然于乱军中专门来寻他，并将他救走？说实话他并不觉得曹丕有这个能力，也不相信他对自己执着如此。他也只能这样想了，被曹丕像女人般地抱着骑在同一匹马上已令他倍感屈辱，他不能再忍受这人竟然救了自己的命这个事实。
　　他竭力地想开口说话，这并不容易，每吐出一个字，喉部就火烧火燎地刺疼，此刻就连吸入的空气都变成了能凌迟他的毒|药。他剧烈地咳嗽，嘶哑着试图说出句完整的话。
　　“咳……此处……是何地？”
　　“我们已经过乌林，应该离江陵不远了。”曹丕安慰似地想去拍他的肩，随即想起他肩上有伤，在半空中改为一把抓住了缰绳。见司马懿醒来，他心中沉甸甸的重负不知拽动了多少牵扯，如今也终于落定，他顾不得去想旁的事情。当务之急是要平安抵达江陵城，其余的都不重要。
　　江陵城……司马懿心中想着之前同程昱研究过的荆州地图，心中暗惊。他打量四周，也不见一兵一卒。难道曹丕就这样一人一骑带他至此？他略侧身打量他，见他盔甲上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脸上还混杂着泥水黑灰，模样十分狼藉。他不安地挪动着，却不慎碰到了曹丕的手臂，曹丕顿时吃痛般地瑟缩了一下。
　　“你的手……”司马懿才发现曹丕左臂袒露在盔甲外的部分红黑一片渗血不止，似有焦黑的烧伤。曹丕满不在乎，反而板起了一张脸：“你该先担心自己。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他问，心里起了疑惑。文官与谋士扎营大多远离江岸，而司马懿的营帐——他绝不会记错——离中军帐有相当一段距离，按理说只要逃得及时，不会伤重至此，更不会被困在中军帐附近。
　　司马懿似是乏了，也不答话，闭眼恹恹靠在他肩上。曹丕不由心生怜惜，更加小心地驾马。二人一马就这样静静地走在山间小道上，日头已升得更高，一路无话，实际上他们根本没剩什么闲谈的气力。司马懿一面徒劳地想与曹丕保持些许距离，一面在心中翻腾着各种情绪：时而庆幸自己依然活着，时而悔恨未能把握复仇时机，时而担忧自己杀意过盛已然彻底暴露，若就这样去到江陵曹操定不肯轻饶他。或许他能寻找机会将曹丕击昏，抢下他的马以图日后。然而望着曹丕受伤的手臂，他不知怎地犹豫了。也罢。他颓然地想，凭他现在的伤势绝不可能制服曹丕，眼下只得暂且虚与委蛇，依赖他帮助自己。他自暴自弃地靠回去复闭上眼。
　　又行一阵，马儿忽然停了。司马懿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他佯睡，谁料竟真的靠着睡着了。抬眼见曹丕面色严峻地望着前方两条路。一条大路平坦宽阔，一条小路林深木茂，崎岖难行，深处还隐约有黄烟四起。曹丕显然并不熟悉此处地形。他下马，仔细地查看着两条路的交汇处，只见有若干尚新的凌乱足迹与马蹄印分布在小路上，延伸着往远处去了。
　　“父亲他们已从此经过。”曹丕这样说着，像是要为自己的选择增加些信心。他其实并没多少底气：父亲究竟是何时通过这里的？是否有众将护卫，前方又是否有孙刘设伏？若果真有伏兵……他盯着烽烟乍起处，心猛地坠了下去，不愿想那个最坏的结果。
　　“……文和。”
　　曹丕很不满意地转头对着出声的那人：“我是子桓。”究竟要怎样他才能不喊错他的名字啊。
　　司马懿有气无力地摇头：“我是说，贾诩给你的锦囊，应该还剩下一个。该是拆开的时候了。”
　　曹丕一拍额头，想起了贾诩对他说过，在身处危险时才能打开的最后一个锦囊。他急忙将手探入怀中，也顾不得去问为何司马懿也知道锦囊之事。
　　莫走华容道。
　　曹丕将绢帛递给司马懿，好让他也看得分明。不过五个字，司马懿却盯着看了良久。他仿佛见到贾诩本人正透过那一方白绢对他窃笑。那只狡猾的老狐狸，果真是算无遗策。他装病躲在许昌逃避战事，却能算到他们今日的败逃。不愧是乱武长安的毒士，料定此次出征难以取胜，却不肯随军出谋划策。他还能再随心所欲一点么。
　　但是，哪条才是华容道呢？曹丕犯难了。心中还是怨贾诩惜字如金，将难题抛给他们自己解决，没有向导官，只能胡乱猜了。司马懿盯着小道深处，陷入了沉思。
　　知己知彼，方能料敌于先。如果他是周瑜，是诸葛亮，会给曹操设下怎样的陷阱呢？
　　“子桓，走大路吧。”如果他想得不错，曹操见了这狼烟定然生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反而会选择偏僻难行的小路。至于前方究竟有怎样的危险，这是曹操需要担心的事，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曹丕很是激动地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叫我什么？”
　　司马懿不动声色地伏在马背上，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我们快些出发吧。”曹丕被那声子桓喊得心花怒放，忙不迭地爬回马背上，也没对司马懿提出让自己坐在前面的方案提出反对。
　　仲达终于肯叫我子桓啦。行在大路上时，他不由嘴角带笑，阳光也变得格外温柔。
　　司马懿觉得曹丕的反应过度有点好笑。他小心地从后方扶着他的腰，尽量保持最低限度的身体接触。他带着浑身伤痛，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冷笑。
　　若我还能在曹操手下偷生，那么子桓，我会当你的亲信，做你的幕宾，辅佐你登上世子之位，如果那就是贾诩的愿望。贾文和，你究竟期望从这个人身上获得什么，就让我也来一同见证。
　　或许与这人同行，能令他看到与往日不同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