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死局》花笺尺素

1、其一 残局

　　贾诩摆了一局棋。
　　荀彧在曹操面前随意一提，曹操就怀疑自己耳背听错了。难道真是平日那个贾诩贾文和，淡定到面瘫，低调到透明，终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仿佛这乱世与他毫无关系。这样一个人如今竟在家中摆了副号称天下无人能敌的残局，邀请整个许昌中的手谈高手，美其名曰“以棋会友”。
　　还高调扬言，谁若赢他，便能得黄金百两。

　　荀彧极为确信地说，那棋盘就在他家后院亭中的石桌上摆着。彧亲眼所见，还同他执子对弈过。
　　曹操还来不及计算贾诩那点俸禄何来百两黄金，便被这局所谓的棋勾起了兴趣。文若，你倒说说，胜负如何?
　　荀彧却在这时候唯唯诺诺。主公……文和曾叮嘱，天机不可泄露。
　　什么天机，故弄玄虚罢了。曹操兴致阑珊，往太师椅里舒适地窝了窝。贾诩的棋力堪比国手，他并不怀疑。一个终日算计别人，谋人城池性命的谋士，又怎能不会在一方棋盘上攻城略地呢。莫说他，自己手下的谋士也皆是棋力不俗。一介降将，哪容他如此猖狂。

　　于是荀彧之后，紧接着是荀攸，再然后郭嘉，程昱，刘晔，对自己棋力颇有自信的谋士都先后造访了贾诩的寒舍。然后无一例外地，对着那局棋盘瞠目结舌起来。

　　提及手谈，他们理所当然想到围棋。谁知贾诩摆的，竟是象棋。
　　而且这棋局，乍看之下毫无悬念：帅方车马炮残缺不全，将方兵临城下，四面楚歌，怎么看都回天乏术。
　　贾诩本人则气定神闲地坐在亭中石凳上，慢条斯理地喝茶捻须，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沉着冷静。

　　脾气火爆如程昱当场掀了棋盘，将这种对弈当成对自己棋力的羞辱。贾诩看他面庞涨成猪肝色，忍不住笑，满脸的褶子都开了花。
　　“仲德莫恼，文和绝非戏言，若能赢我，当赠黄金百两。”
　　程昱依然横眉冷对，似在说谁稀罕你的银钱。
　　贾诩也不多加解释，直接落座帅方摆子，悠悠做个“请”的动作。

　　棋盘上一番厮杀后，大家傻眼了。
　　明明看似稳操胜券，却不知被贾诩使了什么法子，老帅总是悬而不死，令人恨得牙根发痒，攻式未免急躁。等回过神来，己方却早已腹背受敌。

　　贾诩说，你们自然下不过我，这棋谱我烂熟于心，无论哪一方，每一步后的几步，十几步，甚至几百步的变化，我全都能算到。
　　如果你花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翻来覆去只研究同一局棋，那么你也会和我一样。
　　贾诩没说，这局棋，他就输过一次，恐怕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
　　可笑的是，他的对手……居然完全不懂棋。

　　听了这番话荀彧咂舌，程昱不屑，大多数人则迷惑不解。须知贾文和何许人也，凉薄如他，能对一局残局执着至此，其中必有玄机。
　　最八卦的郭嘉对着输掉的棋局支颐个脑袋，不依不饶地缠他非问究竟。贾诩偏不接他话茬，兀自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最后郭嘉撇撇嘴，没趣地转而打起他家几坛好酒的主意。

　　看郭嘉笑嘻嘻的小模样，轻狂中带些肆意飞扬。贾诩每每情不禁去摸自己面皮，只触到满手皱褶干枯，像晒干的橘皮。
　　就忍不住去想，十几二十年前，那座城池的高墙。
　　是都城长安，还是花城洛阳。
　　还有更久，更久之前，刺痛双眼的西北风沙。

　　那时他也不过与郭嘉年龄相仿，一执纸扇一匹瘦马就踏遍了整个西凉。那一方黄土对他而言终究过小，于是他慨然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奔赴中原。

　　贾诩小时候不爱读书，准确来说，是非常讨厌私塾这个地方。
　　教书先生永远一个表情，催眠式的念着些他早就烂熟的八股文字。上课时年幼的贾诩永远也只有一个举动：趴在最角落里那张案台上，公然昏睡到地老天荒。
　　同样在角落里的位置，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生得浓眉星目，眼角处还有浅浅的伤疤，怎么看都是武夫模子，难怪他也总是一听圣贤书就睡得不省人事。似乎在记忆里，贾诩都想不起来他醒着听课该是什么样子。
　　时间一长，他就对这人产生了志同道合英雄相惜之感。更多是因为此人上课睡觉还会鼾声如雷，故而先生总温柔忽略相对安静的贾诩。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开始这孩子挨了戒尺还鬼哭狼嚎，使得贾诩总生出几丝罪恶感觉得他是顶替自己挨板子。到后来贾诩觉得他都可以一边挨戒尺一边站着睡着。再后来他的同情早已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甚至有点恶作剧地观望——从小他就不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幸灾乐祸似乎是他的本能。他爱看那孩子摆出一副皮糙肉厚无所畏惧的神情，大大方方向前伸出手，反倒把先生气得吹胡瞪眼。每每见此场景，贾诩总忍不住把脸埋进袖子里吃吃偷笑。午后阳光暖洋洋，窗边合欢花开，毛茸茸地飘进房内来。年少的日子似乎永远也不到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一切仓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