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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走夜路的时候要小心 ...

  •   像是天照院奈落这样的组织竟然会有查问会,鹤子以前从未深思,现在回想起来却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莫名神奇。

      倒不是说建立在杀戮之上的组织不需要铁血戒律的束缚,这个神奇的重点在于,查问会的权利是凌驾于任何个人之上的,就连首领也不例外。天照院奈落的第十二代首领虚,就是在被查问会追责的前夕叛逃的。

      随手捡捡身边的“反例”,比如说隔壁将军家的定定公,作为统治者在幕府就是说一不二横着走的角色。那个人在她的印象里永远是一副睥睨地上虫蚁的神情,从一开始就将自己高高架在了法律无法触及的顶端,甚至将自己视为国家之法。

      那样的人是不可能会自愿分权建立审查制度的。可天照院奈落也不是什么呼召公义平权的爱心组织,因此鹤子严肃地推断,不管那个人是谁,在天照院奈落创立之初制定戒律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可能进了点水。

      这种明显和自己对着干,如同在制约自己的做法太奇怪了。建立审查会的制度,就意味着将制裁自己的选项交给了组织。

      看看隔壁横到飞起的定定公!鹤子简直想敲黑板强调。看看!专权应该这么玩才对!

      ……也托了这个制度的福,她时隔几年再次回到组织时,第一站不是去沐个浴整理一下仪容,而是被胧带到了摩拳擦掌等着她的审查会面前。

      摩拳擦掌是她自己脑补的,换个说法用跃跃欲试或蠢蠢欲动也行。

      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原意跟专精暗杀的组织作对,五百年来奈落中出的叛徒因此屈指可数。好在举国动荡的近年来,组织也顺从潮流时髦了一把,终于出了两个幺蛾子。

      第一个幺蛾子已经在几年前被捉了回来,据说还是胧亲自带的队,现在正老老实实地被关在地牢里。百十来年没有集结过的查问会,也只能在审她的时候稍微活动活动生锈的筋骨了。

      “忘恩负义之徒也总算知道回来了吗。”

      端坐在神龛前的数个人影被斗笠遮去了面貌,细长而高的烛台在深沉的夜色中虚幻摇曳,投下的影子倒映在那些人背后的墙壁上,看起来如同从黑暗中生出的巨大羽翼。

      身上还穿着脏兮兮染着血迹的军服,鹤子曲颈低头,单膝着地,老老实实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谦卑姿态,任上面的人将估计是事先拟好的台词轮流说完,冷嘲热讽绵里藏针,遣词措句都是她熟悉的风格。

      “先是背叛将你抚养到大的组织,现在又出卖给予了你容身之地的攘夷军。鸩,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回到奈落之列吗。”

      流程终于差不多走完了啊。

      硌着膝盖的地板冰冷得像块石头,古老的木材沉淀了近五百年的光阴,透出深重的黑色。鹤子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垂下的视线纹丝不动。

      “……我想活。”

      认真地听自己说话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的这条命是组织捡回来的。曾为弃子的我明白,死了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因此在被组织问罪的时候,我逃跑了。最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所以我选择了藏身于攘夷军中。”

      她的声音一顿。

      “不过,以现在的情势,攘夷军会败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我回来了。”

      “我想活下去。”

      “……”沉默蔓延,其余人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直白,一时震惊得有些无言。半晌,有人冷哼一声:“你似乎还忘了一点。以你现在的处境,回到攘夷军只会遭到诛杀。是无处可去,才会想起到曾收养你的组织面前摇尾乞怜吧。”

      鹤子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没有说话,只当是默认。

      “胧,你觉得呢?”居中的人影沉声问道,声音喜怒难辨。

      一直站在旁边当雕塑的胧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就算是给予了自己立身之道的师傅,只要是为了活下去也能背叛,对于这样的人,我无话可说。”

      鹤子抬起眼帘。但从她低微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捕捉到胧隐藏在阴影中毫无变化的侧脸。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黑历史会有帮上忙的一天。

      “只是为了活下去吗……”为首之人沉思半晌,低声沙哑地笑了起来,“真是没有比这个更可靠的理由了。”

      裁决下定,身披黑暗的奈落逐一消失在夜色中,几十叠的神殿里后来只剩下自己。

      ……用了师傅这个称呼啊。原来在旁人看来,那个人的确是教导自己的师傅吗。

      关节酸痛作响,鹤子撑起膝盖站了起来。空荡荡的正殿内,只有正前方置于神龛两侧的细高烛台微弱地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心怀感激吧——将你带回组织是那位大人……最后下达的命令。”

      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那个人已经死了啊。所以别想了。

      鹤子脱下鬼兵队的制服外衣,在泥血里不知滚过多少遍的衣料早就变得硬邦邦的了。战事刚结束时情势混乱,队士将她押下去的时候连她的队服都忘了剥,结果到现在还穿在她身上。

      山间的夜风很凉,穿过栈道呼呼作响,如同看不见的野兽在耳边嘶声呻丨吟。她循着年幼时不知道走过多少遍的道路朝下方走去,随意伸手一松,破破烂烂的鬼兵队外套就被风卷走了,飘飘扬扬地栽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已经不会需要了。

      窗棂外响起了笃笃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小小的生物在敲着木框。鹤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几叠大小的和室中光线很暗,眼熟的乌鸦推开窗子蹦跳着钻了进来,露出外面裹着微蓝雾气的深沉天空,看样子距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

      “到时间了,鸩。”纸门上映出胧整装待发的沉默身影。

      鹤子忍住哀嚎的冲动,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怀中的骸早在听到响动的时候就醒了,此时正仰脸安静地看着自己,贴着枕头的那一侧头发微微有些蓬乱。

      “这次又怎么了?”她叹息道,伸手将骸细软的碎发拨到耳后压好了。

      那只乌鸦扑扇着翅膀,从窗台上飞到鹤子床边,作势就要啄起她被子的一角。

      “左小路公卿于前几日在猿十字路口遭到了刺杀。”隔着纸门,胧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仅仅是在陈述事实。

      左小路是众公卿中有名的尊皇攘夷派,在京都将攘夷事业搞得如火如荼蒸蒸日上。按道理,杀红了眼的攘夷志士再怎么天诛,也应该诛不到他身上去。

      鹤子无奈地爬了起来,将被子给骸重新盖好,然后套上外衣,绑护手,戴斗笠,拿起靠在墙边的金属杖刀。

      “目的地?”她将门在身后合上,明知故问。

      未散的夜色笼罩着世界,羽翼光滑如缎的乌鸦飞到胧的肩膀上,收起翅膀停稳了。胧摸了它的鸟喙一下以示奖励,待她跟上来后言简意赅:

      “京都。”

      ……

      岚山的枫林如火灼灼,斑斓的秋色映在如同融玉的鸭川上,随着滚滚水流飘向群山环抱的千年古都。祗园坐落于鸭川以东,到了晚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悬在茶屋两侧的夜灯映着枫叶,更添一丝雅意。

      “大人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正二接过了店家主递过来的照明灯笼,摆摆手示意对方自己并没有醉得太厉害,还不需要他人陪送,接着才有些晃悠地转过身,提步离去。

      一出祗园,夜就安静了下来。四条大桥下的鸭川在黑暗中流淌,除了水声之外连虫鸣也听不到。最近天诛事件频起,京都的各处街坊都惶惶不安,天一黑人都早早地回到家中,除了岛园和祗园,夜晚之后其他地方还真寻不到什么人迹。

      一手提灯,正二揉了揉脖子,疲懒地叹了口气。

      想起岩井管家先前再三叮嘱自己推掉这次的邀请、要不就尽早退场的严肃神情,他就没来由得有些头疼。哦不,他本来就头疼。谁知道那个幕府官员会这么喜欢喝酒,若不是他酒量好,今晚估计还得在祗园住下。

      走下桥,祗园对岸便是河原町。正二勉强自己提起精神,稍微警醒了一点。附近就是土佐藩邸,沿着上游再走一会儿还有长州藩邸,整个地区都是高危地带,还是在地图上需要标红色示警的那种。

      安全起见,也许他该绕点远路的。正二看了腰间的佩刀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街道两边静悄悄的,灯笼散发出的小小光圈照亮了眼前的道路,无边的黑暗中,唯有自己一人的脚步声在沙沙细响。

      岩井管家会担心他这次出行不是没有道理。自从接手掌管了白石家,他就开始频频接触幕府方面的官员,三天两次地赴宴,想必已有不少攘夷志士看他不顺眼,若是遭到天诛倒也不奇怪。他只希望自己的尸体不要像之前的那个倒霉鬼公卿一样,被曝于河岸供行人围观。

      血腥的预设没有激起心中的半点涟漪,正二觉得这多半是酒精的麻痹作用,要不然就是上过战场的经历已经让他麻木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不过说起来,天诛的血雨腥风每次在京内达到顶端,接下来就会急剧衰退,突兀骤跌,简直像是有人在暗中剪去了操纵这一切的丝线。

      也许是因为商人天生敏感吧——咦不对,他什么时候成商人了——正二有种奇怪的直觉,自从左小路公卿被不明人士暗杀之后,这次的天诛运动就差不多该开始走下坡路了。

      他转过街角,沿着僻静的小路继续前行。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

      暗夜的小巷中,惨叫乍一响起便被就地扑杀。正二背后一凉,提灯僵在了原地。他刚要探手拔出腰间的佩刀,惊慌如兽的脚步声突然朝自己所在的小路踉跄奔来。

      从巷子里窜出来的身影面色如纸,瞳孔紧缩,武士的发髻已是半散乱的状态,腰间的佩刀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别过来!!”浪人打扮的男人如是嘶喊道,口音陌生。无意识地一转头,他看到了手扶刀鞘立在原地的正二,眼中的那点希望在黑暗中几乎烫人。

      “救……”那个人张开口,说时迟那时快,正二直觉眼前一花,蓬蓬的血雾骤然在黑暗的小道中绽放开来。随着一声闷响,前一刻还在向他呼救的男人软绵绵地栽了下去,脖子诡异地歪到了一边。

      正二直愣愣地注视着前方,连拔刀的动作都忘记了。

      灯笼脱手坠地,冰冷的刀光紧接而至。火光沿着断裂的木架窜起飞舞,一瞬间照亮了眼前之人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和急剧收缩的青色瞳孔。

      “……鹤……”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

      鹤子。

      声音被卡死在喉咙,眩晕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抽走了他脚下的最后一点地面。

      ……

      正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和室里。

      壁龛里的釉瓷花瓶,墙壁上悬挂的水墨字画,镶着白玉花的紫檀木多宝格,就连墙壁靠门处的刮痕都和记忆中的如出一撤。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捡回一条命的,但他确确实实回到了白石家设在京都的本屋。

      纸门被窸窣着拉开,正二略艰难地转过头,一抬眼就看到了年逾四十的岩井管家涕泪横流的脸。

      “少爷——!!!”

      自从成为家督之后就没有再听到的称呼令他微微恍神,正二拽回还有些昏沉的意识,透过敞开的纸门,望向和房间仅隔着一条走廊的庭院。

      ……已经是白天了。

      失去意识前的记忆倏然涌了回来,他猛地坐起,动作一时过于剧烈,以至于胸口的伤势都差点崩裂开来,疼得钻心。

      正二挥挥手,示意对方不要担心。“我睡了几天了?”他哑声道,话音刚落,就又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脸色一时有些发白。

      “三天,”似是想到了什么,岩井的脸上浮现出后怕的神情,“大夫说了,若是你心口的刀伤再往左边偏一点,或是止血的动作再慢一点,就没得救了。”

      正二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我怎么回来的?送我回来的人呢?”

      “不知道啊,少爷,我听到门外的动静,提了灯去查看时,你就已经倒在那里了。”岩井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一副非常想要将他按下去重新躺好的表情。

      沉默片刻,正二将羽织披上肩头,语气淡淡:“除了你以外,还有人知道我受伤的事情吗。”

      岩井摇了摇头。

      “……很好,”他抬起眼帘,眸光微深,“我现在有一件事情需要交给你去办。”

      岩井张了张口想要反驳,但对上正二不同于以往的眼神,话语都涌到嘴边了,却偏偏出不了声。他叹息一声,半晌,才点了点头。

      正二舒了一口气:“我需要你去一趟棺材铺。现在就去。”他强调。

      岩井点到一半的头顿时就僵住了。

      “就当做我死了,动静稍微闹得大一点也没有关系。”他道,“不过原因是什么不要说,让人以为白石家要办丧事了就成。”

      “拜托你了。”

      定定地看他半晌,岩井低下头:“我知道了。”随即,他直起身,声音也严肃起来:“不过,我可以问一句,老爷您这是想做什么吗?”

      微晴的天空被圈在屋檐的方角中,庭院的地面上铺着厚毯一般的红枫叶。阳光静悠,光影错落的树枝上,停着一只啾啾而鸣抖动羽翼的小小身影。

      收回视线,正二勾了勾唇,懒散的声音中带了点意味不明的笑:“岩井,你捕过鸟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走夜路的时候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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