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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刚失业的那段日子最为难熬 ...

  •   残阳似血,日光被驱逐至了天际的尽头,在黑暗的围追堵截之下如溺毙之人垂死挣扎,呼吸渐微。草草竖起的木牌斜插于无数大大小小的坟冢之上,如在人间徘徊不散的亡者,一眼望去尽是幢幢黑影,背着近乎刺目的夕阳,在寸草不生的地上落下枯瘦如骨的印记。

      战火刚息,炙闷的空气中仿佛仍沉淀着白日的肃杀,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一开始时,到处都是忙着处理后事安葬死者的队员,后来尸堆渐少,坟头一一立起,荒凉的墓地最后只剩下了鹤子一人的身影以及老树上停着的几只乌鸦。

      执着锈迹斑斑的铁锹,她默不作声地铲起一把薄土,手腕微转,往一旁新挖的墓里倒去。

      黄沙尘土簌簌而坠,沉默地覆在冰冷僵硬的尸身上,和光明一同堕入永眠。

      夕阳沉寂,万物静默,铁锹铲土的声音机械而固定,在风中空落落地回响着,成了唯一不变的节奏。

      ——“……既然你快死了,将那把刀送我如何?作为交换,我会好好安葬你的。”

      生与死的界限从未像此刻这般分明。站在这里望下去,她已看不清那染满鲜血的熟悉面容,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为了一把换不了多少钱的破刀,她当初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不得了的麻烦。

      鹤子敛眸移开视线,抬手,挥锹。

      ——但就算只是开玩笑也好,一旦许下承诺,就无法反悔了。

      最后的一抔黄土也终于尘埃落定。

      鹤子直起身来,下意识地想要拭去额际的汗水,却在瞥见了自己的一身血衣时生生地停住了动作。

      嘶哑难听的啼叫蓦地响起,等了许久的乌鸦终于按捺不住,三三两两如同影子一般地飞了下来,落在尚未来得及埋葬也无法辨别身份的尸体肉块上。它们无机质的眼珠蒙着薄膜,宛若未洗净的玻璃一样倒映出污血干涸的尸堆,毫不掩饰其间的贪婪。

      无法言喻的厌恶瞬间涌上心头,似有万蚁在皮肤底下蠕动。

      她正要拔刀,一道小小的影子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先她一步气势汹汹地冲了上去,翅膀扑得啪啪直响。

      鹤子愣了愣。

      她眨眨眼睛,有些发傻地望着羽毛根根炸立的雉鸡君像是一团愤怒的毛球直接滚进了乌鸦的小团体中,顿时惊起无数飞羽,间或伴随着尖锐短促的鸡鸣和沙哑狼狈的鸦啼。

      羽毛纷落之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回首望来的,是雉鸡君。

      画风变得好像有点快。

      “……真是麻烦你了。”

      但话音未落,雉鸡君就已经撒开脚丫子奔了回来。在她的注视下,它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浪费,直直从她身旁跑过,迫不及待地奔回了高杉的身边,还邀功似的蹦了两下。

      “……”

      这差别待遇也是挺醉人的。

      鹤子默了半晌移开视线。

      夜色渐浓,夕阳如雾,只剩一条薄薄的金光镶嵌在地平线上。黑暗如墨水沿着苍穹的四角滴落下来,渐渐漫过世界。

      “你不去吗?”

      和以往不同,这次率先挑开话题打破沉默的,是高杉。

      他漫不经心地倚树而站,双手环胸,染血的衣袍凶气未散,神态却闲散,仅仅是站在那里便生出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势来。

      “再不去的话,可就赶不上了。”

      他凉凉道。

      二番队这次的临阵脱逃,彻底激怒了在前线拼命厮杀的攘夷军各队。就算是和藩府关系密切的高层也只能顺应众怒将他们带至全军面前接受审判。

      周围三三两两地散落着尚未填完的坟坑,其他的队士都在风闻消息后纷纷抛下了手头的工作,赶回营地只为一睹身为害群之马的二番队最后的下场。

      “……懒得去。”鹤子心不在焉道。

      她将先前写好的木牌小心地插在墓冢上,又往后退了几步,再三确定木牌插入的角度分毫未错,没有一丝偏差。

      “再说了,我对那种形式主义的闹剧不感兴趣。”

      二番队的队员大多都家世显赫,将他们论刑处斩的代价太高。伤亡惨重的攘夷军早已承受不起更多的打击,怎可能为了区区一个新兵营去得罪藩府里那些位高权重的老顽固。所谓的审判,顶多只是走个过场,将二番队痛斥一顿后从轻发落了事罢了。

      迎面拂来的风中已沁入了丝丝凉意,本应虫鸣悦耳的傍晚却一片死寂,只余一地伶仃的黑影。

      “你不也是因为这样才跑到这里的吗?”

      鹤子转过头,嘴角微扬,青色的眼眸却无波无澜,不辨悲喜:

      “还是说,你因为身高关系直接被人流挤出来了?”

      她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仿佛看不到身后的遍地坟冢。

      碧眸微凝,高杉望她半晌,“嗬”的嗤笑出声:“对结果不满意的话,自己动手去改变不就成了。”

      他直直地望着她,眼神如刀,仿佛要剖开她心中的真正所想。

      “若执法者不义,那便取其代之。有能力的人,不会依托于他人执行正义。”

      ……竟然提议诉诸于暴力吗?真是直接又我行我素到极点。

      可惜她不是什么中二大邪神,只是个跳槽频繁的失业人员,曾经在更加中二的言论的耳濡目染下长大,早就锻炼出了一身的免疫力,连宇智【哔——】级别的大邪神都无法撼动。

      人都已经死了,再怎么中二,再怎么折腾,都无济于事,比泡面杯盖上沾着的蔬菜碎末还悲哀无力。

      她默了片刻,决定以比较委婉的方式拒绝对方的好意:

      “太麻烦了,不干。”

      “……”

      那种看傻逼的眼神又来了。

      可就算高杉当她是智障也好,她是真的累了,不想动了。

      鹤子扯了扯嘴角。

      如果将二番队的人大卸八块就能把人救活的话,她现在就提刀重温一下童年。

      只要对方能回来。

      哪怕是将她痛骂一顿,甚至翻脸与她断绝关系都行。

      只要活着就行了。

      若是躺在冰冷黑暗的墓里,就连催讨工资也做不到了啊。

      鹤子笑了笑,笑意却并未抵达眼底,一片荒芜:“你若是说完了想说的话,就可以走了。”

      将对方难得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就算被砍她也毫无怨言。

      一直乖乖蹲在高杉脚边的雉鸡君躁动起来,开始不停地扯他裤腿,一副不情愿又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咯咯咯”地发出催促的声音。

      高杉僵硬半晌,在鹤子都以为他要动手了时,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饭团。

      “拿着,这是假发啰嗦着硬要给你的。“

      他将饭团递到她眼前,语气强硬。

      ……结果是桂子啊。

      鹤子垂下眼帘,若是平时的话一定会开心得想要打滚,可现在不要说是喜悦之情了,搜肠刮肚之下,连一丝情绪的起伏都寻找不到,空得让人心生茫然。

      她安静了一会儿,牵起嘴角:

      “我不饿。这个饭团还是让给更需要的人吧。”

      *

      ——临行前,营长大叔曾拜托她收好大家的遗书。

      ——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许多时候连尸首都无法完全,更别提在枪林弹雨中护下一纸薄薄的书信。

      ——一张张雪白的信笺被或是颤抖或是平稳地交递到她手中,明明轻得连风都抓不住,她却觉得沉,沉得几乎抬不起臂弯,连灵魂都滞重。

      ——这些信上的名字,有些出自武家,有些出自乡野,有城下町的手工艺人,也有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他们曾抱怨过她初期咸得吓死人的饭团,也曾庆幸过她厨艺后来的进步,吐槽过小田切高虎的鼻孔,也好奇过高杉晋助的身高,幻想过功成名就时的风光无限,也畏惧过战死沙场的尸骨无存,甚至在拔营前夜翻来覆去彻不能眠,连高杉那家伙都手执她看不清封面的绿皮课本在廊檐下静坐了一晚,无言。

      ——她知道啊,因为一直都好好看着呢。

      ——营长大叔最引以为豪的蠢货们。

      鹤子垂着眼帘,将防滑绷带一圈圈在手上缠好,掩去粗糙的厚茧和冻疮烂下的疤痕。

      一叠不属于她却重逾己身性命的书信,一把用鲜血盟誓换来的佩刀。

      直到临行前,她才发现,自己所有的行囊也不过剩下了这些东西。

      默了片刻,鹤子将刀在腰间别好了,旋即提起包裹掀开帐幕走了出去。

      夜已深,漆黑的苍穹中不见丝毫星光,风也纹丝不动。沉睡中的营地宛若伤痕累累的巨兽,气息萎靡地伏在地上,仅仅是支撑着微弱的呼吸便已竭尽全力。

      到处都是倒塌的营帐,散架的炮车,木栅七零八落,沙袋陷落。执勤的士兵抱着血迹斑斑的长刀倚在帐门口歇息,身上缠满了厚厚的绷带,面色疲惫。

      虽还未败,但攘夷军已离彻底的溃败不远了。

      决定胜负的时机,估计就在黎明。

      是迎来曙光还是堕入永夜,最终的结果只要再过几个时辰便能揭晓。

      万籁俱静,所有生物的气息都仿佛已经死去,只有人满为患的医疗站内时不时传来医疗人员在各个床铺间走动的声响和伤员疼痛难忍的呻丨吟。若是听得更仔细点的话,说不定还能捕捉到少部分人极力压抑的哽咽抽泣。

      “咔擦”一声,碎石沙砾在脚下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鹤子在医疗站外停下了脚步。

      就算不掀开帐幕,她也知道里面躺着的伤员情况最严峻的大部分都是新兵营的人。如果不是营长大叔及一小部分人当时以自己的性命殿后铺路,现在能躺在这里的人还会更少。

      “喝点水吧,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不要放弃。”

      帐内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桂的声音,即使无人愿意倾听他也没有放弃,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坚持将老妈子的属性发挥到了极致。

      如果是平常的话,桂这么唠叨银时早就不耐烦了,此刻却听不到他的动静。据目击者称,他刚从战场上回来时几乎泡成了一个血人,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吓得守在本阵的队员差点将他当成敌人打了出去。

      鹤子觉得,他此刻多半正抱着刀闭目养神。

      就像是在营长大叔的房间外见面的那次一样,看似无害地睡着懒觉,实际上却比谁都警觉,会在风吹草动的瞬间拔刀出鞘见血封喉。

      静静地在帐外站了一会儿,鹤子沉默半晌,将装有大家遗书的包裹小心翼翼地从肩上解了下来,从袖里掏出写有拜托字样的纸条,一同安放到了门口的地上拿石子压好。

      ——营长大叔的用心良苦,她自然明白。可她现在已经被解雇了,想要怎么做,他已经管不着了。

      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她已履行了最后的约定,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对方已无法置喙,也无法同行。

      ——愈是厌恶的才能,结果反倒愈是派得上用场。

      夜色浓郁,只有主帐门口的木架上有火焰噼啪作响,溅出点点火星,在地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暖色的烛光从帐幕的缝隙间如水溢出,里面的争执也随着夜风一同灌入耳中,逐渐清晰起来。

      “你疯了吗?!以攘夷军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可能发动奇袭。不要说是集结队伍了,将伤员从病床上拉起来都难办!你还是滚回去做梦比较实际!!”

      有人将桌子拍得啪啪直响,声嘶力竭地发出咆哮。

      ——当初在收遗书时,只有一人交了白卷。哪怕是银时那家伙都写了糖分二字敷衍了事。

      “要不然等死吗?!你我都清楚,不趁此机会一举夺下敌营的话,等到了明天早上就可以让敌人来收我们的尸体了!你别跟我扯什么有的没的,我们必须行动!成败皆在此一举!!”

      另一个人也一样激动,沙哑得连声带都要扯碎。

      ——“你真的确定你什么都不写吗?彰显个性这种事还是挑时候比较好。”她望着展开的空白宣纸,无奈地抽了抽嘴角。

      ——高杉冷哼一声,无动于衷:“连白卷都没交的家伙也真敢说啊。”

      不顾阻拦,鹤子直接掀开帐幕走了进去。

      站在主桌旁和一个秃顶的中年大叔吵得面红脖子粗的,正是之前那个鼻子上生生地缺了一块肉的大叔。

      争吵的声音顿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她望来。

      ——“那不是当然的事吗?既然遗书会交给我保管,就说明我命硬嘛,和脱水拉出的【哔——】一样硬。”

      放下门口卫兵的衣领,鹤子仿佛没看到对方蜷缩在地上拼命咳嗽喘气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

      “那个,关于刚才提到的奇袭计划……”

      —— “所以啊,我不会死的,一定会比你们所有人都活得长寿。“

      她笑了笑:

      “你们缺前锋吗?做诱饵的那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刚失业的那段日子最为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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