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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6:此地一为别 ...


  •   王国忠是在第二天清晨进园的。

      两个时辰以前,他刚在府中接了旨,换过一身缟素衣裳,才匆匆跟着宣旨的太监到来。领头的太监尽窜往小路走去,王国忠跟在後头,脸上却是一片淡然。这时天色灰蒙蒙的,雨线仿若随针穿衣而过,王国忠甩袖一拂,那互相牵连的雨丝却弹击到路旁的青草上来,仔细一看,却发现尖端的部份早已黄了。

      未几他们选在一所小木屋里歇脚,王国忠方才接过旁人递上的布巾,门前便有另一人匆匆抖下雨珠。他就朝向他一笑,那人刹时僵硬了,旁边的人却不识相的在报:「安公公万褔。」

      「可以了。」安太监拍着身上的水珠,旁边人亦殷勤地款款擦着。王国忠却是微风不动,单是站立一旁,在笑。

      安太监也不着意去看他,只是把手背放在巾上压压,一边轻细地在说:「王大人,这儿有把伞,你还是快去吧。他就在前面等你。」

      「让安公公费心了。」王国忠含笑拜过,旁边人把伞子递上来,他却不去接。只是那一步一履,渐而彷若在地上生根,他不动,嘴巴却在缓慢地开合:「安公公,我们王家可与文家有仇?」

      安太监动作稍滞:「应该没有。」

      「纵是无仇无怨,可你要斩草除根,我亦不怪你……」王国忠轻轻淡淡的接一句,安太监却是一贯的沉默以对。

      「我见过你,那时候你是文家的大公子。」王国忠双眼微弯,娓娓道来的,却是一宗宗前陈往事。「先帝在时,文相权倾天下,为了後嗣能享千秋万世之褔,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才让你当上今上的伴读。後来的事……安公公,如今你这样,可曾仇恨过令尊?」

      一室之内悄然无声,王国忠叹一口气,摇头又道:「王家跟文家可是殊途同归,我当初也跟令尊一样,也不知是缘是孽……」正说到伤心处,王国忠却丝泪未下,突然响声笑了。「哈哈,也不打扰安公公了。我还要去接他。」

      他转身正要走,後头却有个声音传来:「不曾。」

      「诶?」

      「我未曾怨恨过父亲。」安太监一字一字的咬下去,多少年来,都不是一个恨字可解。「王大人,只是有件事情,我实在不明白……」

      「你说吧。」门楣下的一块布揭起,外边的雨丝纷纷打来,王国忠回首却是一片坦然。似乎多少年过去了,他都是当初那个诗文双绝,才高八斗的风流人物。眼里又岂容得下一分苍桑?

      英雄易老,美人迟暮,多少年了?最後还是一无所有。安太监拱手朝他一拜,纵是相争,也非本意。只是…...只是阴差阳错。「我想问你们,何以要做这种无用的事?」

      普天之下,莫非黄土。这事情纵是耽搁一两年,皇上最终还是会知道的。不管他是生是死,这事总会水落石出。王湘父子,便是除了他这颗眼中钉,也是无用。

      「人做事的时候,总不会觉得是无用的。」王国忠放下了一句。

      「王大人!你若说明白的话,皇上也不会……」安太监匆匆的自後喝着。皇上记恨,能记恨好,会好好的活下去,而他却是谁也不恨。

      「迟了,皇上已赐我白绫一幅。」王国忠含笑回首,也是谁都不恨。「只是……他是我王家一点血脉,让他一个孤魂在外,到底寂寞。还是皇上容情,让我来替他好好收拾,才一块上路。」

      「王大人!」

      「也罢。人应该要有所担当。」他一身白衣,就要没入雨中。只是王国忠还在笑,似乎笑容便是他唯一的归宿。「安公公,只是连累你受苦了……」

      说罢他便倾身没入雨中,路上一片泥泞,也不好走。可後面也没人,连声音都不追来了,王国忠一笑,要说不恨也是假的,只是一个死人又有何可恨的呢?他彷佛早已知晓了路,埋头一股劲儿的走。

      前方,就在不远处的小门前,却有两个待卫严严的把守着。一个小块头一而再,再而三的冲上去,他们大掌一推,他就轻易地落入泥泞之中。

      「金汨和,皇上放了你出园,你便应该走!还在此处硬碰作甚?」待卫雄声滔滔,倒真能把人耳朵震聋。只是这金汨和却似是一无所惧,蹲身从泥中坐起,身上的泥也不拍,死命就往前冲去。

      啪!

      「欸!真烦!你这死小子还要磨多久?」待卫方才把他推开一点,他又死命往里面冲。

      周而复始,那待卫实在是越推越烦,狠不得能一枪把他刺死才好。他的伙伴却是渐渐会意笑了,附耳往他边上说,话里总是不怀好意:「你管得着人家?说不定他屁股发痒,离了园里,也不好找人插呢?」

      「哈哈。」另一个也便闻声笑了,这风流故事听得多,还真想不到有人会如此恋栈不舍。

      由是汨和的一跌一碰,最後都像笑话一样在他们嘴巴中轻轻带过。金汨和在下边却如一无所闻,就在他再一次要闯门时,王国忠便上前了:「你们在干什麽?」

      「啊,王!王大人。」里面有个认得他的,慌忙朝这达官贵人一拜,刚才那嚣张皮相像是假的,随便能从脸上拿下来。

      王国忠也不跟他计较,单问:「他是什麽回事?」

      「王大人。皇上命小的把金汨和放出园,咱们也不好抗命。」待卫们以为这王大人出手要救,只好把冤情速速报上。

      王国忠却在低吟着这几字:「金·汩·和……」

      原来他就是那个闹得人仰马翻的金汨和啊?我儿子也说过不要出园……王国忠摇摇头。傻孩子,这是命。

      「我要见顾婴。」那小小的脑袋低着却只反覆的说一句。

      「就不能让他见见?」王国忠好言好气的替他问去。不要说待卫,便连他自己都笑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也不是说不能,只是小的着实无能为力。皇上说要升顾婴的官,让他来当御前待卫。这金汨和在这儿闹,也是见不他的了……」

      王国忠随而转脸看他:「金大人,你不都听见了吗?」

      「我要见顾婴……」

      ——『只怕皇上到时把你放出园去,你还得依依不舍地哭呢。』

      言犹在耳,汨和伸袖擦了一脸的泥,喃喃地却只在说:「我要见顾婴……」

      ——『皇上不会杀我们的。』

      他没有死,也没用了。风在耳边不歇的吹来,一层灰烬亦自地面浮起,黑乌乌的,便把他的身影轻易消没掉。原来如此,顾婴的话总是没错的,原来如此。本来他们今天就死在一块了,怎麽糊里糊涂,早上一醒来他便孤身一人站在园外呢?本来……

      「……我要见顾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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