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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雨偶遇眼眸深,一曲终了竟成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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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江雨下了半宿,夜间渔船上的星点灯火忽明忽灭,像是要被这缠人的雨势卷进黑暗里。船家撑船近了岸,掀开帘问小舟之中的白衣青年:“公子?我看这风高江涨,还是先回江边的客栈歇息半晚,明日再走罢?”听不真切的雨声中,船家最终闻见了淡淡的“好”字。
袖口湿透了,站在客栈门前能拧出一小滩积水来。守堂的小二开了门,看见眼前之人兀自愣了愣,迷糊的视线因带着水气的江风清醒不少,如豆的火苗曳着淡橘色的朦胧的光,那人淡似远山的眉眼如被淋湿的水墨画,无甚表情,即使落雨也不能让他狼狈。
倒是后面的船夫急着先嚷嚷了开来:“我说你这个小伙计杵门口是呆了不成!?还不让我们进去?!”名作原十昱的店小二如梦初醒似地“诶”了一声,连忙侧身低头,收回目光,双眸定定地抠着脚下的地板,怔忪地想道:他回来了。是因为这天气吗?那么,明日雨一停,仍是该走的罢。关门时微失神,呼吸不自觉放得小心翼翼。
“小二,快去帮公子烧些热水,这阴天冷雨的染了风寒可麻烦!”船夫又吩咐道。十昱点了头便钻进厨房里忙活。这个时辰,老板的鼾声也许都成了首小曲儿,老板娘也睡得正沉,店里的其他伙计眼睛一闭打起呼来连老鼠跳上床都察觉不出。他便一个人起了火,一个人麻利地烧起水来。抱着大桶热气腾腾的水走到厢房门前时,才发觉腾不出手来敲门。
要喊“公子”吗?犹疑了几秒,还是放下木桶。正待敲门,“吱呀”一声,门先一步自己被打开了。顾凉熏站在房间里面,墨色的眸子深幽似潭,目光落向自己,“辛苦了。”薄薄的唇依旧是淡漠的紧抿,轻轻一点头已经是很客气的举动了。十昱抱起水桶走进去,轻咬下唇屏住呼吸,睫毛被蒸腾的雾气打湿了,沉沉的。他将热水倒进供客人沐浴用的大桶之后又紧接着去提另一桶,来送最后一趟时,顾凉熏已经脱去了上衣,只剩白色的里衬长裤,冷淡的肩线,玉山般的肤色。十昱突然之间瞥见,内心一惊,目光只敢滑过一眼,急忙想走,反而险些被门槛绊倒,踉跄了一下,指尖在被他叫住时死死扣住木桶。“水太烫了。”
“……嗯?”见顾凉熏指指热气腾腾的大桶,十昱顿时脸色发窘地反应过来,“我去给您兑些凉水。”这回边加凉水边试了水温,感觉适宜后才抬起头。
这一眼被对方直直收进眸中,让十昱一时又忘了该提醒水温已调好,只能看着顾凉熏一步、一步地,带着雍容自若的姿态走来,身后就是暗色的梁角,烛台的火苗虚化的光影里,依稀能闻到被雨声冲淡的松柏香。那是江南的烟雨氤氲过的眉梢,薄唇一如既往地抿得极为冷淡,哪怕那个人漂亮的面容让他嘴边一丝一毫的上挑都变成难掩的风流。耳膜鼓动着自己清晰的心跳声,愈来愈大,连窗外的雨声也变得悠远。
十昱抓住脚边的木桶,合上门之前终于听见了自己略微不自然的声音:“公子慢用。”不能想。
回到大堂中,这会儿连瞌睡也打不着了,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发呆发了半宿。
江州不大不小,七年前遭洪灾肆虐,一片狼藉,靠着修坝治水,建渠灌田,引进域外的优良稻种,居然也缓慢地恢复了过来。近三年,凭借着有利的水路交通和偏左的江南位置,贸易亦发展迅速。南来北往的人多了,市街恢复得比先前远要繁荣。
不是江州本地的人,对当年那场大水酿就的人间炼狱般的惨象,只有零星的听闻,而亲身经历过的人中也少有愿意回忆者。
人们大抵是偏向安妥的现时的。看着眼前愈加热闹的江州城,便宁愿相信从来就是这样的。青灰色的城墙瓦和石板砖,阴天的天幕垂着低沉的江云,烟雨暗千家;晴明时分的夕阳,余晖漫过江面,剩瑟瑟残红,在街巷的榆树槐花下抹几笔金影。酒肆集中的地方,最先开起了红香楼,夜晚点亮莺红的灯笼,一片咿呀唱响和杯盏交错间的温软娇笑声中,是扑鼻的阵阵粉香。
十昱在城郊临江的客栈里当店小二,一做就是七年。
“顾家的小公子,呵呵,从前谁人不说,那可是京城出身的,从画中走出来的谪仙般的人儿;书,读得好,才气也堪称一流,可谓‘人间风流状元郎’,可惜哪,是个情痴……”
“可不呢,据说是被情人抛弃了,在江边苦守,连等三夜。最后一夜下着极大的雨,那雨水
流到地上都成了小溪,顾小公子仍一动不动地站着,到第四日早晨回府时唇色都发紫,老夫人呐,差点没吓过去。”
“造孽呦。之后性子不就变了吗,我看头脑也不正常了。听说只要一到雨天,顾小公子的脾性就会变得喜怒无常,顾府里的下人个个都躲着他!”
“唉,怕是到现在也没忘那个负心人,可怜!落个孤僻不与人交游,靠在江边亭子里借酒消
愁,喝得醉醺醺的,哪还有半点从前的样子……”
原十昱沉默地擦着客栈里的桌椅,客官细碎的议论免不了要落入店小二的耳中。纵是无心竖起耳朵去窥听,顾小公子的名字也一次次地滑落到他耳里。三言两语,悉数咽下。
眼睛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相,何况是听来的呢。
雨下得缠绵不绝,天檐一角是洗不净的灰色。江边的亭中,老叟打着歌板儿,画娘唱得清婉: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满院的散落的黄叶,心事成灰。有些事,宁可永远不说;有些人,只能远远观望。因被秋雨耽搁了船期,顾凉熏便一住再住,偶尔下楼,也只是坐在堂中独自一人饮酒。门外雨帘密密,雨珠串线般斜飘着,凉意拨得人瑟瑟生寒。闲言碎语在顾熏坐定时没了声,只留下各路眼神复杂的打量,各路心照不宣的窥探。原十昱替他一杯接一杯地温酒,默默注视着顾家小公子慢慢地一抿而尽,那些喧嚣着的字句和目光落在他的后背,却又都像与他无关。
第七日半夜雨竟停了,半轮明月映在头顶的夜空中,原十昱经过中堂时看见庭院积水里的月影,才想到雨已止住有小半晌。
“公子?”这个时分,顾凉熏正一个人立在庭院之中举杯,他定定俯视脚边的明月,淡蓝色的绸缎边与月牙白的长衫,侧影成书。也许明日他就要启程,十昱便第一次鼓起勇气对那人温慢地绽放开一个明和的笑容:“公子出来赏月么?”
夜凉如水,松散的枝叶间雨珠零落,顾凉熏微转过头来回看原十昱,月色晶澈,星辰却薄如即溶的冰,溶在那个清瘦的少年脸颊上浅浅的一粒酒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