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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亡家(上) ...

  •   叛军攻城后第三天,便昭告天下:姜国国君妫重昏聩无道,不问民苦,不理民生,致国贫民瘠,天降大旱以惩之,斯人却不加检点,横征暴敛,变本加厉。其弟淮安王妫止悲悯众生,不忍苍生为其所苦,悍然起兵,推翻暴.政,破旧立新。新君即位,改年号为祁越,大赦天下,即日起,开放南门,供出入皇城。

      皇子面如沉水听容六念完诏告,嘴角绷成直线。

      皇子的神情太过可怖,容六骇的直往我身后藏。我摸摸她的头,垂头不言语。这布告一出,怕是举国动荡。

      敌人已经有所行动,我方也得作出反应了。

      我相信,皇子会做出他该做的决定。即便那个决定要他罔顾父母兄弟的性命,有悖他一直以来所接受的忠义仁孝之道,即便那个决定将注定他今后颠沛流离的命运,将压下复兴一族一国之千斤重担。可只有那个决定,能真正保全他一族唯一的希望,能保全他一族仅剩的尊严,也只有那个决定,能给他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不负所望,皇子沉默片刻后,沉声道:“收拾东西,出发。”

      不管皇榜上说的多么好听,在经历过一场浩劫的皇城百姓看来,不论上届君主是昏是明,天下有多么民不聊生,至少自己所在的城市安居乐业,但是叛军攻城的恐慌和灾难却是直接踩在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上的,叛军的一朝攻进接着两日封城搜捕,百姓人人自危。听闻南门开放,很多民众纷纷举家离城。

      我们来到城门时,看见的便是泱泱的人头,乌拉拉挤在城门前,而城门紧闭。

      “怎么回事?不是说南门开了吗?”容六拉过旁边的人问,旁边的人摇摇头,也不清楚。

      容六回过头来看我们,用眼睛发问:难道有诈?

      我摇摇头,不该呀,城门口这么多的人,难道他们想一网打尽?我们三人的伪装因该也没有暴露,我今天可是下了重功夫在我们三人的脸上呢。

      我转头去看皇子,他正凝视着斜上方,眼中是……震惊?

      我没见过他脸色这样情绪化,惊讶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那是……”前国君国后,还有皇子皇孙们!

      他们被绑在城门上竖起来的木桩上,身上尽是鞭痕刀口,衣服泅满血水,奄奄一息,昏迷不省人事。

      “什么东西?”容六见我们的异状,也跟着要抬头去看,我慌忙拉住她,捂住她的眼睛,她要挣扎,我忙跟她说:“听姐的话!别看!”

      她困惑的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向她确认:“千万不能往上看,听见没有?”

      她这次肯定的点点头:“阿九姐的话,容六一定听。”

      “乖,好孩子。”我慢慢松开了手,把她带到身后。容六不能看那个,她胆小年幼不堪刺激,还怕她惊叫起来,皇子安危堪忧。

      城门上走上一个人,那个人我认得,前禁军右护,今叛军将领,章合。他扫视了底下的因不能出城而开始躁动的人群一眼,开口说话:“诸位——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即日起开放城门,供人口流动贸易往来。新君仁善,推翻暴.政,苦民之所苦,忧民之所忧。上天感其仁德,为彰其为民除恶之善举,昨夜托梦降下天帝谕旨,封为国帝。然,前朝余孽作恶多端,为天帝所深恶痛绝,特谕旨将其一家奉作祭品,割其骨肉以慰其暴.政之下无辜亡灵。今开城门,放民出城,奉新帝善谕,赐每位出城人士一片暴君之肉,无论老幼,不分男女,人皆食之,食毕方能出城。”

      此言一出,人皆哗然。食人之肉,还是食先君之肉!这得是多大的罪孽!虽说饥荒年代,被饥饿逼到绝路的时候,易子而食的事例比比而是,但那是都是万不得已的事情,对生存的渴望强大到压制住人性良知之时,才会如此做。但现如今,衣食无忧之时,新登基的统治者竟要这些安分守己的平民们去吃几天前当做神祇来景仰敬戴之人的血肉,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谁人肯做!

      人们愤怒了,谨守纲常伦理的民众们不愿接受这暴虐血腥的命令,一个老先生甚至泣问苍天:天道何在?!人伦何在?!

      对于人们的拒绝章合高高在上地注视着,他冷眼看着人们愤怒指天咒骂新帝无道,竟要生食前主,视忠义礼节于无物!人们的怒意越汹涌,他离他的目的就越近。

      他拿捏着神色中无奈的成分,摆一摆手,示意人们稍安勿躁,道:“诸位,你们的心情,章某感同身受!前帝即使再昏聩无道,但事不关妻儿子女,皇上下令前帝全家尽数祭天,却是大有不妥。且生食旧主,这实在是有违人道啊!但君令如山,章某无法抗旨。这样吧,出城的诸位,每人取一片生肉,但不要求当场吃掉,如何?”

      这位青年将领眉目正直,神色悲悯,话语中肯,他的态度如此诚恳,听了他的话人们的声音渐渐弱下来,那位泣诉苍天的老者悲愤的摇摇头,悲声道:“将军呀,你这是要将我们往不仁不义的火坑里推呀!我等贱民,命如蝼蚁,为着三餐饱腹,一衣裹身,苟且于世,不求名利富贵。但生而为人,仁、义、忠、孝,道德良心,不能违背!违者,天诛!地灭呀!今日若我们受了这旧主之血肉,今后,无论到哪里都会受万人唾弃啊!将军!您就高抬贵手,放我等贱民一马吧!”

      章合长叹一声,道:“老先生,你可给章某出了一道难题啊!章某若有违此令,那是杀头的大罪啊!”

      “将军!恳求将军!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等做不得呀!”老者哀求道。

      章合痛心疾首,凄声道:“唉!也罢!忠义难两全哪,我章某今日,便舍自身名义,保众人忠义两全!老先生!章某这就下令开城门,这前帝之肉,你们就不用拿取了,但每过一人,便在旧帝身上割一刀。老先生,这是章某的底线了,要知道,章某也是提着人头在办差事啊!”

      老者慨叹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王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将军舍小我全大义,当为人之楷模!老身拜谢!”

      人们跟随着老者接连跪下,他们眼中含着热泪,他们知道,这已经是那位忠直的将军所能做到的极限了,他们理解,并且同情钦佩这位可敬的将军,他在暴君身前当差,为了保全这里所有人的忠义,牺牲自己,简直是当代圣贤!热血的男儿们甚至悲壮的想:若是这位将军登帝,为这样一位明君,抛头颅亦不足惜!

      在这些群情激荡的人里面,有三颗心脏跳动的格外沉重。

      我看着皇子随着人群跪下来的时候,眼睛没有离开他的亲人分毫,他看着他那昔日饶欢于其膝下的父亲母亲,看着同衣同食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看着他那些还没学会叫过他一声叔叔的子侄外甥,似乎要将他们那血肉模糊,备受煎熬的模样深深深深的刻在心上,要将他们身上每一处鞭痕,每一处血印都深深深深的刻在心上,剉磨成心脏正中的一根利刺,狠狠的戳在血肉灵魂里。

      他朝着他的亲人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像是要把那椎心的痛牢牢的记住,永志不忘。

      容六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她听我的话没有往城墙上看,我想她已经没有勇气再抬头看了。

      城门开了,章合的利刃应声出鞘。每过一人,手起刀落,国君的惨叫戳进耳膜。

      出城的人眼中都包着泪,为城墙之上那个受尽折磨的老人心酸,为因自己而落下的一刀而愧疚忏悔。但没有人停止出城,城上的惨叫越是痛苦,他们就越不敢留在这座城市。这样残酷的统治,这样残暴的皇帝,都让他们急切的想要离开这地方,因为说不定哪天,那刀子就会落到自己和家人的身上!

      而我们,而三皇子,却也是不得不走!新帝的这一招,毒之又毒。他封城多日,四处搜查不到我们的所在,长时间封城又怕百姓怨言,所以出了这一毒计。第一,他开城门堵住百姓悠悠众口;第二,他只开南门,若我们想要出城,必从这里出去,他让人割前帝血肉,逼出城之人食之,他熟知自幼学习仁德孝悌之道的三皇子必然咽不下自己血亲的骨肉,那么三皇子要么怒而反抗报仇,要么悲而回城继续藏躲,选前者:我们势单力孤,必被万千埋伏在周遭的兵士一举歼灭;选后者:逃回虎穴,孤立无援,只能被人瓮中捉鳖。然而凡事有例外,万一三皇子冷血一点,吞下了那肉,逃离了都城又怎说?这便是新帝计划最毒的一步:若三皇子真那样做了,那么即便他出了城,出了国,他头上那食亲父以自保的帽子就牢牢地扣死了他,这么一个大不孝之人,这么一个礼仪道德败坏者,放眼天下,没有任何一国会接纳的,他将寸步难行!北姜、南陈、西煌、东扶闻,天下四国,无他可立足之地!而这样一个人,也是得不到国民的接纳和爱戴的,这就断了他的复国之路!

      环环相扣,皇子的每一步都被他牢牢锁死!若非出了那位可敬老者这一个插曲,打破了这计策,凭我们三人之力,恐怕无力回天!那时,便是进退两难之境……

      “不对。”

      皇子打断我的话,我和听的云里雾里的容六诧异的看着他,他只静静看着不远处城墙上的人——我们出了城,但是皇子没走多久就停下来了,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专注的盯着城墙上依稀可见的他那些受苦受难的亲人们,吹得进骨缝的冰凉的暮风把那些凄厉恐惧的惨叫传渡过来,他声色不动的站在那深风里,条分缕析的跟我们说那致他于死地的计谋:“那老者的出现并非偶然。不然章合不可能无视四周监视着他的耳目,冒着死罪违反皇帝的命令。”

      我愣住了:“不是偶然?那是……”一束闪电闪过我的脑海,我茅塞顿开,心脏狂跳:“竟然是……这样!可是皇帝为什么要这样……不对!不是皇帝!是章合!”

      皇子不置可否,只专注的看着城墙,那边章合的刀子又落下一道血光。

      容六基本上已经混乱的找不着北了,求助般的抓住我的衣袖,可怜巴巴的问:“阿九姐,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呀?什么意思啊?”

      我忧心忡忡地摸摸她善良简单得过分的头,心情沉重得无以复加,我们的敌人如此可怕,我们的队友……算了这孩子脑容量还没有发育到能承担如此大的信息量,再长长,再长两年。

      我怕这孩子没办法消化这么多拐弯抹角的阴谋阳谋,打发她去一边玩泥巴去了。

      章合……这个人实在是不容小觑。这个人的思虑缜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章合这个人有野心,这在他当初还是禁军右护的时候就初露端倪。禁军有左右之分,左御外敌,右护内主。当时我还是编入护卫军的青瓜蛋子,所属就是右护。右护主要培养各宫皇子的贴身护卫,而章合则是右护教头,主护于御前。他于朝堂之上濡染政事,对天下形势自有一番见地,时不时便提溜着我们一堆小子姑娘排队听他分析一国政要。我们这帮从穷人家走出来大字不识几个的右护在他日复一日的唾沫星子熏陶下,每个人肚子里都有那么几分经纶政谈——哦这里面不包括容六,她一般是在章合开口第一句就条件反射地昏睡过去了,天上下刀子都叫不醒她,然后等到章合收口,她又奇迹般的立即复生,那默契度,堪称天下无双——左护的人每次一来右营,“跟进了那些个官场老油条的茶会一样。”
      章合聪明,他也将那聪明视作自己最得意的天赋。他伴君多年,多次献言,解了皇帝燃眉之急,皇帝多次称赞并慷慨赏赐。但心比天高的章合想要的自然不是这些华而不实的金银财宝,他把目光放在朝堂之右,宰相的位置上。他偷偷向皇帝揭发宰相贪贿,皇帝派人去暗查,却无所收获,后来他为了寻出宰相的把柄,竟趁着皇帝午睡,翻查宰相奏折,被皇帝发现,一怒之下贬做巡宫侍卫。我是他一手带大的,在他没落时去看过他几次,只知道他心里怨恨得厉害。再后来我忙于保护三皇子,许久不闻他的消息,再相见,他已是率着千万铁骑,踏破宫墙。

      若是皇子猜的不错……不,没有若是。那个老者的出现,不是意外。并不是说他是章合找来演戏的,老者的言行,千真万确,发自肺腑。先帝尚德尚仁,帝都里,甚至是天下间这样谨守纲常伦理的善者比比皆是,这样的人是容不得噬食旧主这样道德败坏的事情发生的,恪守信仰的他们一定会站出来,反对这场暴行。而这时候,章合,作为一个奉暴君之命的臣子,他的背后是残暴无情的统治者,他的一丝善行都将如沼泽中的一株清莲一般光彩夺目,被万人敬仰。

      或许,他会因此失了君心,但他得了民心!民心又有什么实用?帝王的一个诏令就能置他于死地!的确,民心看起来是个比什么都轻浮的东西,得几个老弱妇孺的支持又有什么用?但是,这些老弱妇孺的背后,有千千万万的热血男儿,那是充沛坚实的军用资源!民心比君心更重要,但比民心更重要的是军心!在一个抗争暴政,宁死不屈的将军麾下为国为民捐躯,比在一个暴虐无垠,穷凶极恶的昏君手下战死,要光荣壮烈太多!而名誉荣耀,是每个男人所梦寐以求的究极之物!普通人如此,更遑论那些曾经与昏君一同,造反叛乱的士兵们了。理智的人都看得出来,前朝虽边疆不宁,且久有大旱,但是国君励精图治,并无半分骄奢淫逸之态,反事口号根本经不起半点推敲。他们是实打实的造反。这个罪状像是咒语一样压在他们头上,使他们惊惶不已。但如今,章合给了他们一个契机,章合违令放走城民,赢得民间一片赞誉之声,这给了他们一个信号——跟随章合,尚有洗白的机会。于是乎,凝聚在章合身上的军心,已经十分可观了。

      我甚至怀疑,割先帝骨□□民众吃食这主意也是章合给新帝出的,让新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他则是动动嘴皮子就将全国的民心军心收入囊中。

      他也许放走了三皇子,可是一个手无寸铁孤立无援的皇子,哪里抵挡得过他苦心经营出的铜墙铁壁般的军心民意?!

      多么可怕的心思,多么庞大的野望。时至今日,章合的眼里已经不再拘泥于相国臣子的地位,他的目光,牢牢锁在太央宝殿的龙椅上——他要做王,万人之上。

      我看着渐渐笼进暮色里的姜国帝都,仿佛能预见那场不久之后的腥风血雨,到那时候,恐怕比我们所经历的,来得更加轰轰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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