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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假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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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合的话我从来不怀疑。他从来都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小人。所以他说要送我一份大礼时,我心里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甚至已经规划好了逃亡的路线,也让容六暗自弄来了草药制成迷香,一旦章合有任何轻举妄动,便让容六带着妫冴尽快逃走。
我知道这样做并不保险,甚至可以说是漏洞百出,照着章合的心智,这样的计划他闭着眼睛都能踩死所有可能性。但我只有赌,当然我不可能拿妫冴或是容六的性命来赌,我所拥有的筹码,从来都只有一样——我的性命。
我得用这最是微末的赌注,去博取天大的彩头。瞧,我就是这样贪婪的人。
可是章合的脑回路的走位向来风骚,他出手从来不按常规,我潜心等了十天,注意着一切风吹草动,那些逐日增长的从四面八方汇合而来的兵马让我越来越紧张。细算下来,章合到这里已经半月有余了,他才刚刚打下国都,将将捧新君上位,照着他的心性,下一步就应该是推新君下台,取而代之。但是他却放着那么个近水楼台不要,转而往这边大张旗鼓召集兵马,这里离国都这么近,他的动作肯定已被新君知晓,或者……是他就是做给新君看的?这又是为了什么?他与新君作对,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眼角扫到趴在我床沿上睡熟的妫冴,脑中忽然当空一道闪电,震得我从床上挺坐起来,吓了正打算给妫冴披毯子的容六一惊,毯子掉在地上。容六小心问道:“阿九姐,怎么了?”
我抓住她的手,道:“你尽快……不,今晚就带主子走!”
“今晚?!”
“对!越快越好!”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呆在这里对你对主子都不好!”
容六疑惑地看我半晌,见我坚决,便点一点头。
我低眼去看妫冴,他像是人事不知的孩子,这样一个孩子,却要被拖入一个又一个阴谋之中。
我抬头对容六说:“把他带去你那儿吧,现在去收拾一下行李,等天一黑,你们就走。”
容六担忧地看我一眼,迟疑许久才问道:“阿九姐,我们逃了,你怎么办?”
我拍拍她的肩膀,道:“傻丫头,不用担心我,我有办法保全自己。你只要保护好主子和你自己就行了。到时候我会找得到你们的。”
容六眨着泪眼,忍住没哭出来,点点头。
容六轻轻推醒妫冴,妫冴睁开眼睛,皱着眉头很烦躁的样子。容六说他平时在其他地方,无论多安静都不会阖眼,只在我这里能打个盹,因此一旦被人吵醒,心情会十分糟糕。但是现在也没有办法了。
我安抚他,道:“妫冴,跟着容六一起去。”
妫冴自从知道自己的名字之后,坚持让别人叫他的名字,如若不然,他便不会听进那人的任何一句话。
不过现在妫冴心情不好,谁的话都不会听,他瞪了我一眼,然后趴下要继续睡,我连忙叫住他:“妫冴,现在先不睡,一起做游戏好不好?”
妫冴抬起头疑惑的看着我,有些不甘心:“现在是睡觉的时候。”
“先玩游戏,等下再睡觉,好不好?”
妫冴考虑了一会儿,跟我提条件:“天黑来睡觉。”
我胡乱的答应了,妫冴才不情不愿地起身跟着容六走了,出门之前还强调了一句:“许长生。天黑了我来睡觉。”
我看着他剔透的双眼,应了一声:“……诶。”
看着他满意离开的背影,我喉咙不知道为什么就哽塞了,有一种很自私的想法从心底里冒出来,想让他停下来,想让他继续睡在我的床沿上,不管是谁,陪在我身边就好。我有些惊慌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多么奇怪,到现在开始依赖别人了吗?明明他还正常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要依赖过任何人,现在他明明还需要别人照顾,我却开始依赖他了吗?
……为什么呢?
……或许是……被人需要的感觉,太过于美好了。——我心底里有声音悄悄地回答。
——痴人说梦。
我苦笑一声,躺在床上,听着外间排兵布阵兵戈操练之声,心脏缓慢地降温。
门吱呀一声,章合如往常一样走进来,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坐在我床前。我看向他沉水一般的双眼,这个男人编织的天罗地网就藏在那片浊暗之下。
我现在仍旧猜不太透他的计谋,但我了解这个男人,他绝对不会放弃对皇位对权利的追求,他所做的一切事,目的只有一个:得到皇位。照着这个终点往前推,他得到皇位的前提有两个:民心和名号。他是个贪婪而挑剔的男人,被天下诟病的皇位他不会要,他要的是万人推崇心甘情愿心悦诚服被他统治。因此这两个前提缺一不可。
首先其一:民心。早在之前,我们一行人出城之时,他便借由新君暴政为自己赚取了一大把民心。新君越是残暴,他便越是得利。然而仅这一点还不能让他踏上皇位,新君再是残暴,他始终还是皇室血脉的一支,他有得天独厚被原谅的理由。而他,这个与天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外围人士,没有任何一个坐上皇位的理由。他想要登极,只有揭竿起兵一条路可以走。但是他起兵与新帝起兵不同,新帝可以说是宫变,新帝的皇室血脉让他能顺理成章地登基。但章合不同,章合一旦起兵,就是叛贼,是国家的叛贼,这是为百姓所不能接受的,就算他登基,改国号,他也定将遭受举国反对,他所得之民心便无所依。
因此,他还需要第二个条件:那就是名号。所谓师出有名。名正而言顺。这就是他留下妫冴的原因。他要打着妫冴的旗号,为他铺平通往大殿宝座的路。首先妫冴有天经地义的正当名义——他是前朝遗孤,是顺应天意的继承人,是新君妫止的罪孽见证。再者,妫冴前些天的屠杀让他深入人心,所有人都知道,前帝三子尚在人间。屠杀?不,那并不能成为妫冴的罪孽,他是在复仇,国破家亡之后,若面对敌人却无所动,那么未免太过懦弱了吧?你说仁善?圣贤有云: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者,谓之善。对于有着毁家灭国血海深仇的敌人仁慈,那不仅仅是虚伪懦弱,那更是将孝义廉耻弃之不顾。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妫冴已经失心失智,章合可以轻易掌控他。从一个痴傻少年手里夺走摄政之权,对他来说不是轻而易举的吗。有了权力,他想要什么样的地位得不到。
章合给我的生辰礼物,恐怕是我所无法承担的千斤之重的罪孽。
他还要将我逼至何种境地呢?
我深深地看着这个男人,这个我曾经愿意为其付出所有的男人,我试图去找寻心底曾经那种莫名的热忱,但却只发现一片荒芜。我回忆起很久以前,我向青五学着编了一只草蜻蜓,红着脸将它悄悄放在章合的窗台上,那时的心情,现在究竟为何离我如此之远?
他并没有变,难道是我变了吗?
“在想什么?”章合坐在床沿上,笑着问我。
我转过眼睛:“……没什么。”
章合想要抚摸我鬓角的手指顿在空中,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才叹息一般的说:“丫头,你知道吗……你刚才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我们还没变成这样的时候。”
我眨着干涩的眼睛:“以前?”
“以前。”章合看着窗外,用一种像是泛黄的语气说道:“你还没有恨我的以前,我还没有骗你的以前。”
“你在后悔吗?”
章合回过头来,定定地看我,缓慢地说:“没有。你知道,我做过的事,我从不后悔。”
我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丫头……”
我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声。我感觉得到他的气息慢慢的在接近,我没有躲开,惨淡地接受了他印在我唇上的吻。
很轻薄的吻,带着一丝微末的香气,像是……蝴蝶扑扇着它的翅膀。
我掐住自己的指尖,想要唤醒自己,但我忘记自己早已经失去了痛觉,我无可逃离地坠入那丝愈来愈浓郁的香气中,颤抖着感受那蝴蝶轻巧的足尖在我嘴唇上踩着舞点。我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双明灭着火苗的剔透双眸,他说:杀了你自己。
唇上的气息在紊乱,我感觉到章合的手指在抚摸我的脖颈——这两天我身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不少,除了伤势严重的肋骨和右膝,其他基本已经拆了——他的手指解开我的衣襟,缓慢地在我的肩膀上滑行,指尖炽热,像是一把尖刀在一寸寸割开我的血管。
我想起从前,他为七岁的我拆绷带,赤条条的我站在他面前,稍微有一些男女意识的我试图抓起衣服遮羞,那时刚及弱冠的他对我干柴一样的身体嗤之以鼻,硬生生地扒光了我,甚至还为我洗了把澡。而三天前他再次为这副当初他不屑一顾的躯体拆开绷带的时候,指尖的温度却让我惊骇无比。
那温度一直持续到如今,他握住我的肩膀,那滚烫的温度传渡到我的心脏,我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他的欲望让我觉得恶心。恶心之下,我心中无法自持地悲哀着。
他的手指缓缓地往下移,划过我的锁骨,缓慢地,炽热地,沉重地,往下方划去……
我捏紧自己的手指,咬住舌尖,有血腥味在口间回绕。
在我几乎窒息的时候,他的手指忽然停止了,他低低地开口:“你抖得厉害。”
“你在害怕?”
“这样害怕,为什么还要忍耐下去?”
“甚至不惜给我下药。”
我睁开眼,看见他撑在我上方,双眼拉着血丝,眼珠黑沉,嘴角紧绷。
他抬眼看放在矮柜上的香炉,血红着眼看我:“这些伎俩,不都是我交给你的吗?拿着我教的法子来对付我,你是想要迷惑我还是想迷惑你自己?”
我撇开眼睛,咬紧自己的牙关。
他伸手卡住我的下巴,把我的头搬回去,死盯着我半晌,我望着他的眼睛,心中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他看着我荒凉的眼睛,有一抹惊慌失措的神色从他眼底匆匆溜走。
我甚至都没有力气去追究他眼里的痛苦到底有几分真实,他那样悲凉地看着我,好像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他闭上眼睛,片刻后再睁眼,眼中已没有那过分脆弱与柔软的情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他慢慢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你以为这样就能给他们争取到时间了吗?”
我慢慢地瞪大眼睛,听见他继续说:“你想用这样的手段,牵住我,给他们逃跑留余地?你在骗谁呢?你向医官打探四周兵力,你让容六到处试探,你还蠢到让容六制香,你不知道我用人一向都只用死士吗?医官告诉你的路线,不过是我编出来逗你玩玩的;容六那么咋咋呼呼的个性,她干些事情我会不知道吗?未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愚蠢?”
我惨淡的笑:“对啊,未九,什么时候这样愚蠢过。”
章合顿默一霎,抬起头来盯着我,我眼底笑出了泪花,笑得无法自持。
“未九。”他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捏着我的下巴似要捏碎我的骨头一般,我笑出的眼泪落到他的手指上,冰冷。
他放开手,看着我笑的神经质一般蜷起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片刻后,吐出几个字:“未九,你斗不过我的。”
他拂袖离去,我听见他出门后吩咐人搜查妫冴容六的下落,我也止不住笑。为什么笑?我在笑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说我斗不过他,他错了,我根本没有和他在斗。我在和谁斗争?我在用命,和谁做着斗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