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相伴》汐予

1、1

　　叶少游始料未及，秦筠之居然会成亲，他以为，秦筠之还是那个跟人打架时就脱人裤子的小无赖，直到亲眼看到他衣着玄端礼服，人模狗样地迎亲时，叶少游才恍然觉悟：秦家大少爷秦筠之，去年考了秀才，而今已是及冠之年。纵使他再如何贬损，也抹不黑他那张白皙英俊的脸了。

　　他看着他一脸紧张地站在人群中，既期待又欣喜，但又去努力作出一副肃穆的模样，不禁莞尔：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还会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他低头抿了一口酒，眼底却是落寞，“昔日嬉闹的顽童已然长大，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从没人告诉我？”

　　他一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而后像打开了泄洪的闸口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在秦筠之的婚宴上喝得伶仃大醉。

　　几日后，秦筠之闯进府里，怒气冲冲地将他撂倒在地：“好小子，小爷叫你去挡酒，还没开始，你就结束了！自以为躲着，小爷就找不着你么？”

　　叶少游呲牙咧嘴地站起来，“我还以为，我把酒喝光了，他们就没酒喝了。怎么？我那一日竟还没喝完？”

　　秦筠之微微昂头：“你当我秦家是什么？这点酒还买不起？”

　　叶少游笑出了声：“已是成家的人了，怎的还是这么孩子气。”

　　秦筠之再次将他撂倒，恶狠狠地说：“别再说我孩子气，小爷今年已经及冠了。”

　　叶少游躺在地上，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动不动将及冠挂在嘴边的，不是孩子是什么？

　　后来好友易蓝闻说这话，唔了一声，应和他说：“不只是个孩子，还是个无赖的孩子。”

　　叶少游嘴角噙出笑来，仿佛看到了秦筠之做了某事得胜后的模样：“筠之昨儿与你打架，又脱你裤子了？”

　　“少游，你还在装傻么？”

　　“装？”叶少游一脸无辜，“我用得着装么？”

　　易蓝忽然笑起来，像看傻瓜一样看着叶少游：“叶少游，我以为你是知道的，没想到你也被他瞒了。光着屁股长大的情谊，也不过如此！”

　　“你以为秦筠之娶的人是谁？城郊慕家的独女慕小语，三年前与他结过亲的。”

　　叶少游皱了眉，用了“他”这个代称，显然是他们都熟的人，而这个人，绝对不会是秦筠之。

　　叶少游，显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蓟城最有名望的书香世家之一的萧公子，因是氏族内第十一代的读书人，索性唤作了萧十一，是叶少游与秦筠之的同窗，尤与易蓝交好。

　　萧慕二家定亲后，叶少游虽未见过那位姓慕的小姐，却也常听易蓝说起，萧十一与慕小语相互倾心，往来密切。
　　那时易蓝具体说了什么，叶少游是不记得了，只记得易蓝是极为赞同的。而他自己，对别人的这种儿女情长的小事，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

　　只是，今日，易蓝再提起这椿往事，叶少游脑海中便不由自主浮现出秦筠之的脸来——那么清晰，那么生动，嘴角还是平日的笑，唯独眼睛无甚神采。

　　叶少游怎会不知，筠之这个家伙，若是高兴，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高兴的，若有一处不高兴，那便是真的不高兴。

　　少游记得，筠之曾说见过慕家小姐一面，乃是个顶好的人物。

　　那么，不高兴也是因此罢。

　　可惜，有些事，不高兴也得摆出高兴的姿态；而又有些事，高兴也得摆出不高兴的姿态。

　　只萧姓一门虽是书香世家，却从未有人高中，萧十一十六岁这年，萧老爷子忽然做出个惊人的举动，举家迁往帝都访寻名师，因此也退掉了一年前与城郊慕家商定的亲事。

　　少游至今还记得，临走的那晚，萧十一捏着一份手信，在他们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最后还是被连夜绑上了马车。

　　信是慕小语亲手写的，傻瓜才看不明白。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易蓝说：“据我所知，慕家小姐，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叶少游懒洋洋地嗤笑：“所谓忠贞不二，不过刹那念头。”

　　正月初六，恰是蓟城会师友的日子。

　　少游居门不出。

　　午时，名帖递到府上，是狂放不羁的草书，乱得不成样子，又是筠之亲笔。

　　“少游吾兄，恭候多时。”落款是七七八八的人名，皆是恭请他去宴会的家伙。

　　少游囧了一脸：“唱这一出，实在进退维谷。”

　　但少游终究还是去了。

　　“模样么？”去时只见筠之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思忖着言语，及至他进楼，他忽然指着对面的花楼笑起来：“喏，比着殷仙子就是了。”

　　少游遥遥一望，对面花楼里舞动水袖的殷仙子，端得是姿态风流，风骚天成，乃是一等一的模样。

　　“筠之真是好福气呐！”

　　“哎呀，少游来了。”

　　易蓝一声招呼，筠之便回过头来，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眼中泛出亮闪闪的光彩，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得意。

　　“少游这会子才来，自己过来罚酒。”说话间，已经有人将筠之右手边的位置让出来。

　　少游若无其事地坐下，不想席间拥挤，筠之的袖子紧紧挨着他，他不动声色地向右挪过。

　　却听易蓝笑说起来，仍是方才未说完的话题：“说起这事，你们可得给筠之赔罪，那日灌得他烂醉，最后抬着进洞房，惹得新娘子很不高兴，如今连手都没让筠之摸过呢！”

　　一众好友嘻嘻哈哈，笑得筠之一脸窘迫：“还不都是你们的错。”

　　众人一脸无辜：“你自个儿高兴，谁给你敬酒都往肚子里灌，怎得要怪我们。”

　　少游恍然：难怪那日要怨我！

　　易蓝意有所指地问：“你确定只是因为生气你喝醉了，而不是因为别的？譬如……不喜欢你？”

　　筠之得意地笑：“本公子才貌双全，风流倜傥，谁会不喜欢我？”

　　“如今都成亲都半月有余了，还能不让你摸手？”

　　筠之固执地说：“第一次成亲，害羞呗，不让呐？”

　　众人愕然。

　　“我问过她的。”筠之一本正经地说，“待她十六岁我便来娶她可好？”

　　“嗯？”

　　“她说‘我已经十八了’。这不明摆着叫我快点么？”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正笑得开心时，只听“哎哟”一声，竟是易蓝笑得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筠之索性踢他一脚。

　　易蓝捂着肚子爬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毕恭毕敬地作揖，一脸讨嫌地问：“敢问这倒霉夫人尊姓大名？”

　　叶少游皱了眉。

　　易蓝却咄咄逼人：“你敢说么？”

　　却见筠之若无其事地去挑酒炉子里的炭火，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她么？叫黑妞儿。”

　　“噗！”一人没忍住，猛地将茶水喷了出来，溅在炭火上，噼啪激起几个火花，惊得筠之飞忙低头去躲，不想“咔”得一声，径直磕在桌角上。

　　那人惊呼起来：“从哪里找的乡下妹子？”

　　“乡下妹子怎么了，乡下妹子也是……哎哟！”筠之扶额抬起头，一脸悲戚，“毁容了！”

　　少游瞧见他白皙的脸上果然磕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伤口，这会子正往外渗着血，眉头微皱：“果然擦破皮了。”

　　肇事者连忙来瞧秦筠之的伤，筠之一把将他推开：“这点小伤算毛线，你丫的别把老子当花烟间的小姑娘。”

　　“你他妈的哪里像个男人。”

　　“哟呵！挑衅小爷，要给你看看吗？”

　　“来来来，验明正身……无赖，又脱我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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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酒桌上的在旁闹成一团，只剩少游懒洋洋的坐着，与一脸愤慨的易蓝面对面。

　　叶少游举杯，笑：“易蓝兄，我敬你一杯。”

　　易蓝冷笑一声，端起酒杯一口饮尽，哐当一声将杯子掷在桌子上，气愤地说：“你们都忘了她说的话！”

　　叶少游微微一笑，把玩着酒杯，看着橘黄色的酒在他手中摇曳：“话是死的，只要筠之高兴就行了。”

　　“叶少游，你以为……”易蓝同情地看着他。

　　叶少游凝神看着他，只是笑：“我以为什么？”

　　易蓝灌了一杯酒，腾地站起来，不告而别。

　　叶少游的笑容渐渐消散：“我以为，你今天太过分了！”一口将杯中的酒饮尽。

　　身后忽然一声响，谁把秦筠之扔在了地上。

　　叶少游回过头，瞧着四脚朝天的秦筠之，不禁莞尔。

　　后来，秦筠之喝了几杯酒，便红了脸，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临走，众人都喝得七荤八素，摇摇晃晃把筠之扔到跟唯一清醒的少游说：“少游，你送筠之回去。”然后，摇摇晃晃，没了踪影。

　　于是，少游松了手。

　　筠之顺势往下一跌，打个踉跄，最终站住，指着他说：“叶少游你想摔死我！”

　　“左不过七杯酒，还想骗我？”

　　筠之嘿嘿一笑：“不装还不知要喝多少，再不敢喝醉了。”

　　少游淡淡一笑，半是致歉地说：“上次我不该贪杯。”

　　筠之翻个白眼：“那件事我不怪你了。”抬头望天，“你却还跟我这么疏离。”

　　少游漫不经心地说：“你忘了我以前跟你说的话。”

　　“哪句？你那么聒噪，我记不过来。”

　　少游含笑：“倘若……倘若你有了心上人，我不会占用你们的时间。”

　　筠之轻叹起来：“固然！然则，我不想因为成亲就失去某些……某些同样重要的人！”他低下头来，组织着言语，“不管是谁，我都会很难过……”

　　少游弹在他脑门上弹了一响指，没好气地说：“老子又没死。”

　　“叶少游你敢打我？”

　　“打了怎么样？当街脱我裤子么？”

　　“我哪是这样的人？”筠之有些恼怒。

　　少游哈哈一笑，很快便郑重地说：“回罢。”

　　筠之闷闷地说：“疏离！”

　　“好吧。秦少爷，小的明日请酒赔罪。”

　　秦筠之欢天喜地道了别，往府里奔去，少游却叫住他。

　　“真叫黑妞儿？”

　　筠之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泛出笑来，“是啊。”

　　叶少游略有遗憾地说：“日后为孩子取个好点的名字。”

　　筠之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着冲进了秦府：“黑妞儿……黑妞儿……”

　　少游在脑海勾勒出慕家小姐的长相——约莫是花魁的长相，就是……黑了点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