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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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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檀香……”男子沙哑的声音诅咒般念道,“……是那妖道来了吗?!灵火,你快杀掉他!杀掉!”他突然跳起,厉声尖叫。
一身灰衣的斗笠男子只将五指轻轻一抓,熏香便熄灭,唯有最后一缕烟,如孤魂野鬼,在空中渐渐散去。
“主人,属下听闻檀香之气能令人平静,所以才点起来。”斗笠男子尊称犬戎主敖琛为主人,说话的语气虽柔和,却也不卑不亢。
敖琛双手抓着头,颤声道:“这檀香的味道让我想起那妖道,那妖道……”他说着声音忽然拔高,大笑着抓起方才丢在一边的草人,恶狠狠地掐住草人的脖子,失声道:“妖道!我掐死你!掐死你!疏桐心里的人是我!是我!”
裹着紫布的草人被他扯得四分五裂,里面扎进去的针也都纷纷掉落。
灵火安静地看着他,轻声道:“……周朝的凤岐国师几月前已经被陆长卿车裂了。他已死了。”
“死了?死了,死得好!死得好!”敖琛又大笑起来。
他猛然转身快步走到军帐中一盆紫色小花前,将它捧起,不胜怜惜道:“……紫菀,我第一次见到栖桐君时,他假扮商人到处找上等的紫菀花……于是我便装成药农找来部落中最好的紫菀给他……”
“紫菀……紫菀……”敖琛低吟着,喘息着,三十出头的男人将脸贴在一朵花上,显得疯狂而病态。
灵火并无一丝不耐,依旧平静道:“主人,周朝的纪侯萧怀瑾带兵攻过来了,我已派骑兵迎上去。”
敖琛骤然收起狂态,一双眼阴冷如蟒蛇,走出了军帐。
两军混战,纪萧挥舞宝剑左砍又劈,混在男人堆中,竟不辨雌雄。萧怀瑾未着铠甲,只穿着一贯的碧色长衫,觑了自家妹妹一眼,恹恹地叹了口气。纪萧一剑正砍在对方盾牌上,忽然耳边阴风一响,她心知不妙,慌忙低头躲闪。这时辛檗已一箭射下了暗箭,尚有余暇朝她莞尔一笑。辛檗策马到纪侯身边,低声道:“我看差不多了。”
萧怀瑾的双手藏在袖中,竟暗暗向他作了个揖,轻声道:“怀瑾遵命。”
纪侯的人马并不多,此刻战了一阵,已显出劣势。他令传令兵鸣金,率先带着人马朝南回撤。
犬戎主见齐军败了,自有乘胜追击之意,身边那灵火却微微抬起斗笠,劝道:“主人,恐怕有诈,还是莫要追赶。”
敖琛冷笑道:“周朝诸侯就是一盘散沙罢了,萧怀瑾落荒而逃,我军士气正旺,怎可放虎归山!”
灵火却指着齐军道:“齐军虽在撤退,可军旗规整,分毫不乱,不见落败仓皇之态。周人多诈,还请主人三思。”
敖琛眯起眼睛,沉默片刻,下令全军停止追赶。
陆长卿带兵藏匿于山林之中,探子来报,却说犬戎大军并未离营。
凤岐本设计将犬戎大军诱入山谷埋伏中,再令陆长卿暗袭其营地,两面夹击,却不料犬戎主并不上当。
他一边小口抿着鹿皮水囊中的水,一边断续咳嗽,听了此事,却连眉毛都不抬一下。
喝过了水,略微恢复些精神,他坐在树桩上,在风中微微蜷着身子,柔声道:“阿蛮,趁着现在,我将你兄长的狴犴阵法教给你吧。”
陆疏桐在那日凤岐昏迷中便听过“狴犴阵”这个词,不由反问:“这是什么阵法,是我兄长创的?”
凤岐道:“栖桐君说这阵法是他练功时,从一套掌法中悟出的。他与我细细讲解过,而只在战场上试过两回。”
“我与你是敌非友,你何必告诉我。”
凤岐摇头笑了笑,“到底是你陆家的东西,早晚我都是要还给你的。”
言罢,他从地上捡起一截枯树枝,在地上一边画一边说:“狴犴是上古时候的神兽,它生性急公好义,能仗义执言,明辨是非。之所以以‘狴犴’为名,一方面是你兄长喜欢这个寓意,一方面是这阵法形似此兽。”
“阵法最前方二人称为‘角’,角者手执盾牌,可有利于一边防守一边前进;角之后是‘首’,首者持系有旗帜的长矛,控制进攻节奏、注意敌人动作以及对各方援助;以‘首’为中心,斜前方左右各一人,为‘前爪’,拿弓箭,掩护进攻、射杀前方敌人;斜后方左右各二人,为‘后爪’,拿长枪,负责进攻。最后有三人,称为‘尾’,分别拿弓箭和短刀,掩护前进,支援进攻和防卫后方。”
“这阵法用的两回都是……咳咳……”凤岐忽然弓起身子咳嗽,他从怀中掏出帕子掩住口好一会儿,才将帕子攥起收回。陆长卿不用看就知道上面猩红的是什么。
凤岐似已全然不顾身体情况,固执地再次开口:“……两回都是对付骑兵,阿蛮觉得如何?”
陆长卿道:“狴犴阵十分重视弓箭的应用,是因为对付骑兵的缘故。”
凤岐点点头,“不错,狴犴阵最初便是为了让步兵能够对付骑兵,栖桐君也是看重弓箭这一点。但弓箭的长处在于远距离作战,一旦近身,这阵法在防守上会有漏洞……”他再次停下,按住了胸口,闭上眼睛。
故人已逝,阵法留存,物是人非之感,让凤岐一时痛到难以言语。
陆长卿亦有同感,他转过身道:“讲不下去就不要讲了。”
凤岐却睁开眼睛,定定道:“……讲不下去也必须要讲,栖桐君创的阵法,怎能不让你知道……”
果然他又强打精神道:“所以我曾与你兄长讨论过,做了一些改变,两只‘前爪’的弓箭手变为狼筅,掩护‘角’的推进和后面的阵列。如此增加了近身的防御功能,一旦骑兵接近,狼筅可以横扫马蹄。同时将‘后爪’中的两支长枪变为弓箭,与‘尾’的三人中前两人组成一个四人弓箭方阵。只是这个改良的狴犴阵还没在战场上用过。”
陆长卿默默听着凤岐讲阵法,心中有些怅然。抛下私怨,凤岐可谓极优秀的老师,讲起东西深入浅出,耐心十足。如果能在这样知识渊博又循循善诱的长辈跟前长大,一定是件幸福之事。过去陆疏桐也曾提过让陆长卿拜凤岐为师之事,后来因打仗耽搁,之后陆疏桐又出了事。凤岐在宫中为那些肚满肠肥的王族子弟传业授课时,自己却带军在荒野中与野兽和蛮人厮杀。而事实证明,不管跟随的老师有多优秀,也比不上从残酷的现实中学到的深刻。
陆长卿看着他散落肩头的青丝间夹杂了几根白发,不时被风吹动。那种倦意与老态,却并未引起他的嫌恶。这人比二十多年前那个年轻气盛的道长更为沉静内敛,这样气质上的变化,却反而更加牵动人心。风中的白发仿佛吹进了陆长卿的心里,搅起他心中的情愫,一时又不知该爱还是该恨。
这时一单骑从林木掩盖中驰来,原来是一直跟在纪侯身边的青年辛檗。
陆长卿神色愈发寒冷,垂着眼瞥视他。
辛檗一向温和,却似十分厌恶陆长卿,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他容貌俊朗,举止贵气,本不输于人;只是陆长卿一张冰山玉面阴沉得无懈可击,骨子里透着祖辈传下的孤傲和久经沙场的戾气,饶是辛檗也吃不消他,只得先避开了目光。
凤岐见陆长卿这般孩子气,朝辛檗苦笑了一下,徐徐站起身,“……我们到那边去说话。”
凤岐开了口,声音虚弱得风吹就散,陆长卿不忍心拂他面子。他眼中只有凤岐,对辛檗全然不关注,冷着脸走过他身边。只擦肩而过的一刹那,都让辛檗感到寒意透骨的压迫感。
凤岐将辛檗叫到林中,转过身,却撩了衣摆便要朝他跪拜。辛檗忙一把扶住他,压低声音,泣道:“国师大人!”
凤岐亦不胜唏嘘,“小公子……您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当年……”
当年文王坚信荧惑下凡要灭他王朝,殃及镐京小儿,并听信谗言要将自己的幼子公子留深处死。凤岐劝谏后改为流放,暗中他却将这小公子送到了纪国,委托于好友纪侯。
辛檗哭道:“……留深的命是凤岐大人给的,怎么敢受大人的礼……这么多年只能在纪国听些您在镐京的消息,却不能见上一面……”
两人执手叙了旧,公子留深道:“国师可是被那陆长卿挟持了?”
凤岐淡淡笑道:“小公子何出此言?”
公子留深道:“陆长卿在镐京对您的所作所为,我在纪国亦有耳闻。待退了犬戎,我一定替国师杀了这厮!”
“庆国的骑兵了得,陆长卿能奔袭镐京一次,就能袭第二次,留之祸害。”公子留深见凤岐不置可否,又进一步说。
留之祸害啊,自己也曾这么想过,然而这话从别人口中听来,却竟觉得不是滋味。凤岐似是沉思,也不回应公子留深。当年共王之母力促文王诛杀公子留深之事,是故共王身死他未必有复仇之心。然而陆长卿毕竟弑杀王族,这谋逆之心便让公子留深怨恨和不安。倘若陆长卿仍握着兵权,将来公子留深若是践祚,必定要杀他灭庆。
凤岐走进军帐中时,面容愈发疲倦。陆长卿手中摆弄着几颗小石子,正在研究那狴犴阵。凤岐一手拢着衣领偏过头咳嗽,一手端着热茶。
“阿蛮,喝杯茶吧。”他柔声道。
陆长卿抬头轻笑:“没有下毒吧?”
凤岐怔了怔,缓缓绽开一抹苦笑。他端起茶杯,便要喝下去,被陆长卿一把拉住了手腕。
“手腕被你踩折过,不要抓着,很疼。”凤岐沙哑地说。
陆长卿松开了手,拿过他手中的茶杯,将茶一饮而尽。
“你刚才那是什么表情。”陆长卿喝完哼了一声,坐回去继续摆弄阵法。
“什么表情?”凤岐浅浅一笑,扫去眉间落寞之色,走到他身后伫立。
“苦兮兮一张脸,好像要哭似的,一点都不像你。”陆长卿道。
凤岐不语,垂眸看着陆长卿青裘衣领下的一段后颈。他慢慢地,慢慢地伏下身,将脸贴在那段脖颈上。
陆长卿一瞬间一动不动。
凤岐的嘴唇若即若离地蹭在他的皮肤上,轻轻地说:“有件事,想问阿蛮。”
陆长卿不说话,似是全部精神都已集中在后颈的柔软蠕动的触感和温热的吹拂上,又似是默许了他的提问。这样躯体的亲密接触,让人产生心也贴近了的错觉。
凤岐声音温柔低婉,仿佛醉了一般,然而他站在陆长卿的背后,一双凤目却分外清慎,甚至冷静到了令人感到可怕。
“……阿蛮一直怕我走么?”
陆长卿的心狠狠地一跳,连带着他的身体也一震。
凤岐感受到了他的震动,已无需他回答。他心中并不十分欢喜,却反而有一丝苦涩。他继续低声道:“如果我想远离这朝野纷争,寻一处无人的山林,过枕石漱流的日子,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就算你恨我,再怎么对待我,我也发誓绝不离开你。”
缄默许久,陆长卿轻轻一哂:“你要我放下兵权,做个山野匹夫,是不是?”
凤岐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图,心中却意外的苦涩。
陆长卿继续道:“我放下兵权,别人便会放过我么?那不是隐居,而是囚禁。”
凤岐慢慢直起身,自嘲地笑了:“……我这样的老东西,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想诱惑你,实在是自取其辱。”
陆长卿的眉心隐隐跳痛,这个男人的心到底是多狠,可以为了一个腐朽的王朝,扭曲自己的感情,在他眼里,连感情都可以当做筹码。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底线,他简直不能更下作,他仅仅是这个国家的剑和盾,他仅仅是一个没有心的死物。
对于一个死物,自己却投入这么激烈的感情,简直愚不可及。
然而,注视着凤岐修长细瘦的背影,伶仃却又优美地向外走,陆长卿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他觉得,今日一旦凤岐离去,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男人就算再下作、再无情,他却还是想要拥有他。
一瞬间陆长卿骤然起身,反手一把抓住他,动作带翻了小桌,用来摆狴犴阵的石子噼里啪啦都滚落在地上。他的目光灼灼,眼中的冰已被瞳孔深处迸发的烈焰融化成水,他声音低沉而有力,“……就算是囚禁也无妨,凤岐,你莫要食言。”
凤岐闻言,整个人都定住了。
陆长卿这个人,总是出乎凤岐的意料。或许他这样鲜少感情用事的人,是很难理解陆长卿的吧。
陆长卿的身体在他身上越压越重,他撑不住,只得勉强把他放到在毛毡上。茶中的迷药发挥了作用,陆长卿昏昏睡去。这青年的面容与栖桐君是很不同的,他的双眼冰冷又炙热,那激烈的感情恨不得将他点燃灼烧,常常让他畏惧。
“阿蛮,等你醒来,我就不在了。”凤岐如同抚摸孩童一般抚着陆长卿的面颊,柔声道,“你要等我回来,我们约定好了,我不会食言的。”
傍晚时纪侯又到犬戎营前搦战,两军再次交锋。战鼓轰鸣之中,却有一缕琴声,淙淙流入。
一驾装潢典雅的马车出现在战场外围,那马车四周垂挂着淡紫色纱帐,随山风不时轻扬飘舞。帐中一男子丰姿隽秀,写意抚琴。古朴而沉静的琴声令人动容,战场上厮杀的节奏似也慢了下来。
琴音渐稀,男子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撩开了纱帐。
犬戎主敖琛甫一见他,瞳孔紧紧一缩,面色先是土黄,随即又变得铁青。
紫绨衣,丹凤眼,一瞥一睐自带三分笑意,却是战场上最令人生惧的男人。
“……妖道,你是人是鬼!”敖琛从喉咙中迸出满是恨意的话。
凤岐迷昏陆长卿,只身到纪侯帐下,便是为了在对他恨之入骨的犬戎主面前露一面,激他发兵追赶。战场上与其说比得是谋略和力量,不如说比的就是一颗心。
凤岐凤目微挑,含笑不语,从容不迫地放下了纱帘,马车轻摇着往南面去了。纱帘轻扬中,他一头青丝以绛带绑起。那猩红的的发带,如毒蛇的红信,在风中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