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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如此良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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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是一片黑白的繁华街市。
此时,街道两边皆挂上了花样纷繁的剪纸灯笼,在微风的吹拂下,它们缓缓地洇开一圈圈墨色的晕团。夜空之上,静谧的星光也被聒噪的烟花扰乱,空气中丝丝漂浮着的皆是蜜糖和彩纸混合散发出的油墨甜香——
想是庆典就要开始了。
周围的气氛十分热闹,人们皆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而我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站在这片寂静的喧嚣里。
突然,视线像是受着某种牵引,穿过重重斑驳人影,直投向远处一名男子的身上——
他站在一排挂着灯笼的花树旁,树上的花繁郁灿烂,开得正好,他的轮廓在一片灯晕中被抹匀揉散,恍若虚化,只隐约见他是在颇为闲适地把玩着一条穗子。
不多时,似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身形微微一动,蓦地停下手中的动作,一个转身便朝着这方向徐步而来。
风乍起,他未束的发于身侧铺开层层叠叠柔软的墨迹……
直至近前,他微俯身过来,我无意从他被风吹开的衣襟处瞥见这黑白空间里唯一的亮色——那是一朵朱砂点就的梅花。
男子唇畔含笑,轻轻吐出几个字:
“找到你了。”
ˇˇˇ
睁开眼,面前渐渐清晰的,是镂花的床栏和素色的帷幔。偏过头,只见窗子是敞开的,外面一片山光云影,而瞿墨就坐在窗边那一张矮几前端着青瓷茶杯悠悠品茶。
刚刚做梦了?那场景,我分明没有见过,可偏偏又觉得熟悉……罢了,既只是一场梦,也无须管它太多。
揉着太阳穴缓缓坐起来,胸口传来的阵阵撕扯般的疼痛让我不禁抽气。
“醒了?”瞿墨察觉到我的动静,放下手中的茶杯信步走过来,往榻上一坐,“我已为你疗过伤,感觉可是好些?”
“唔……我是怎么了?”
“你被术法直接击中,晕过去了。”
“……对了,为何洞穴里会突然有人攻击我?”
“为了试炼你。”
“谁……”
“我。”
“咳——”我差点被他的话给呛死,“我说,哪门子的试炼这么凶残啊?”
他倒好,回以我一记清澈的眼神,平静地吐出俩字:
“有么?”
“……”我懒得说话,抬手指了指自己当下这副衰样。
他象征性地瞧了瞧我,继而道:“那便抱歉了。我没想到你修为如此浅薄,更何况我只施了一成半的功力。玄漓在送你来之前难道就没教你点什么……”
他这番话说得无比真诚,以至于我被他说得都有些无地自容了。而他该是也看出我面子上挂不住,还算有点良心地不再说下去,转而起身,一声不吭地走了。然我气都还没来得及喘上两口,他便又很快地折回来,手上拿着一面颇为眼熟的镜子——仔细一瞧,竟就是玄漓千叮万嘱要我戴在身上的那面。
“这镜子,玄漓给你的?”
“没错。”多亏还有这面镜子护着,不然我绝对会死在那洞里。话说这瞿墨也忒狠了,没听过拜个师傅还要到鬼门关去预先登个记的。
这个问题于他仿佛是即兴而提,因他接下来便没再多问什么,只是轻抚镜面上那几道赫然的裂痕,若有所思道:
“可惜了。”
ˇˇˇ
待瞿墨给我喂完药,我犹是心有余悸,便再次向他确认:“以后,你该不会再弄这么危险的试炼了吧?”
事实上,对于没有在与玄漓分别之时请求他自断几根续命用的狐狸尾巴,我觉得十分懊恼。总觉得这是个是非之地,就连师傅尚且如此危险,要是换了正儿八经的敌人,我还不早死上个十次二十次了?
“看心情。”他淡淡地应着,将只剩下药渣的白瓷碗搁到一边,准备扶着我重新躺下。
……喂!这么显而易见的回答为什么还要看心情?这人是诚心想弄死我吧!
然而,当我怀着一腔愤懑看向他时,却见他从里到外都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恶意,加之此番还在细腻妥帖地照料我,虽然态度不敢恭维,但就行为而言是十分温良的——这不是没表面那么招人厌么。转念一想,确然也是因我自己修为不精、不,应该说完全没有,才会让他一时没有心理准备吧?毕竟人家赫赫的地位摆在那儿呢,平日里来往的就算不是与他同阶的上神,那身手肯定也是顶好的,不了解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很有可能将一凡夫俗子拍死,也实在情有可原。
想通这一层,心中不禁豁达几分。然一波刚平是一波又起,猛然间我就意识到另一个很严重问题。
“等等,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瞿墨方准备离开,闻言转过身来,样子有些不耐烦。
“何事。”
“你可知道,与我一起上来的蓝衣姑娘哪去了?”
“一早便下山了。”
“什么?她好不容易才上来的,怎么可能就这样走了?”我看着瞿墨,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对她说了什么?”
“没有,整个过程不过是她在问,我在答罢了。”
“……”
如此,其中具细,我想我大致能猜到一二:映寒问瞿墨,无疑是问他到底还记不记得她云云,这问题本身就够让人心寒的了,而看瞿墨这会儿事不关己的形容,他该是答——
不记得。
“那她走时,可有说什么?”我没由来地觉得倦了,只垂着眼,懒懒地用手指去描锦被上一只绣鸟的轮廓。
“没有。”
面对瞿墨毫不在意的态度,我也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致去管这桩闲事了。只是想着,映寒等了那么久,等来如此结局,所谓痴情无果,实在伤情得很,而她终是选择用离去的方式来收场这一番感情,就像说书人惯用平淡的口吻结束一篇精彩绝伦的故事一般。在我看来,这无所谓凄苦,亦无所谓释然,她只不过是将自己生命里其中一篇故事给完结了,并无碍于这篇故事本身的好坏,同时还能保自己全身而退,未尝不是种聪明的做法。至于她为何要不辞而别,想是也有她自己的考虑,这里不好妄自揣测,待哪日有缘再见便去问,若是无缘,也就罢了。
至于瞿墨,若是站在映寒的角度看他,他无疑是个既不靠谱也不地道的家伙;然而站在我自己的角度看他,除却觉得他性格不那么讨喜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因此,我并不会为了他和映寒这事儿就对他怀有什么偏见,再说,瞿墨到底将成为我的授业恩师,这不知期的一段年月,我还得和他一起过,这就更加有必要与他好好相处。
到底于我而言,命运为我送来一个人,我便好好接受他;而当这些人离开时,我也会好好为他们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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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之后,我为了养伤足足在榻上躺了一月有余,可想瞿墨那厮下手是有多黑了!这昆仑山上像是没什么人,每日都是瞿墨亲自来给我调养。在最后一日的时候,他替我看了脉象,说我基本上已全好了,明日便能下床走动,大明日便能开始修行。
本来,我对于自己终于不用再像一团烂泥似的瘫着,感到十分高兴,这高兴直到我梳洗一通,神清气爽地走到大堂看见那一桌绿惨惨的斋菜时,才消失殆尽。
我走过去于瞿墨对面就座,在他犀利目光的催动下,极不情愿地执起搁在身前的竹筷,欲夹菜,却又不知该把筷子伸向哪儿,只觉眼前是一片绿,绿得发亮,绿得无边,绿得人心好疼……
见我拿着筷子半天僵持不动,瞿墨开口道:“不合胃口?”
我收回筷子,向他目光恳切地点了点头。
孰料他当即便起身开始收拾碗碟,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沓。我暗道“不好”,赶紧出声制止。
“不是不合胃口吗?”他微挑眉,一副很是善解人意的口吻。
“……别这样,我知神仙都是不食五谷杂粮的,可我毕竟前不久还是个凡人,一时半会儿还习惯不了。”
“所以?”
“所以……我想吃肉。”
瞿墨闻言没再说话,只是徐徐放下手中的碟子,屈身重新坐回那张竹椅。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总觉得他这架势有点像衙门里即将审犯的县太爷——
我想吃肉,真有这么罪大恶极吗?
他带着审视的目光静静看我半晌,然后道:“你可知,修炼最基本的便是要学会虚怀若谷?如今,我看你是渐渐有些肆意妄为了。有一点你应该清楚,只因我尚未成为你真正意义上的‘师傅’,眼下才会对你这般纵容,待你拜师礼成,可还打算如此随意?”
我被他一股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当即收敛几分散漫不经的态度,低眉道:“……也罢,不吃便不吃,终归死不了。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让我正式拜你为师?”
见我学乖,瞿墨也没再作出一副严肃的形容,眼里的寒意复又化成平日里那种淡然的神采。他解释道:“五殿下劫数将满,不多久便会重返天宫。届时,九重天上必将大设礼宴,若我们此刻成师徒之礼,与它撞上,算是不敬。”
“原是如此。”我应了一声,继而追问,“而今,岂非要等到五殿下之事过去,你方能授我仙法?”
“怎么,现在想起来要好生修习了?”
我起身朝他弯腰一揖,郑重道:“您老明察,我可是一直都很有上进心的。”
“呵。”
没再说什么,瞿墨倾身端起桌上那壶泉茗,食指压盖,轻揭盖瓯,袅袅茶香糅着股幽林泉涧的清凉甘味儿顿时飘散开来,但见他衣袖轻轻浮动,姿势风致优雅,将那浅碧色的新茶徐徐注入杯中,一杯推向我,一杯置于身前。
我向他道谢,然后将那茶移至唇边小啜一口,清香绵柔的茶味当即便似有若无地留在了唇齿间。
待我将茶杯重新放回桌面,瞿墨方开口道:“这几日,我打算先授你腾云之术。”
“诶?你不是说若非正式师徒就不能随便传道么?”
“我何时说过?”
“……”虽然没有直接说,但那意思不是很明显吗——真是,若非如此,那之前那番谈话又有何意义?
瞿墨旋即起身,向门口徐步走去。至门前,微侧头向我道:“随便吃一点就随我出来。”
言罢,推门而去。
他走后,我将桌上的斋菜环视一周,不动声色地直接起身就追了上去。
ˇˇˇ
因我悟性终归还是那么回事儿,两三日下来,便也能游刃有余地腾云飞行了。
是日,一向清闲的瞿墨突然多出三四桩事要同时处理,委实有些分身乏术,而近来见我颇有长进,一来想让我得到锻炼,二来便是让我替他分担压力,遂派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去凡间例行探察一下。
我自然十分乐意,可与瞿墨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发现他好像不大爱成全我的喜好,怕他只是拿我消遣,于是当即作出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道:“哎,都折腾一上午了,我……”
“既是如此,你便回房休息去。”孰知话未说完,瞿墨这家伙竟就起势召云了。
“呃、那什么!虽然累,但能为您老分忧我诚然感到十二分的荣幸……”早知道瞿墨心思洞明,不该与他玩这个的。
见我懊恼,他停下动作,却是看着我勾了勾嘴角,继而一抬袖,带出道莹莹光亮来,“如此,凡界之人就看不见你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你自己拿捏好。”
闻言我欣喜地直点头。
一炷香的时间,足够我办妥任务再留在那儿溜达一圈了——
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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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瞿墨给我开的道直入凡间,拨开层层云雾,繁华热闹的街市便乍现于眼前——
人们着各色服装,有挎篮赶集的,有摆摊吆喝的,亦有一大早就击鼓起擂台的;闺阁小姐们大都在绸缎胭脂阁竞相流连,大家公子们则偏爱于棋轩茶肆面客会友;四方街道上总不乏一些持刀官兵来来回回地巡视查勤……
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悦人的景色。
也许,世人皆愿飞升成仙,不理尘世纷扰,过得逍遥自在。疏不知,在那九重之上,没有清晨的婉转鸟鸣,没有正午的披金柳色,没有傍晚的漫天红霞,亦没有入夜的悠长更声……既是出生为人,好好走完这一遭风光旖旎的凡尘世道,又何尝不比空望成仙来得有意义?
劝君莫羡九重仙,独步红尘亦风流。
刚一入凡界,我便兢兢业业地完成了瞿墨的任务,末了发现,离他规定的时间尚且绰绰有余,于是便打定主意在此停留一番。
得此良机,还是先去看望看望我爹吧。
我犹记得之前所居住的地方,便循着道悠悠飞过去。
当那气派的宅邸进入视线,我才意识到,经过我离开凡界这段并不短的时日,这里依旧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般鎏金溢彩的匾额,还是那般□□深深的门庭。
心中流过一丝异样的感触。我跃下云头,立在由士兵把守的大门前,仰首望着上方“端雅居”三个字好一阵,直到脖子发酸,我方才合上眼轻叹一声,接着步入庭中。
进了前厅,没费多时我便望见爹尚未脱下朝服的身影。
他立在一幅约摸半人高的丹青面前,一动不动,似是已出神多时了。
而我的目光只无意扫过那幅丹青便深深一滞,继而又转了回去——
那眉眼,那姿容,那鸦鬓簪花……分明就是我已故去的娘……
一时间,一些关于她的记忆,一片片,一截截,便于脑海中细细拼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