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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银火红莲 ...

  •   告别那条可怕的双面龙,我一丝不苟地护着云开镜回到了别苑。

      进门后,我点燃案上的烛,在光下细细打量它。

      镜面十分特别,乍看就像一汪清泉,虽没有风,却显得波光粼粼,犹有生命。只待你心有所想,再将手轻轻抚上去,随着指尖传来微凉的水流感,镜面豁然开朗,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景象——一花一草,一虫一叶,每个细节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眼前:

      那是一片充满硝烟、四处熊熊着烈火的荒山废墟。

      大火吞噬万物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在耳畔,天空已不见一丝原有的澄澈,只有连片如墨般浓重的乌云映照着明艳的火光。

      一道闪电骤然劈下!乍现的光源照亮了盘曲在云后、浑身嵌满乌亮黑鳞的巨龙——

      深碧色的龙眼透过深沉的黑雾射出两道凌厉肃杀的寒光,灼热的气息从那张生满尖利锯齿的血盆大口中一经呼出便成骤雨。

      即便隔着镜面,一头杀戮猛兽所独有的威慑力也径直扑面而来,如大山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勉强稳了稳心神,继而将目光转到地面——

      到处是狂舞的火焰,飓风扫过,大大小小的火树便如闻见笛声的壶中蛇一般,极其暴戾地旋动起来,抖出漫天的火星恰似风卷急雨。

      然而,就在这一片焰林火海之中,一名着银灰色长袍的男子卓然独立于一段残垣之上,只用一支簪随意挽起的发在风中阵阵飘扬。惊鸿一瞥间,只觉气韵清华,风度斐然。而再一细看,我不由诧异——这男子右眼下文着一十分眼熟的符纹,如一小朵半开的红莲,将他清冷的面容衬出几分艳丽诡美。

      我确然认得这红莲符纹。据说,只有地位颇高却又偏偏犯下弥天大罪而被谪入凡界的神仙,才会被神火烙上这种符纹,日夜受灼烧之苦,终生不得磨灭。

      然而,在天界,地位高的神仙常有,地位颇高的却不常有;地位颇高的神仙功绩卓然的常有,犯下弥天大罪的却不常有。

      如此一来,能被烙上这红莲印记的神仙实是少之又少,他们也因而拥有了极高的辨识度——像现在所见的这位,我就能一口咬定便是当今天帝祖父那一辈神迹非凡的御圣帝君——留夷。

      这位蜚声四海八荒的大神,同时也是历来少有的几位长留仙之一,不老不死,不生不灭。彼时风光无限,舍我其谁,纵然日后被革除仙职,匿迹凡尘,强大的余威也仍使他光辉不减,日复一日地受到万众膜拜。

      有生之年得见留夷帝君尊容,真是三生有幸!

      正当我被大神的风采震得七荤八素之际,“砰”地一声巨响险些没惊得我咬断自己的舌头……我吃痛地抹一把辛酸泪,这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镜子上。

      画面已由先前的肃杀凝重转为激烈狂乱,一人一龙不知何时动起手来,一时间青白交错,光影缭乱,冲天的火光成了黯淡的配色。

      见此情形,我不由张紧了神经,麻木间只恍惚觉得地动山摇,万物隳灭,天地仿佛被一双无形之手生生撕扯开来,让人蒙蒙然以为这就是世界的终结。

      视觉被暴乱的色彩强烈冲击着,连带着内心也开始摇摇欲坠。我生怕脑筋里无限拉紧的那根弦会突地崩断,欲将视线从镜子上挪开,却被一股强大到足以令人精神错乱的力量给狠狠攫住无法动弹,画面里火热的气息近在咫尺,似乎就喷在脸上,几乎要烧焦皮肉。

      “轰——”

      就在我被这云开镜弄得差点走火入魔时,耳畔一声巨大的炸响勉强唤回了我涣散的神智。趁着这当口儿,我赶忙闭目凝神,运起一阵功力作为屏障,等心绪渐稳,方敢再度睁开眼睛。

      不想区区一面镜子竟有如此威力,是我疏忽了。

      然而这会儿再看镜面,良久只听得风声穿过,画面是一派波澜不惊,一片风卷残云后的寂静。

      我有点被这刹那的安宁给弄懵了。视线上下左右地游移,皆不见适才那头差点要了我性命的巨龙,只剩留夷帝君拄着一把淌血的长剑撑在一块被削去了一半的黑岩上,形容有几分疲倦。

      这时,恰闻一阵碎石滚落的响动。不一会儿,从一堆断壁残垣中爬出来一个人。

      玄色的袍子被尽数染成殷红,脸上满是血污不能辨清容貌,只一双碧色的眼闪着极亮的光。

      一阵自喉咙深处逸上来的暗哑笑声,满身是血的男子沉沉道:“你赢了——说吧,想本尊如何?”

      留夷帝君轻轻调整着呼吸,不加擦拭便将长剑收至背后,转身道:“呆在这里,别再四处祸乱,可知你扰了我今日饮酒的兴致。”

      “呵、可笑!无非是本尊闲来无事的消遣,这要求又有何难,”男子语气里有几分不平,然而却暗含一份庄重的敬意,“要本尊呆在这里多久?”

      留夷帝君的背影渐行渐远,沉穆的白一寸一寸拂过焦黑的土地,留下最深的吊唁。

      “随你。”

      冷凝的声音随风飘至,男子眸光明亮,染血的嘴角渐渐弯成一个微妙的弧度——

      “不如……就等到再见之日罢。”

      ˇˇˇ

      待我再度睁眼,窗外东方已既白。

      我不知自己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恍惚记得在云开镜的造境里,殛和留夷帝君定下了什么约定……

      我慢慢从桌上撑起来,眼风无意间扫到那面镜子。

      镜面泛着幽幽鳞光,什么也看不清。

      不过,我清楚地知道,就在几个时辰以前,我在这面镜子里看到了一段别人的过往——即便被岁月辚辚碾过,它依然生动鲜艳。

      我想,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甚至让人搞不清是爱是恨。但就是因为这种奇异的感情,你会对一个人说的话分外上心,对他做的事格外留意;你会辨认这个人的气息、脚步的节奏、声音的韵律,天下所有人滔滔不绝的赞美也不抵他轻轻地点一下头……

      这一切,只因这个人做到了一件别人全都无法做到的事,他真正打败了你,成为了对你而言独一无二的存在。而且,越是强大的人,便越是适应这条规律——

      不幸的是,殛很强,还偏偏是被打败的那一个。

      或许,他正是对赢了他又说出令他怒极反笑之言的留夷帝君滋生了这种类似的感情。因而,明明应该恨之入骨,却又打心坎儿里遵从着极有可能是对方随意说的一句话。

      ……原来,让无法无天、唯我独尊的殛一直委身于这座边角寒山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看不见的厉害结界或是屏障,只是因为,他尊敬信服的人曾对他说:

      呆在这里。

      我不由得开始犯愁了。

      原以为殛是因了某种特别严重的原因才不能与他心爱的女子永结同好双宿双飞,而要真是如此倒也好了,就算再困难只要他有意也总会有办法,可如今……

      我有些沮丧地怀抱着云开镜站在殛的龙窟外,身旁站着无弦。

      本来,我对平生接到的第一项任务还是比较有信心的,然而有了昨夜的所见所闻,我突然不知这事该从何入手,更别说解决了……

      “进去把人请出来。”

      我正忙于自我纠结,无弦一句话丢过来砸得我顿时精神一振。“哈?不应该殿下您去吗?”

      他睨了一眼我怀中的镜子,转而又看了看我,并不言语。

      “那、那又如何?”我把自己钉在原地不肯挪动半步。

      “去吧。”

      “我——”

      “去。”这次是不容辩驳的语气。

      “……”

      在家被瞿墨使唤,在外被这厮使唤——

      我还有没有尊严了!

      ……

      “怎么,一大早便来找本尊了?”殛笑得很友善。

      我心生悲凉地一面同殛迈出洞口,一面低头说道:“是这样,五殿下他——”

      接下来的话随着抬头的动作瞬间噎住——

      无弦人呢?他到底在搞什么!

      “嗯?你不是说,殿下就在外面么?怎的不见人?”

      此时此刻,直愣愣地盯着面前雪地上隐秘的一行“有急事,你且先应付”的字,我油然而生一种被狠狠坑了一把的感觉,心里有个自己在仰天长啸:

      为什么会这样样样样——

      原以为,此番我只是片衬托红花的小叶子,只须在一旁膜拜英明的五殿下无懈可击的忽悠技巧即可,哪想过自己竟会是首当其冲被忽悠进去的那一个……

      且不论无弦是不是真的突然有急事,他这样做也忒不厚道了……唉,也罢,反正再怎么抱怨也无济于事,大难当前,见机行事吧!

      “呃、小仙估摸着……五殿下是见今日天气大好,所、所以游兴大发,沿山路赏风去了——这个,长居深宫嘛,总是有惜景情怀的……”

      一通胡乱敷衍下来,殛只神色温和地看着我,但笑不语。

      “那、既是如此,神尊,不如我们先谈谈?”人既已请出来了,我只得先代为应付,语气多少有些不情愿。

      “当然。难为你了。”

      “哪里,能和神尊交谈是小仙的荣幸……这个,云开镜小仙也一并拿来了。”说着,我郑重地将怀里的镜子呈给殛。

      “关于神尊不能离开这里的原因,小仙大致明白了。”

      闻言,他抬起头来看我。额前几缕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他含笑的眼角,神情有那么一瞬是寂寥的。他草草拔了拨头发,转而望向远处,声音似风一样轻:“嗯。你有何想说的?”

      我心想:眼下时间充裕,殛又似铁了心很难被说动,不如采取软磨硬泡的方法来与他周旋。

      “小仙一早该想到,神尊上天下地,无人能及,依您的能力和性子,若是真有什么结界,也断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困住——果不其然,昨晚,小仙在云开镜里看到了留夷帝君。”

      言及此,他面上未有什么变化。

      我继续道:“彼时你们战得很精彩,可以说是不分上下,但最后帝君略胜一筹。出于对帝君的尊敬,神尊如其所言,自那以后便一直留在这里——小仙说的,可有不妥?”

      殛沉吟半晌,“没有。”

      “小仙不才,对此仅表拙见。神尊的坚持自有其道理,但或许,帝君他老人家并非有意要您如此,全因了您个人的执念,不知不觉间便为自己套上了枷锁。若是如此,代价未免太大。”

      “唔……桓玉是说,本尊一厢情愿吗?”他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不敢,小仙只是就事论事。”

      闻言,他收回流连于远山的目光,转而面向我,一副好笑的神情。“那本尊就有些不懂方才你说的话了。”

      我呼出一口气——

      干脆与他把话说开吧,反正一切后果归无弦担。

      “诚然,似神尊这般人物自然不肯承认。但事实是,神尊压抑自己龙腾四海无拘无束的天性而屈身在此,甚至在心上人向自己表明心迹时也无法坦然接受——”

      殛低头整理袖口,状似无意地接下我的话:“好,那你说,本尊该怎么做?”

      他不以为然的态度我看在眼里,此番要我说多半也不会听,但我本就人微言轻,也不怕他会真的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有话说话好了,反正一切为了任务。

      “神尊,并非每一次坚持都是对的。您为留夷帝君坚持,但他老人家漂泊无踪,久无定所,如此您坚持的意义就显得很渺茫。”

      “桓玉,”话音刚落殛的声音便响在耳旁,我正疑惑与他之间的距离何时变得这样近了,他复又说道:“你……可知自己有一个非常致命的毛病吗?”

      来不及发问,殛便上前一步,伸手不由分说地攫住我的下巴,手指传来的力度叫嚣着一种威胁。

      咫尺之间,他的眸子深不见底,暗藏杀机。我忍不住心惊,战栗的感觉从心底直蔓延到全身各处的汗毛尖儿。

      “你知不知道,”他附在耳侧,说话间气息森森,“你这家伙自大得很。”

      我绷直了身子,整个僵硬成一条木棍,以麻痹殛给我带来的震慑。

      我觉得吧,这时候气势若是弱下去,这次任务就绝对玩完了;可若是继续较劲,我自己就要玩完了——

      无弦这个混蛋!

      我咬紧牙关,暗暗鼓足劲,一抬眼与殛对视。“是吗?小仙不知,还请神尊明示。”

      他报以一笑,幸而与我拉开了些距离,但手上的劲却仍未松懈。“你敢说你不自大?从头到尾,你不觉得你的言论全是基于你自己的主观臆断?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知道我对那桀的感情?仅凭从镜子里看到的一点皮毛就能说清我与留夷的关系?且不论情况是不是真如你说的那样,本尊做什么是本尊的事,与他留夷何干?”

      一连串反问如珠连炮,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殛又再接再厉道:“你还不知天高地厚。此事中,你只是个局外人,根本不知道局中事态的复杂。雾里看花,自以为眼明,实则什么也摸不清——”他继而用那双引人落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眸子死死盯住我,一字一字清晰地道:“你简直错得离谱。”

      我听着殛的话,情绪从一开始的恐惧慢慢转为镇定,因为我看他的眼睛,眸色沉得都足以把一整匹绸缎瞬间染黑了。那明明是极度隐忍的愤怒,而这愤怒恰恰比任何言辞上的粉饰来得更为真实,也更有说服力——

      他心上,确然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

      “神尊,正如您说的那样,对于您的事情,小仙没有理由去插手,但神尊也定然知道小仙此番来是奉命行事,所以刚刚才多有得罪。只是,小仙与神尊说的那番话绝非胡言,这一点恕小仙不能苟同。”言及此,我自然而然地退后,躲过了殛本就有些松劲的手,立在稍远的位置。

      一时间,殛没有再多的动作,只是站在原地与我两相对峙,面上辨不清喜怒。

      气氛稍微变得有些尴尬。

      “吱——吱——”

      一阵平稳而沉重的踩雪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于眼下这番环境里显得清晰可闻。

      我与殛同时转过身,但见无弦那不靠谱的正从山道那边徐徐行过来。

      我紧张的神经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疲软下来——

      这家伙,终于舍得出现了?既然他出现了,我是不是可以撒手不管这烂摊子了?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

      随着无弦的身影从绵延的雪色中不断显露,只是出去遛了个弯的他,回来时,怀中竟已抱了个黄花大姑娘!

      ˇˇˇ

      两人沉默不语地坐在茶案两侧。

      我埋首盯着面前漂浮着几片叶子的茶水,良久,咽下一口唾沫,终是率先开口道:

      “神尊,能给小仙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就在半盏茶的功夫之前,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无弦怀抱一姑娘徐步归来,心里狐疑着:他所谓的急事,难道就是去山里捡、呃不,救这个姑娘吗?

      然而待两人接近,我凑上前去一瞧,顿时脚下一滑差点没从台阶上滚下去——

      这、不正是当初不辞而别,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的映寒吗?

      她怎会在这儿?

      但见她双眼紧闭,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睫梢尽是白花花的雪子,一张脸毫无血色。身上仅着单薄的一条衣裙,衣料还显得格外老旧皱巴。

      弄成这副德行,她这段时日到底都去干嘛了……

      我尚处在重逢故人的复杂思绪中,只听得身旁传来殛微讶的声音:“咦,莫非真照说的去做了?”

      ……

      “所以说,神尊您一早认识映寒吗?还有,当初究竟让她去做什么了?弄得那么狼狈。”

      要说就在不久之前,我和殛之间的气氛确实冷到快接近冰点,但映寒的意外出现倒让我当即忘了这茬,立时又主动与殛热络起来,而他也顺着我给的台阶放软了态度,想是不愿承认自己因为我的话还小激动过一回。

      我直勾勾地望向坐在对面的殛,然对于我的询问,这厮依旧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闲云野鹤状。

      “桓玉莫急,这个——”他故意把尾音拖得比广大灾民接受救济的队伍还长。

      “求别卖关子!”

      他喝罢一口热茶终于道:“其实,这事儿说起来没什么大不了。这小灵鸟在你们没来之前就找过本尊了,目的在于云开镜。”

      “映寒要云开镜作甚?”

      “本尊没问。当时只觉得她态度挺诚恳,想她这样子也不会拿镜子去作恶,所以索性就允了她——只是,有个条件,”他顿了顿,朝我缓缓一笑道:“本尊让这只小鸟去找一个人。”

      “……不会是留夷帝君吧?”

      他欣欣然点了点头。

      我顿感无力。“话说神尊,您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云开镜出借吧。”

      “如你所言。但,也不排除本尊确然有那么一些期待。”他漾着笑意的眼忽然微眯起来,“只是这期待并不寄于那小鸟身上。”

      无良!差劲!伪君子!

      我暗暗腹诽,面上仍平静道:“虽说极不容易,神尊如何就能断定映寒一定不会找到留夷帝君?”

      闻言他复又笑起来,道:“想也知道不可能。你不也说,那家伙行踪飘忽不定,天南地北吃喝玩乐,今天在繁华巷弄,明日又不知会跑到哪个山坳坳里。哼,没见过哪个被贬的神仙还活得如此无觉悟无节操的。”

      您的觉悟和节操也没高到哪儿去啊。

      “像他这样一个家伙,连‘神行’也未必找得到,你认为一只长年生活在野山深处的小鸟能找到——”

      “那你就错了。”

      一瞬间,殛蓦地止住了他发牢骚似的长篇大论,而我也随之止住了与他同步的长篇腹诽。

      室内一片寂静,周遭的温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下降着。

      我偷偷打量对面殛的神态。只见他目不斜视,一动不动,倏忽退化为一尊塑像,还是那种线条极其僵硬的劣质塑像——

      看他这副破天荒的怂样儿,我已经能猜到适才出声的是谁了……

      “喂。”好像精炼金属的一次短暂轻撞,没有任何余音,干净而又沉厚。

      我忍不住侧过脸去——

      银灰沉敛的气质,殷红半绽的风华。站在离我们五步开外的,正是对我而言只活在传说中的留夷帝君。

      “哐当!”

      殛像是受了不小的刺激,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

      “留、留夷,”他机械地道,连舌头都在这会儿变得不利索起来,“你、你来了啊……坐!”

      殛显然是被留夷帝君的突然造访吓得不轻,智商怒降好几级,眼下说话那是前言不搭后语凌乱得很;而我则是被殛这傻了吧唧的呆样吓得不轻,连要起身对大神行礼这茬都忘了,只是愣愣地杵在凳子上。

      而留夷帝君对我们不成熟的表现处之不惊,整个一副纷繁不理油盐不进的寡淡形容。对于殛的“礼遇”,他只淡淡地回了句:

      “没有凳子了。”

      ……

      殛闻言,缓慢地朝四下里望了望——

      确然,因我们现身在无弦暂住的这间雅苑厢房里,而他则在另一间照料映寒,整个空间本就不怎么宽敞,桌椅也就备了一副,还正是我与殛用着的这副。

      殛大窘,脸色变了又变……我不禁有点同情起他来。

      留夷帝君不计前嫌,权当没听过殛说的这句傻话,再开口时便径直道:“殛,别轻易小看别人。我是因了那位叫映寒的姑娘才来这里的。”

      终究过去了这么久,脸也丢得差不多了,殛这才慢慢恢复镇定。

      听闻留夷的话,他转而显得十分泰然:“你如何来的与我何干?说说你的来意。”

      咳,事到如今你再装已经来不及了……

      “无他,一句话罢了——一直忘了对你说的。”

      “说。”

      留夷帝君上前两步道:

      “殛,够了,”他说着,一字一句都让人觉得仿佛有重重叠叠的丝绸拂过耳畔。此时,西斜的日光恰好自敞开的窗外投射进来,一片沉静的炫目中,只见留夷帝君唇角微扬,清华自生——

      “离开这里,去和那桀成亲吧,你本没有这许多束缚。祝你们幸福。”

      殛的表情凝滞了好一会儿,眼里闪烁着不知名的光。慢慢地,日光吻上了他的眉眼,光影明灭间,绘成一抹释然的笑颜……

      以数万载漫漫孤独的生命为代价而作出的那个约定,纵有天之骄女一颗火热的真心也无法动摇的那份固执的尊严——

      这下终于,可以全都放下了吧。

      ˇˇˇ

      第二日天刚亮,我们便下了山。

      这次本来很棘手的任务,因为留夷帝君的突然造访而化险为夷,落幕得分外圆满,殛和那桀这对苦命鸳鸯也终是得以修成正果。

      说到底,究竟有什么让人那么难以放下呢?——不过是心魔罢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即使远隔千里来这里一趟也远不抵映寒千辛万苦从山脚茅舍找来留夷帝君顶用。

      总之无论如何,任务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可以轻轻松松地回去交差了。且令人欣慰的是,此番归途还有映寒与我们同行。

      说起其中缘由,其实并无他故,只是因她恰好在我们即将离开的时候从殛那里借到了云开镜。

      按说以殛厚黑的性子,即便映寒为他折腾得满头灰,他也会以各种偷换概念阴险狡诈的说法来达到自己就算不出借云开镜也不会显得卑鄙无耻的效果。

      然映寒是这样一种姑娘,只要是她想做的,无论多少麻烦挡路她都会不顾一切地去做。如果你看到她回来,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她成功了。

      面对这样的映寒,殛就是再怎么老奸巨猾也没用,因而最后还是老实地将云开镜借给了她——同时也是为了避免她不再像魂儿似的一声不吭地跟着自己出出进进——

      闹心!

      早在山上的时候我就好奇映寒拼死拼活要借到云开镜的理由,这会儿逮到机会便随口问了问,但她不肯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将镜子揣着怀里,眸中有一种跃动的神采,在没有阳光的天空下显得熠熠生辉——

      总觉得,这样的神采我曾在什么时候见过……

      “我眼下还有些急事,先行一步。”三人同行了一会儿,映寒突然停下来,神情郑重地对我说。

      “嗯?”我脚步一顿,想了想,而后了然道:“只是,从这到昆仑山尚有一道屏障,你过得去么?”

      闻言,映寒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去……”

      我笑而不语。

      方才见她那个样子我想起来,彼时她也正是带着这样的神采对我说:

      “现在我终是能站在这昆仑山上,然后……见到他。”

      映寒被我一笑弄得更加不好意思,当即摇身一变,化成闪闪发光的小鸟盘旋在我身边。“屏障不用担心,我现在有云开镜的力量,可以冲破的。那么,再见。”

      言罢清啸一声,展翅越过了连绵的山头,只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如此佳人,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瞿墨……以后估计有够罪她受的。

      ——不过,依她坚韧的性子,应该可以挺过来吧?

      “还要呆站到何时?”身侧忽然传来的声音让我微微一怔。

      “啊、抱歉,我们现在就走。”

      虽说映寒是山林中的灵鸟,本无须向无弦行礼,但她无视无弦到这种地步果然还是有些过分——但看他本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可见还是极有风度的。

      “对了,之前你说有急事,究竟是什么事?”

      跟在无弦身后走了一段,我突然想起还得找他讨个说法。

      先前见他抱着映寒回来,我以为他是去救她了,然而后来发现他们俩根本不认识,无弦只是无意间将她带了回来,于是真正原因又不得而知了。

      “你不必知道。”

      听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我心下有些不乐意。“什么叫我不必知道?当时你本来应该在洞外等我,然而却趁我进去的当口儿一声不响地走人,把那么棘手的一条龙全权丢给我……殿下真是卖得一手好队友。”

      闻言,他脚步顿了顿,不过丝毫不影响他噎人的功夫。“这对你而言没有坏处不是吗?”

      “……什么意思?”

      “回去问问你师傅就知道了。”

      “……”

      难不成,这次本该无弦一人完成的任务,真是瞿墨为了锻炼我所以特意将我硬塞进来蹭经验的?也正因此,无弦才会临阵退开转而把重任交付于我好让我立功?

      啧,这无处不在的黑幕啊……

      我一面走一面唏嘘,殊不知一些奇怪的现象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

      ˇˇˇ

      此时,我们已走到霜华境的中段。

      渐渐地,披着貂裘的我竟觉得有些热。在后颈上抹了一把,不想全是汗。

      “怎么回事?这霜华境的气候变了?”

      前面的无弦并未理会。

      “来时明明很冷……”

      “温度一直适中。”他这才答,接着侧过头瞥了我一眼,“你进来时穿那么厚,本就不正常。”

      闻言,我更疑惑了:明明来的路上还冻得我直抖呢……不管了,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赶快脱了这厚实的裘衣。

      “嗯?”

      刚解下披风,正觉整个人舒爽不少,无弦却在这个时候蓦地止住脚步,看上去好像感受到了什么。

      “怎么了?”我跟着停下。

      他没有回答,眉头却越锁越紧。

      我察觉到事情可能有些严重,不禁也紧张起来,屏息盯着他的脸。

      “庚戌?……不太可能……”

      “更须?什么东西?药材吗——”

      话语一瞬间冻结。

      就在这一刻,眼前倏忽而致的景象如一只铁爪,狠狠攫住了我的神经——

      有一团白花花的絮状物体从远处慢慢悠悠地飘过来……近了一些依稀能辨出,那好像是……半截女人的身体!

      被无风自动的白纱包裹着,层层叠叠,飘忽不止,仿佛浓重的烟雾;长及地面的头发和吊出来的手臂同样是苍白的,随着它的行进无重心地浮动着。行动间没有丝毫声响,且速度均匀得异样,简直就像是来自异空间的怪物!

      “别看了!”

      耳边略显紧张的声音让我猛地回神,未及我反应,一只手便快速伸过来将我怀中厚实的披风扯过我头顶,将我全身裹了个严严实实。

      扑通——扑通——

      心跳的声音在一片严丝合缝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我小心地呼吸着,试图抚平焦躁的心绪,让思维尽快正常地运转起来。

      无弦现在怎样了?他为何要让我这么做?我这个样子简直就像那些用自身皮毛的颜色和花纹进行伪装的动物——

      咦?说起来我这披风好像确是银色的没错……难道,那怪物原是对伪装色无计可施吗?

      果真如此,我这里无疑是安全了,可无弦怎么办?他为了这次与殛的亲切会面可是披金戴银穿得华丽无比啊——

      不妙了……

      我侧耳倾听,外面是一片寂静。若是没有密集的衣料摩擦和宽袖迎风的细微声响,我都会错觉外面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听这些声音,可想无弦是怎么压抑自己不爆发强大的力量而分外憋屈收手收脚地与那幽灵似的怪物拼命。

      说来,这霜华境是个十分特殊的地方,如果要下个定义,那应该是埋葬万灵的封冻死地。

      这里生长的花草皆是纯净的灵源汇聚而成,拥有天地间最为纯粹的灵魄,是药仙采集好药材的绝佳去处;而还有一些无法转化的强大灵力则会相性凝聚,沉睡在霜华境各处,其中随便一个凝聚体一旦被外力激发便会酿成难以收拾的祸端。所以,神仙们到这里来都会尽量敛去一身仙法,生怕一不小心惊动了沉睡中的“怪物”们——

      然而,这“更须”又是怎么苏醒的呢?

      时间紧迫,不容我多想。出于对无弦的担忧,我小心翼翼地蹭开披风上一条缝向外窥探——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怪物原来不止一只,无弦眼看着就在被一群“白鬼”残酷地围殴……

      这下怎么办?他之前说过遇到危险让我自保,那我是不是什么都不做比较好?——本来以我现在的能力,除了自保还能做什么呢?

      我紧咬嘴唇静观无弦的一举一动。

      在他的四面皆有无声的攻击袭来,这本是发动大阵仗法术的绝佳时机,可环境条件偏偏不允许,于是他只能不断采用转体攻势来确保自己全身上下没有留给怪物们一处可趁之地,并利用旋转带出来的冲力打散包围圈。可要命的是,事出突然,他连一件祭出武器的像样法宝都没得使,这样的攻势只能拖延时间,不能伤怪物分毫。而看他这么没命地转圈圈,我都不免觉得眼花,他就算是个铁人也不可能用这招打持久战,耗下来估计整个人不是被怪物围殴至死就是头晕呕吐至死……

      突然,我一个眼尖从一大片白色中注意到了一只爪子,指甲堪比两只手掌一般长,生得锋利无比,让人一见便觉后颈冒起一阵凉飕飕的寒意——

      而这只爪子,现就举在无弦的头顶之上!

      在危机真正来临之时,先前独善其身的想法不知怎的就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条件反射地裹紧披风,一个猛子俯冲过去,在离混战点几步之遥的地方使出吃奶的劲儿跳起来,用身子撞开包围圈然后狠狠砸到正忙着转圈儿的无弦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其压倒,宽大的披风则顺势张开把我们牢牢盖住……

      这一系列动作是我想都没想就直接顺利流畅地完成的,事后我才意识到——

      这事儿做得略鲁莽……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扎进眼帘的是一片黑山白水。之间,我看到震惊和疑惑,纤长的睫像是即将振翅离枝的墨蝶,颤动不已。

      “你做什么?”他双唇微动,轻轻地问。

      撑在他身上,如此近的距离让我有些紧张,不过我也明白,现在不是紧张的时候。“我觉得殿下你可能需要帮忙……”

      “我说过自保即可。”

      “但、你刚刚那样子真的很危险。”

      “你觉得像现在这样,就不危险了?”

      “……”

      “不经大脑的好意,反而会弄巧成拙。”

      我一时无言以对。

      此番我可能是做得有些鲁莽,但我也并不觉得这是作死,各种事实已经充分证明躲在最危险地方还是很安全的,做派怂点儿就怂点儿吧!

      “反正事已至此,我们这样暂时又不会出事,且先看情况。”

      无弦不说话,侧过头去不再看我。

      维持撑在他身上的这个姿势过了不久,我便觉得双臂和腰部有些酸痛;再看他呢,双手交叠枕于脑后,一副优哉游哉的形容……

      半晌,他正过脸来,看着我有些强撑的样子,犹豫着道:

      “累吗?”

      “啊……有点。”

      “可想……换一换?”嗓音低低柔柔的。

      被这声音蛊惑,我下意识就想答“好”,可转念便想到“换一换”之后的情景……

      一直保持着清心的我不由感到脸有些发烧,只得细声道:“不必了。”

      无弦眨了眨眼睛,不语。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了,像这样一动不动地撑在地上简直就像私塾里老师给的体罚——就是体罚都比这好,真累了还可以放松往地面贴一贴,但现在呢?我能贴一贴吗!

      我手脚并用,艰难地换了一下姿势,孰知感到微凉的小腿上蓦地就传来一阵剧痛,我不由当即倒抽一口凉气,跟着赶紧将脚缩了一点回来。

      “怎么?”

      无弦话音未落,一连串细密的攻击便隔着厚实的披风落在背上,我差点要喷出血来!

      “你撑那么高做什么!”

      见状,无弦不由分说突然一手缠上我的腰,一手绕过我的后颈,紧接着两手一起猛地向下一按——

      我整个人被他带得几乎要贴在他身上,而后他双臂环上我的背,尽力替我分担一些外面胡乱的攻击……

      就着这躺倒拥抱的姿势,我们静了许久。

      当我身子沉下去,披风凸起得没那么显眼了之后,本就对银白色没辙的怪物终于减小了攻势,最终慢慢离去,没了一点声息。

      眼见危机过去,我上涌的血气却丝毫没有下降的意思。脸埋在无弦的颈窝处,鼻翼间没有任何气味萦绕,只有他衣服布料柔软的触感;环在背上的手此时也放松了力道,就这样搭着,却给了不论是刚才还是现在的我一种安心的感觉,仿佛这是一个我很亲近的故人的怀抱,会在陌生可怕的环境里给我依靠——

      然而!这很明显不是我的什么故人,这是天帝他老人家的宝贝儿子啊!

      意识猛地清醒过来,接着我的心便不由越跳越快,越跳越响……

      不知他们仙界是如何,在凡间即使是为了救人,像这般亲密的接触后女方是跑不脱要嫁给这个男子的了……不过,仙界或许还是不一样,像境界气度什么的该是大到不会为这些凡俗的纲常礼教所拘泥;再者,想五殿下除去生得一副白莲花似的美貌外,好处论堆数,优秀女仙对他倾心的自然不在少数。至于我这个凡胎,为人时虽也经常会被途遇的公子名士“眉目清和”“仙气飘然”地点评几句,但到底和纯正的神仙不能比,譬如我爱吃肉这一点就诚然说不上什么“仙气飘然”……

      “没事了,起来吧。”

      和我一样默了许久的无弦此刻说道,声音却是隐有几分异于平常的暗哑。

      听他率先开口,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

      因为腿不方便,于是我并紧手脚,像个棍子一样“滴溜溜”从无弦身上滚下来滚到一边。

      失去了我的压力后,他一撩披风麻利地站起来,不忘谨慎地朝四下望了望。

      “可算是走了……”我怏怏地爬起来坐着,整个人都是无精打采的了。

      无弦像是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还心有疑虑,现下作出一副沉思的形容,而在他的目光游移到我怀抱着的披风时,神情忽而一动。

      “怎、怎么了?”我狐疑道。

      他站在那里并不答我,转而问:“你可知‘兰琊’?”

      “兰琊……殿下是指一种草药吗?”

      闻言,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对我知道这味药而感到惊讶。

      “别误会,我对此并不熟悉,会知道仅仅是因为去昆仑山之前在天宫的书阁待了一段时间。”

      他微微点头,像是消除了什么怀疑,继而给我讲解道:“‘兰琊’是一种很稀有的药草,用它磨成的粉无色无味,吸热挥发后却会对特定对象产生极大的醒神功效,有时甚至能起到回魂作用。”

      说实说,起初我不是很明白为何无弦偏要挑这当口儿给我长知识,然而在听到“吸热”和“挥发”这两个关键词后,我的脑子突然飞快地转了起来,一些本来弄不明白的事情突然变得清晰。

      “你、你是说,我的披风上有这种药粉,所以才会在来时慢慢吸收我的体温进行挥发,而待我们回程时因药粉挥发得已差不多了,在正常体温的情况下披着披风的我才会觉得热?”这么说来好像确实极有道理,难道方才那些怪物的出现就是因为受到了兰琊的刺激?

      然而,无弦在听了我的话之后不置可否,只用他那淡淡的眼神看着我,半晌道:“没有根据的结论,少下为妙。”

      感受到他的暗示,我立刻抿唇不语了。

      没错,我刚刚得出的结论虽然很符合逻辑但却只是猜测,眼下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那就是兰琊在作怪,因为就算是,它在实现完它的价值后也早已挥发得干干净净了,可谓不露一丝马脚——

      只是,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地方。

      如果事情真如我们所想的那般,那这兰琊又是怎么跑到我披风上来的呢?

      都说了它是一种极稀有的药草了,若非有人蓄意为之,不小心沾上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问题到了这一层就很严重了——这件披风是不久前才在旧物堆里翻找出来的,兰琊不可能在闷了那么久之后还能发挥正常效用,只可能是翻找出来之后被施在披风上的,而这短时间内,我想只有一人碰过这件披风……

      为什么呢,他明明知道我们要过霜华境吧?他明明知道这里的温度如何吧?他明明知道那些怪物对这种药粉过敏吧……

      愈想下去心便愈凉一分。

      可能是我现在的脸色已经很差了,无弦见状道:“别胡思乱想了,回去再说。”语气一如平常那般冷淡,却隐隐透出几分像是在安慰我的意思。

      我深深地长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这种无根据的怀疑纯粹是给自己添堵,我决计不再去想它,就像无弦说的,回去直接问就是了。

      我调整好有些阴郁的心情,重新抬起头——

      方才还没注意,这会儿只见无弦柔顺的长发不知何时已成了一头乱毛。

      “噗。”

      无弦疑惑道:“看什么?”

      “殿下你、你的头发……”

      因为方才一通折腾,他的发冠整个歪到一边,簪子也不知去了哪,这下要重新戴好可有点难度。

      然而,此人真是十分的利落潇洒。

      闻言,他瞥了我一眼,很快侧过身去,接着伸手弄了弄头发,发现再好的手法已是于事无补,于是二话不说,竟直接将发冠一摘,一头牙白色的发丝就如玉泉瀑布般流泻下来,与四周清雅空灵的景致相得益彰,一时看得我眼睛都直了。

      转过来注意到我依然盯视的目光,他皱眉。“还看?”

      我下意识就想回“只是想问问你平时都用什么料洗头发”——不过,我还是深知“不作死就不会死”的道理的,因而只是掩饰性地一笑。

      “……腿没事了?”

      ……啊!

      闻言我猛地想起还有这茬,赶紧掀起腿上的披风看过去——血不知何时已流了一大淌,素色的衣料被浸得透红。

      毫无心理准备地见此惨状,我着实吓得不轻。“这、这……可我并没有感觉很疼啊。”

      无弦蹲下来,隔着衣料看了看我的伤口。兴许是看不大清,他突然探身过来,像是要揭我的裙角。

      我及时拉住他,“做、做什么?”

      “还能怎么,看伤。”

      “……”

      无弦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疾不徐地收回手,十指交叉抵在下颚,接着目光平静地看了一会儿我的伤,继而又转回来看着我的脸,默然无语。

      被他这么个瞧法,我简直无地自容。

      他这副样子,显然是要我自己想清楚,“请”他动手……

      挣扎了半晌,我最终还是拉不下老脸去,只得自己伸手试着扯了扯覆在腿上的裙裳。因为流了大量的血,又没有及时清洗,如今衣料紧紧粘在伤口上,只要稍一用力扯,那疼痛便如有小针在细密地扎着皮肉。

      正当我两指拎着裙角,想着咬咬牙就过去了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拍掉了我的手,紧接着一股暖流便从那隔着一段距离展开在我伤口上的手掌源源不断地漫进血脉,有一种熨帖而又热乎乎的感觉。

      “殿下……”我不由带着感激的小眼神看向他。

      而他不为所动,只专注地为我疗伤。

      良久,无弦终是收了手。我正要询问,他的一句话甩过来差点没把我呛死——

      “可能需要砍腿。”

      “什么!”我简直不敢置信,“这、这么严重?”

      他有条不紊道:“庚戌所伤寒毒至极,一触肌肤便会深入血脉骨髓,进而破坏神经。若不及时抑制毒素的蔓延——你就会死。”

      我心惊于他将“死”这个字如此轻易地说出。

      “有没有什么办法……”

      “那得问你自己。”他看着我凉凉道。

      不知怎的,他的一个眼神忽然提醒了我。“师傅……师傅他应该有办法!我看他藏有许多珍贵药材,而他自己也精于医道,如果速度快的话,说不定……”

      他轻轻点了点头,“刚刚给你施了凝滞术,毒素扩散的速度会降低,不过……你动一动就知道了。”

      闻言,我疑惑地将伸直的小腿弯起来——

      一阵无以复加的疼痛突然毫无预兆地降临,就好像有一长串连珠炮盘起来在皮肉里接二连三地炸裂,一时间肌肉痉挛不已。我拼命咬着牙,不一会儿额发便全被冷汗给濡湿了。

      “如何,能自己走吗?”无弦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与我拉开些距离。

      ……还问,这不明摆着让我自个儿走么。

      “呃、不劳烦殿下了。”

      本该让良心随风、大踏步向前的无弦,此时却徐徐退到了我身后。

      ……他是要跟在我后面察看我的情况吗?

      “殿下,你这是……”

      “快走。”

      “……嗯。”

      一想到方才体验的疼痛感,我很想干脆就这么赖着不动,但时间紧迫,若是再拖下去,估计连瞿墨都救不了我……于是,我一面努力回想着为人时在外游学经历的那些苦,希望能在精神上缓解一下,一面极其缓慢地曲腿站起来。

      其间,从伤口处传来的剧痛一点儿也未消减,每疼一下都让我想要时间就此静止。可琢磨着,停下来之后再动肯定又是一番更大的代价,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前走,丝毫不敢有所停顿。

      然而,我能想象到自己现下是如何一副机械笨拙、要死不活的鬼样子……

      一声细微的叹息倏尔自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身后幽幽传来,随之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才欲回首,熟料腿弯处就被人从后面一勾,紧接着后背靠上一条有力的臂膀,身体一轻,整个人转眼就落入了一个宽敞的怀抱。

      我瞪大眼睛,从一个由下往上的角度盯着无弦,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而他则是面色如常地向前走着。

      半晌我才终于搞清楚了情况,心下不得不感慨:

      这实在是太令我受宠若惊了!

      “我、我说殿下!”

      “按你这个速度,明天也走不出去。”

      ……想来也是,无弦此番定是负了一些保护我这个新手的责任,我走得慢,他自己也快不起来。

      “那、劳殿下受累了。”

      打从一开始被无弦抱在怀里,我就深感不安,不停地端详他的脸色,生怕他哪里不舒坦。

      此时,我果然发现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莫不是在与刚才那些怪物打斗时受了伤?

      我关切道:“殿下,你怎么了?感觉不舒服么?”

      他闻言,先是默了半晌,继而睨了我一眼,道:

      “有点重。”

      轰隆隆——

      我顿觉一阵五雷轰顶!

      我我我——我有点重?!

      ……难道是因为,自从我上了天,坐着不动看书修炼的时间久了,比不得之前五湖四海地到处跑,所以已经开始变圆了么!

      我大窘:“我看、我还是自己走——”

      才挣了一下,却感觉抱着自己的手臂突然紧了紧。

      “别乱动。”

      “……”

      然而,被他这么一折腾,我已经不能再继续安稳地呆在他怀里了。

      “这、这样吧,殿下你走这么久定是累了,我来帮你捏捏肩可好?”

      抱也抱了,搂也搂了,我想在这九重天上确实是不存在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了,而我自己也从来不太拘泥于此,于是为了缓解尴尬,如此提议道。

      无弦并没有出言反对。

      我知道,他这就算同意了。

      受到鼓舞,我不由多说了几句:“以前给村里李大爷捏肩,他老人家可满意了。”

      借着那时的经验,我当即蓄了一手的力,紧接着毫不留情地就狠狠按在无弦的肩上——

      他整个人无声地歪了一下。

      ……呀!不好。我忘了李大爷年轻时是村里砍柴最棒的小伙儿,那身板,肌肉结得跟什么似的——

      “别乱动!”

      我的手和脖子同时一缩。

      ˇˇˇ

      后来,无弦不仅纡尊降贵地将我抱到了昆仑山脚,据他所说,因为有东西要亲自交给瞿墨,所以又顺便扶我上了山。

      一如与映寒同行那次,在我们行将接近山顶之时,便远远闻见悠扬的箫声。

      不知是否因箫这种乐器本身的乐声就低沉悲戚,每每听瞿墨奏起,都会觉得心情沉郁,不能释怀。而他习惯于吹箫时侧身坐在那座落岩亭的亭栏之上,敛眉垂眼的神态,隐有几分异于平常的寥落。

      腿上的痛感一直在持续,然持续了这么长时间,我慢慢地也就适应了这难熬的折磨。待无弦搀着我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箫声即止。

      瞿墨不急不缓地放下箫,继而挑眼往这边送来懒懒一瞥。

      “师傅,我回来了。”我用极为别扭的姿势向他行礼道。

      他看出我的异样,跃身下了亭栏,步履依旧从容。来到我面前,眼风往我腿上一扫,道:“伤了?”

      “嗯……”不知怎的,我觉得在瞿墨面前承认这种事显得格外丢脸,“多亏了殿下,他一路送我回来。”

      无弦应声上前几步,与瞿墨相视点头。

      “徒弟啊,你可劲儿没用。”瞿墨这厮不顾我伤重,竟二话不说一槌头不轻不重地就敲在我脑袋上。

      “师傅!你这是对待伤患应有的态度吗?”力道虽不重,隐有几分传到腿上,还是疼得我直抽。瞿墨许久未见,恶劣的性子倒是丝毫没变。

      对于我的严正抗议,他完全不以为意,还变本加厉地换上一副嫌弃的口吻:“既然都这样了,还回我这干嘛?去老狐狸那,他可能还有法儿救你。”

      “你知道我是被什么伤的?问也不问就打发了?”可能因为忍痛忍了一路,这会儿我莫名来了一股子气。

      “我猜也猜得到。有对我发火的时间,还是赶快飞一飞过去罢,别耽误了。”瞿墨说着,又转向无弦道:“还须再劳烦殿下一趟了。”

      无弦默了半晌,道:“你是她师傅,为何不自己送?”

      瞿墨懒洋洋地拿箫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手心,看看远处一堆满文案的石桌,皱眉道:“我啊,还有好多事要处理。既然殿下你回去也是顺路,何不带我这不争气的徒弟一程?”

      “……我知道了,我自己去。”不想再看他俩你来我往地推包袱,我干脆出声道,“反正青丘离这不远,我早前也去过一回,路熟得很。再说能飞,不会那么容易暴毙途中的。师傅你慢忙,至于殿下,今天实在给你添了太多麻烦,这会儿你径自回去便是。告辞。”言罢,我捏诀召来祥云,一咬牙翻身上了云头,不等他们再说什么,当即离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三章——银火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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