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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渭河之死 ...

  •   “罪将萧晴,未受诏令私自率兵返京,以下犯上,藐视皇权,赐死。”太尉王林阖上玉轴诏书,睥睨着满身血垢的萧晴,字里行间夹带着嘲讽之意。昔日威风不可一世的镇国女将,落在他的手里,他哪会给萧晴留下活路?

      渭水河岸,一场血雨腥风之后,只余了萧晴一人重伤苦撑着。她手下的兵将遭受突袭,被乱箭尽数射杀,血水染红枯竭的芦草,不过片刻功夫,凝成了冰渣,端的是骇人。

      萧晴被近箭疾射,铁镞入体,加之三夜未眠,早已没了余力。她的银甲上血渍斑驳,她将剑插入土里,一双粗粝如壮汉的手紧紧攥着剑柄。她黏臭的乱发下,是粗糙瘆人的面皮,一双眼睛满布血丝,黯淡无神,嘴唇更是皱裂如沟壑,没有半分女儿家的白皙精致。

      她被陈帝和她那好妹妹算计,随意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将她关押入牢,想剥夺她手上的兵权。

      中郎将林蒙爱慕萧晴多年,劫了狱,带着萧晴以及一干亲兵连夜逃出帝城,他们纵马疾驰到渭水河时,渭河木桥被毁,萧晴当机立断弃马渡河,他们方才从马背上跃下,四周的芦苇荡里便射出密集羽箭。

      七年前,边塞敌国来犯,萧晴之父东平侯卧病在床,她为帮陈赢守住兵权,女着男儿装,披上战甲,提剑跨马上了战场。萧晴自幼熟读兵法,心思又比一般儿郎缜密,设下计谋仅以五万兵将夺回了失守的蔺谷关,凯旋而归后,陈帝论功行赏,不但恢复了她女儿身,且予她镇国女将的称号。

      年少时,她和陈帝杏花月下,她身着彩绣锦裙,头戴金钗珠钏,虽不是倾城国色,却也是碧莹玉润。她同少年陈帝生了情愫,陈帝答应她凯旋之后,便娶她,允她皇后之位。现在一想,却是满肚子的讽刺。

      凯旋而归后,陈帝不仅没有兑现承诺,且嫌她没了从前美貌,嫌她现在的她面容糙黑、长发枯黄、一双手粗粝地似能刮下人的皮肉。

      昭仪林婉蓉是萧晴从小疼到大的妹妹,虽不是血肉骨亲,但她对林婉蓉一直如待亲妹子般。不想到头来,林婉蓉却怂恿陈帝杀了她:一来,可以收回她手中的兵权。二来,可以不用娶她这个“丑女”。

      思绪拉回,萧梦抬手擦了一把嘴角鲜血,声音铿锵激烈:“想我为他征战沙场数载,为他巩固东齐江山,到头来却落得这般下场。”她的声音又软了几分:“想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像个女人一般,风风光光、十里红妆,没能穿上那最美的凤冠霞帔……”

      萧晴龇牙,缓缓站起来,骨子里的桀骜倔强迸发而出,她抬起三尺长剑,王太尉以为她要拼死一搏,当下挥手放箭,嗖嗖一阵,毒箭刺透了她的胸骨。

      冬霜晶莹,萧晴战袍猎猎,嘴角溢出黑血,顷刻便阖上了眼。萧晴借用剑柄撑着腹部,保持身姿不变,至死未倒,颇有大将骨节。

      自来无情是帝王,萧晴早该想到。可惜了她多年芳华岁月,竟蹉跎给了那样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十里红妆嫁与他人做妻,也没机会穿那身精致华丽的凤冠霞帔,也没能如一个女人般被所爱的男人好好疼惜。

      她最盛放的年华,奉献给了战场厮杀。

      ****

      元垄七年暮冬,平都城连下三月雪。大雪在空中卷如银浪,湍转风云变色。虻山深处,雪积得膝盖深浅,在雪地里行走极是费力。萧平扛着昨日捕的獐子,踏着厚雪下了山。萧平正值壮年,身穿粗麻布衣,肩上挂着一张弓,腰间别着一把弯刀,生得是方面厚唇,体宽背厚。萧平早年从过军打过仗,有一手好箭术,平日以捕些野味维持生计。

      到了山下,他的腿脚已经冻得麻木,萧平躲进茶棚歇了会儿,搪了搪身上的雪,烤暖了手脚,这才又继续赶路。

      哪儿知道雪刚停,天气突变又下起了冰雨,萧平在平都生活了几十年,头一次见这样怪的天。

      萧平进了城,蹲在茶肆屋檐下避雨,里处讲书的老先生声音洪亮如钟,讲那女将萧晴在战场上如何英勇,讲萧晴在战场上的风姿毫不属于在座各位须眉。

      萧平搓了搓手,将手拢进袖子里,乜斜倦眼,津津有味地听书。萧平嘿了一声,同是姓萧,杂就差别那般大咧?

      这寒冬冰雨的天,众人都躲在屋里不敢出门。茶肆老板拢袖坐在里处,看见门口有卖野味的避雨,当下嘴馋,舔唇咧嘴招呼店小二出去询问。

      “你这獐子几个钱?”

      萧平抬头,眼前是一身粗布短衣打扮的哥儿,他赶忙站起来:“十五文。”

      店小二白了他一眼:“这光天白日的,怎乱喊价?”

      “这位小爷,我可没乱喊价。大雪从玄月开始下,接连着直到葭月,竟没晴过一日,方近百里别说进山打獐子,怕是连兔子都没有一只呦,若不是拙荆临盆日将近,我也不会冒着这般大的雪进山打獐子。”寒风直往人衣襟里钻,萧平缩了缩脖子又说:“爷,您瞧我踏着泥泞山路好容易走到帝城,您要是诚心要獐子,我少两文,如何?”

      店小二摊开手拨了一番手中的铜钱,爽快的给了萧平十三个钱。店小二欲走,萧平却将他拉住:“小爷,这说书的讲的是个女将军?”

      店小二白了他一眼:“亏你还是东齐人,竟不知这镇国女将军?若不是她,哪有东齐今日?三月前,萧将军死于渭河边,听说死得冤哪!这不,萧将军一死便下了整三月的大雪,方才转了雨。”

      萧平哦了一声:“竟有这种奇事?”

      “可不是。”

      卖了野獐子,萧平片刻不敢耽搁,挑着扁担回了张家庄。回到家中已经是次日卯时,媳妇儿张氏被他推门声吵醒。屋内光线昏暗,为了省灯油他们能不点灯便不点灯。萧平方才脱了泥靴,便听张氏一阵痛苦吆喝:“必是要生了,快去叫张婆子。”张婆子是张家庄的媒婆,兼任接生活计。

      萧平一听说媳妇儿要生了,靴子也顾不得再穿上,赤脚奔出了门。路上寒冰滑脚,萧平连摔几跤,这个时辰张婆子还在瞌睡,萧平撞门进了张婆子家,生生被张婆子家的狗咬了一口。

      张家庄近百口人,大部分男人都姓张,只有寥寥可数几人是异姓,那异姓的几个男人百二八/九是入赘来的,萧平也不列外。

      再说萧晴,她阖上眼那一瞬,忽觉四肢受挤,意识清晰却睁不开眼,浑身滚烫如同在锅炉之中沸煮。那样混沌难熬的日子过了足有三月,她以为是自己生前杀戮太多,死后遭了报应,下了地狱。哪知这会儿身子忽地缓缓下坠,几番挤压,一张脸憋涨的通红,整个头探出狭窄的“洞口”这才乍见了光明,四周新鲜空气齐齐涌来,让她好一番通透。

      “生了生了!”那婆子将她抱在怀里,摸了摸她的跨,惋惜道:“哎哟,是个女娃……”

      萧晴看着那鸭蛋脸的婆子,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获得了新生。萧梦觉着新奇,人死之后不是前尘之事尽数忘却么?为何偏是她将死前那一幕幕记得清楚?

      只听砰咚一声,一个年轻汉子跛着腿推门走进来。

      张婆子惋惜道:“可惜了,是个女娃。”

      萧平从张婆子手中接过女儿,目光落在女儿脸上便难以挪开,女儿小脸圆润,一双眼睛乌黑莹亮,乖觉可喜。萧平粲然笑道:“女娃没什么不好,昨日我进城听人讲书,咱东齐出了名盖世女将军,可见女子也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萧晴听自己新爹这样说,很是欣慰。东齐国重男轻女的观念原本很严重,镇国女将军萧晴的出现,这种观念才寡淡了些。

      只听萧平又道:“连下了三月的雪,她一出生便晴了,是个瑞兆!叫晴儿好了。”

      萧晴忍不住扯嘴笑,这名儿竟和她前世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前世她是将门之后,今生她生于贫困之家。萧梦前世在权利斗争间辛苦的挣扎,想着今生投入贫苦之家,安安稳稳也无不好。她能重新活过,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婴儿萧晴扯嘴浅笑,却无声响,颇有那么几分冷讽之味。张婆子和萧平瞧了,猛吃一惊,只见张婆子一拍大腿道:“这女娃眉宇长得齐整,日后必定是非富即贵。”

      有言道,世间听不得的最是媒人那张口,媒人瞧多了男男女女,看面相保准十抓九稳。她说你富贵,日后必定会有万顷之财。她若说你穷困潦倒,日后必定家徒四壁。萧平一听张婆子这样说,心下决定好好待这女娃。

      张氏体弱,生了萧晴不过半年就一命呜呜。萧家蓬牖茅椽,穷困的紧,请不起奶娘,她就只能喝牲口血。

      家里没个妇人也不像个什么话,萧老爹拿出家里压箱底的碎银子,办了点彩礼,娶了东三坡的秦寡妇续弦。

      萧晴几个月大的时候,听见秦氏和几个婆子闹嗑,说是帝城东平侯府因叛国罪名被灭了三族,可怜老迈的东平侯哟,跟着先帝立下赫赫战功,可最后呢?却落得一个被腰斩的下场。

      小萧晴窝在襁褓里惊得一颤,她断没想到陈赢竟然如此狠心。杀了她不说,连她父亲也不放过……说到底,东平侯府败落如此,她也有很大的责任。

      怪就怪在,她和父亲太过于愚忠。

      重活一世,她断不会让自己白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渭河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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