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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爱那珍爱自己的道德的人:因为道德是没落之意志和一枝渴望的箭。

      Cocker Quinto第一次见到Franco的时候是个雨天。

      马德里不是个悲伤的城市——即使炮火的轰鸣远比教堂的丧钟更令人难过。Quinto穿一身破烂的米色大衣,却不伦不类地蹬着一双上好的皮靴,头上顶个半旧的鸭绒帽,看上去像极了初入社会的混混。他怀里夹着些什么,用破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像是保护着自己的爱人一般,生怕有雨水渗进去。

      “嘿嘿,前面的先生。嘿!”

      Quinto埋着头向前跑。陌生的城市,陌生人,是个好的邂逅。也许配上一杯法国的红酒和刚刚烘焙好的肉松饼,便是一个曼妙的下午茶。但他明显没有发展一段异域邂逅的意思。这阴雨天对于一个英国人来讲可算不得是个好天气,而法国红酒和肉松饼也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当然如果这扰得他头疼的炮声可以消歇会儿的话,倒也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到如此南的地方来,以至于他觉得再往南走,越过那片狭长黑色的海域便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精灵和矮人生活的世界。安达卢西亚平原的气温让他浑身脱力,时刻要提防脱水带来的无力与眩晕。而那更恼人的却是这天气像是小孩儿一般耍小性子,明明不久前还是一片艳阳热得人脱力,不久雷声就和炮火的轰鸣声奏起不停歇的交响曲。

      “先生!嘿,等等我!”后面的声音追上Quinto,他感到有人一掌拍上自己的左肩:“好天气,不是么?”

      “哈,真是他妈的‘好天气’啊。”

      Quinto没好气儿地回过头,那小伙子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挪开几步。Quinto抹开自己脸上的雨水——他妈的还带着腥味儿,才看清那家伙的样子。典型的卡斯蒂利亚人,不仅是穿着,整个人的感觉都是杂乱的。那家伙歪系着一条领带,白衬衫拧得皱巴巴,裤脚也高高低低得被挽起来,由于淌着雨水的原因晕湿了一大片。

      “有趣的人,你不必如此感慨。”那人酝酿了很久才用蹩脚的英语回答他,一边上上下下打量Quinto,像是观察从虚拟世界走出来的奇怪家伙一样:“的确,雨天相当难得。”

      “先生,”Quinto一脸地不耐烦,奈何又不好意思向一个陌生人发脾气:“我想您的英语一定相当纯熟,我并没有感叹的意思,也的确不觉得这该死的雨天有什么值得人开心的地方。当然,您也可以叫我不懂规矩的外邦人,我是无所谓的。”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Quinto又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该死的,他的大衣已经完全湿透了,而这该死的、好事的家伙竟然丝毫没有愧疚与要离开的意思。他又裹了裹大衣,将怀里的物件包得更严实了些,身子却难以抑制地有些微微颤抖。他初来乍到,又不是先知,怎会知道这天气变得和弗朗哥的炮火来的一样突然,只不过后者给他带来的是赚一笔大的的机会,而前者带来的只有头疼与该死的卧床发烧。

      “啊哈?也就是……您的意思‘这超赞的天气’并不是在夸奖而是在贬低?”那家伙侧过身子让开几步:“真是有趣的语言,先生。不介意的话,我们是否可以换个暖和的地方继续深入交流,比如——我的车里。”

      Quinto这才看到对方身后的一辆拥有红色轮胎的车子。

      客套了下便迫不及待地缩了进去,Quinto觉得身子一下子便暖和了起来,只是狭小的空间让他伸不开腿,湿漉漉的衣服黏在自己腹部和颈部,让他有些许喘不过气的错觉。那位陌生的先生做到驾驶位上第一眼看到的便是Quinto像对待女朋友般温柔地掏出破大衣裹着的东西——一台老旧的却保养得很好的相机和一卷胶卷,将他们小心翼翼地排列在腿上,眯起眼睛来查看。

      好心的陌生人摸索着递过来一副镶着金丝边的眼镜,引来Quinto的一阵诧异:“什么?”

      “不用客气,先生。”

      “不,我并不是在客气。”Quinto觉得很难和这家伙交流,但又碍于窗外的雨势不得不屈居人下:“我的眼睛很好。”

      “哦,实在抱歉,我会错意了。”

      Quinto将相机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又从口袋中掏出细白的手绢反复擦拭。他可以吃不饱饭,可以露宿街头,但是这架机子可是他的命根。从他第一眼见到这架摆在旧货店的老旧机型的第一刻就彻底爱上了它,花了大价钱将他收了回家。算来这东西跟着他也有近十个年头了,若是物真的有灵性,怕早就和他心意相通了许久呢。Quinto不再回话,车内一片冷清,只能听到雨点砸在车窗上叮叮咚咚的声响。他看得出来,那个卡斯蒂利亚人似乎很爱这样的天气。也许不只是他,每个安达卢西亚平原上生活的家伙都在期待着这场雨,去洗净弗朗哥的炮火带来的硫磺味与血液甜腻的腥臭。

      “等这场雨很久了,哈啊?”

      “是哈,你要知道,这里可总是旱着的。”没听出来Quinto只是在没话找话,那陌生的男子很认真地回答道,生涩的语法与蹩脚的发音被一板一眼地演绎出来,让Quinto觉得很想笑。“恕我冒昧先生,还未询问您是哪里的人?英国还是美国?”

      “英国,你知道的,跨过那道海峡的那边的岛国。”

      “怪不得呢,您的口音听来确实很奇怪。”那家伙垂下头自言自语:“和美国人不同呢。您看,我有个学生是美国人,话也多,说话也快,脾气又开朗得不得了,长得也好……可惜了,被长枪党那帮混蛋……哦上帝,我说了些什么。先生,请不要在意。”他起初只是想谈论Quinto的口音,却把话题扯了开来,最后变得语无伦次声音也越来越小,最终变成自言自语。Quinto起初是十分生气——他最不喜欢别人对他的口音品头论足,继而记者的本性被激了起来。这是一手好新闻:弗朗哥带领的右党人士残忍捕杀无辜群众,如果可以深挖出点内幕再配上他煽风点火的加工,一定可以在共产国际掀起不小的风雨。他对新闻本身没有任何兴趣,一个美国人而已,死活与自己何干?但是这新闻背后可以给他带来的名利却让人不得不垂涎。

      “没事,您继续。我对那个……呃……可怜的孩子也是相当在意的。要知道,这么优秀的人,我也有所耳闻,真是可惜了。”一番虚情假意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那陌生男人甚至要将他当作知音一般转过身子,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瞧吧先生,您也是这样认为的。就前些日子,太阳还在的时候,那孩子带着一众人上街游行。瞧,我还留着他们的标语牌子。”说着,那卡斯蒂利亚人“嚯”地推开车门,冒着雨倒腾了半天,又湿漉着头发坐回车里:“就这个,做的多么标致!都是好孩子……”

      Quinto盯着那泛黄模糊的自己半晌才认出来——那是用血肉写成的西班牙文字“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他记得他在报纸上见过这标语,是共和党的领袖大笔一挥而就的,但是远远没有这牌匾上的令人震撼。

      “我可以拍照么?这应该被人们所敬仰。”

      “好的先生,您随意。只是我觉得这不需要任何人的敬仰,也不会被任何人所敬仰的。要知道,这样的人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每天都发生。今天是这个优秀的孩子,明天可能就是街角的混混,后天可能就是我。这种事情,上帝都说不准的,我们又能怎么办啊。”他立起那牌子,帮Quinto找了个拍照的好角度。外面一片阴雨,正好合了这标语的主题,拍出的画面倒真像极了在战场的废墟里挖出的东西,让Quinto一阵欣喜,话也多了起来。

      “还没请教您的名字?”

      “Franco,可笑吧。”

      他反应了许久,才想起来眼前这家伙竟然和右党的弗朗哥名出一家。

      “别在意,先生。您要知道,我可远远没有伟大的弗朗哥那么‘伟大’。”

      “您的蹩脚的英文也算是有长进了。”听得出Franco话中有话,Quinto摆弄了几下手中的交卷和相机,沉沉回道:“我是Quinto,Cocker Quinto,不是个常见的姓氏。”

      “您是个记者?”

      “不算是……要更危险。”他顿了顿,踌躇半晌才没有用出“伟大”这个词。要知道Quinto一直认为自己的工作远比那群挖小道消息的狗仔要伟大得多,毕竟他的消息都是用命挖出来的:“战地记者。”

      “有趣的职业。”Franco打了个响指。他第一次见到战地记者,更是第一次和这种人说话,并且自认为和他成为了朋友。是的,就像大多数生活在安达卢西亚的人一样,他有足够的太阳一般可以灼伤人的热情,总是自作多情地认为别人冷淡的回应都是在对自己示好。他没由来地亲近这个外邦人,也许是因为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年代,对方是少有的愿意上自己的车,愿意听自己说话的陌生人:“嘿,记者兄弟,我是个导师。呃……也许你看着不像,但我确确实实是。”

      “嗯,我知道。”

      “哈?”

      “你刚刚说过了——‘我有个学生是美国人’,您是这样说的。”英国人揣好自己的相机,想着该怎样将这没有营养的对话收上尾,最好还可以让这个自作多情的家伙送自己一程:“那么您是教些什么方面的?”

      “宗教学。”Franco坦然回答,似乎早就料到对方要问自己这个问题:“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主教,算是耳濡目染?不过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赋闲的农场主了。”

      “您看着可不像是信教的人。”

      “谁说不是呢?”这样的回答令Quinto错愕,他可想不到对方毫不掩饰:“我曾经信仰上帝。”

      “直到什么时候,先生?顺便一说,我真不该嘲笑您的语法。”

      “直到他死了。”

      Quinto一阵错愕,他本人不是个完全的清教徒,但也从来没有听闻有人会这样诟病上帝。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没错,好歹Franco认为上帝曾经存在过,而非是一个虚幻的映像。

      “呃……其实我并不是这个意思。”Franco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尴尬地摇了摇头,语速也快了几倍,更不在考虑构词语法一类的问题:“我是说我们有谁能说上帝是帮着我们的呢?他是我们的主,我们是他的子民,当子民与子民争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如果是你,先生,你会站在哪一边?您用您记者的视角来为我解答这个问题。”

      “我会站在胜者这边。”

      他们的话题看似聊到了尽头,毕竟两个陌生人能说这么久也已经是极限了。Quinto看上去要离开——他需要找个住所,而Franco看上去也有他的事情。英国人想要就此别过,但是拉开车门的那一刻,腥臭的雨水涌进温暖的车内,让他一瞬间又打了退堂鼓。是的,外边太冷了,即使将脖子缩紧微暖的大衣内也是一样寒冷。他犹豫着终于又后起脸皮来撞上车门,踌躇着将手塞进袖子内说道:

      “呃……我来为您解释一下吧,这看起来的确是有趣的发言,不过……”

      “行啦先生。”Franco扯开一个笑容,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您不用勉强说下去了,我知道您只是不想离开而已。”

      “抱歉,外面太冷了。”

      Franco笑着打着了发动机,老汽车发出“突突”的声响,比起噼啪的雨声节奏欢快了不少。“既然这样,那么不介意的话到我那里去坐坐吧。不过我可没有一个农场来招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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