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楹之殇》花琬儿

1、第 1 章

　　我做这个梦，已经反反复复几夜了，整个人不禁有些恍惚。
　　推被起身，行至窗前，看见凉凉的夜色在西沉的月的弧线间逐渐褪去。庭院中的树亭亭而婆娑，纤细高大的树干沉静从容，华盖淋着薄雾，如披寒霜。
　　这几日的梦，都是关于一个女孩，一些奇怪的故事，一会儿是颠簸的马车，一会儿是林地间的的夕阳，一会儿又是蓝色的湖。可是只要她冲我笑一笑，眉目温柔，我就会心口骤痛，大汗淋漓地醒来。
　　不由自主地走出屋子，靠着树干坐下，心里总算安定了不少。闭上眼，我听见一个好听的声音说：“若有来生，我一定……”
　　这声音飘渺而空灵，仿佛渐渐远去……
　　蓝裙子的小姑娘，侧立在小巷借口，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远。那些故事，关于初见与分别，在小巷上空聚集复飘散，仿佛无关紧要的一段过往，又好像是这个小巷的灵魂。

　　青石板上，哒哒的马蹄声骤停。
　　还记得那个同样悠闲的午后，也是在这个小巷口，高空中莫名其妙的跌下来一个女子，蓝衣翩跹犹如一只折翼的蝴蝶，我同样莫名其妙救下了她。
　　这次我确实是有些不耐烦了，我说：“盈儿，你就别再胡闹了。”
　　女孩子睁开好看的双眸，恨恨地瞪着我：“你才胡闹呢！你凭什么把我当成东西一样送人？就凭你救过我一次吗？”
　　我勾了勾唇角，道：“是你当初答应说要帮我登上皇位，怎么，报恩的机会来了，你又要反悔了？”
　　盈儿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含混不清地说：“我又不知道你这么……我讨厌死你那个变态的大哥了……我就不能用自己的办法帮你吗，你怎么能自作主张，没有你这样的人……”
　　继而她抹掉眼泪，兴奋又哀求地看着我：“阿烨我跟你一起去那湖找宝珠吧，这个我肯定能帮你，肯定的！”
　　我看着她，知道那三分哀求里有两分都是装的，那兴奋倒是实打实的。
　　自打我遇见她，就没有再看见过比她更加不安分的姑娘。
　　半晌，我说：“好。”

　　我那时答应她，真的是一时冲动，怎么会忘了我本应该让她回到太子身边，继续为我传递消息。
　　后来我才发现，那一袭蓝衣的身影早已影响了我的心情，那时决定带上她，竟然隐隐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安心，好像夺回了什么。
　　我居然忘了我早先做的事了。

　　马蹄哒哒，马车辘辘。
　　我盯着盈儿的蓝衣裙，又出现她在那湖边对我笑的幻影，我开始在心底期望那传说是真的，而我相信盈儿，就是可以帮我找到宝珠的那个人。
　　据说在本朝元帝当政时期，稀有人烟的文复乡的某大泽忽然仙气缭绕而出仙湖，当地人命其名为“那湖”，仙湖蓝的无比纯净，元帝大喜，以为是自己的英明善德感动了上天，遂命名此地为“英德”。又不知哪里的传说，说这湖中心有一颗旷世明珠，若王者得到了它，就可以国祚绵延。
　　这是多么荒谬的一个传说，但更为荒谬的是，父皇相信了。
　　“喂，你干嘛这样看我？面瘫了是不是？”盈儿斜睨者我，还津津有味地吃着点心。
　　我抽起一侧嘴角，以证明我没有面瘫。
　　“你你你你你，你还是面瘫了比较好看，这么笑着，真是，真是…….”
　　我好整以暇地摸摸嘴角，慢慢向她俯身下去：“是吗？我怎么觉得本公子的笑比太阳还好看，因为见了我这样笑的人，基本上都永远不再见太阳了。”
　　冷不防，嘴里被塞了一大把羽花糕，清甜的滋味一下子呛进鼻子里，满嘴的糕让我目瞪口呆，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愤怒地瞪着她。
　　“阿烨其实你这样子更好看啊，双颊饱满，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相啊哈哈哈哈。”盈儿嘻嘻笑着朝我扮鬼脸。
　　她扮鬼脸的时候也很好看。
　　我突然觉得有些有趣。我很久都没觉得什么东西有趣过。

　　一路上除了偶尔露宿以外，也没有受什么别的苦，行行复行行，走了一月有余。
　　遇见对的人的时候，一眼就已经足够，一个月，是我那一生里最有色彩的日子。这当然是我后来才深刻觉得的，当时，只道是寻常。
　　在路上的时候，我始终掌握着皇城的消息，就在启程后的不久，就听说太子府发出消息，准太子良娣得了痘疹，暂时在府内静养，推迟册封典礼。
　　我从一堆公文中抬起头问盈儿有什么感想，她停下帮我整理公文的手，愤愤的说：“都是你，我才得了这么一个毁容的破病。不是那时候你威胁不管我吃喝，我用得着去招惹什么太子吗？你真是太过分了。要不是我费尽心机，借着你远去的机会跑出来黏着你，我早就早节不保了……”
　　我说：“哦，原来你被我威胁到了。”
　　盈儿皱着小鼻子说：“本来我还打算宁死不屈，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可是你连一斗米都不给，真是太小气了！”
　　我说：“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飞’？”意有所指，想起第二次的“从天而降”。
　　盈儿的脸就突兀地红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细细看着她，觉得这神态很是可爱。
　　盈儿突然又抬起头，不服气地说：“对了，你们这些人，真是一点儿严谨度都没有，痘是痘，疹是疹，不一样的嘛，要是一直这么不严谨，将来就会出大差错的哦，比如说，如果你想要治理好国家，就一定得严谨，什么文学界与哲学界啦一定要分清楚，要不然就像一间大房子各个屋子不关门，或者用青椒做番茄炒蛋……”
　　我突然抬头说：“欸，你看那只雉鸡应该很肥美，打中了应该就有晚餐了。”
　　盈儿回头茫然地看了好一会儿窗外，扭过头说：“根本就没有吧你骗人……对了我说到哪里了？”
　　我自然笑而不语。

　　那湖很美，美的不真实。
　　我有时觉得湖与盈儿很像。
　　我坐在岸边望着那湖，紧锁眉头，那湖泛着醉人的蓝，一种神话传说般的蓝，却也是令我找不到头绪的蓝，究竟怎样，能到湖中央？
　　盈儿倒是一直乐呵呵地东跑西奔的，自己跟自己玩的很开心。这个小丫头，好像天塌下来她都不用怕似的。
　　吃过晚饭，我仍是对着篝火紧锁着眉头发呆。
　　盈儿说：“阿烨，你这样难看死了，来来来，眉头展一展，你还是第一大帅哥……”说着，小手抚上我的眉心。
　　我烦躁地别过头，盈儿的手顿在半空中。她放下手，软言好听地说道：“阿烨，烦躁没有用的，你只是这样发呆，还不如去湖边转转，散散心，心情一好，好主意就出来了。”
　　我倒竖起眉毛说：“你倒是说的轻巧，我要是像你一样这么轻松快活，我们都回去打毛衣好了。”
　　随后，我又半开玩笑地说：“我看啊，当时要是不带上你，留你嫁给我大哥，可比你现在帮我烤鱼片有用的多。”
　　盈儿却说：“说真的，如果真是那样，我一定不会帮你，因为那时，太子府就是我的家，哪怕是一个冰冷的家。”
　　气氛有些冷了，盈儿也盯着篝火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戏谑道：“阿烨，我可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姐姐，你神仙姐姐我可是专门来帮你的哦，天上地下可是找不到第二个的哦。”
　　“去，给你神仙姐姐我多拾些柴火，我想到下水的办法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紧紧抱着盈儿给做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她说这叫潜水袋。
　　盈儿给我这东西的时候，我摸着大袋子觉得很眼熟，疑惑地看向她。
　　盈儿终于不好意思的说：“马车的顶棚防水性真是好啊……哎呀你看你背后谁来了！”
　　我盯着她不说话。
　　“好吧，本来想讲个鬼故事吓吓你来着。”
　　我睡得迷迷糊糊，不知怎么想起这件事情，忽然好像听见盈儿摸索到我的身边，她大概以为我是睡熟了，趴在我的身上轻轻地说：“阿烨怎么办，我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家，我好怕，我不想回皇城，我也不想以后见不到你，阿烨，我心里真的好难过，我该怎么办啊……”
　　一股温热的液体蜿蜒流进我的脖颈。
　　我慢慢地抬起一只胳膊，抚上她的脊背：“有我在，不怕。”
　　“你……”盈儿羞窘地挣扎着要起身，被我箍住。
　　“跟我回去，不要怕，只管安安心心在家里呆着，一切有我。”
　　“可是这样你不……”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羞涩温顺的盈儿，心里觉得有些开心，缓缓抚着她的脊背说：“一切事情你都不用管，都有我。只管在家里等着我，你想做什么事都可以。等我公务闲了，我们就去草原上跑跑马，或者我带你吃遍整座皇城，你说怎么样？”
　　我记得有人说过，当一个人有了弱点，要么将其摧毁，要么好好保护着。我觉得这话说的很是通达。
　　盈儿咬着唇羞涩地说：“好。”
　　然后把头埋进我的怀里。

　　当我们站在湖中央的时候，那颗神珠用柔和却璀璨的光静静诉说着等候。
　　盈儿了然地笑了：“当初我知道你要找宝珠的时候，我还偷偷找了好多书来看。啧，这阵法可比我想象的简单啊。”
　　我忽然觉得我举着宝剑四处张望的样子冒着腾腾翻滚的傻气。
　　这湖底十分静谧，让人并不觉得是在水中。中央的神珠有猫头般大小，晶莹剔透，里面却飘浮显现着不断变化的线条图画与符号，我无比沮丧地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
　　然而盈儿却看着那些符号什么的与神珠上相同的石板——那些是机关，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微笑。
　　半晌盈儿扭头笑盈盈对我说：“我现在需要你帮忙，听我的指挥，用你的宝剑在石板上刻痕。”然后补充说：“相信我，绝对没事的，这些阵法很简单，我们肯定能闯过去。”又补充说：“你也不要觉得你自己不会解阵法还要靠我这个女孩子很丢人，其实这很正常。”
　　其实我原本是没觉得有多丢人来着。

　　“这不过是个11阶的幻方……对，这里，竖着三横横着四横……还有这里”
　　“呵谁出的变态方程组，居然6个未知数，六六大顺也不带这样的……”
　　“……不对不对，图上隐藏了一个滑轮，嗯，你再划一下从这个圈中心到那个圈左边……”
　　……
　　盈儿嘴里念叨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小心翼翼挥着宝剑，生怕一个不小心带来灾难。盈儿紧紧盯着那些石板，也不去看在石板上刻痕带来的周围实物阵法的变化，弯着左手食指轻敲着额角，沉着自信地走着每一步。直到最后一关解开。
　　我想：我是何等的幸运，遇到千千万万人中唯一会解这阵法的人，如此顺利圆满。
　　然而后来事实证明，想法这种东西，是不能随随便便想想的。
　　我刚万恶地冒出这个想法，一排排异常高大的树就无比万恶地冒了出来。
　　然而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转头看向盈儿，她似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些树，强自镇定的说：“怎么会这样，我们本来是破了所有关卡的，怎么还会有隐藏着的附加题？”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说：“应该没事吧，你刚才不是破过一个树的阵法么？”
　　盈儿摇头道：“那不一样，刚才的树阵名为‘智慧树’，可是稚嫩得很，这回可是……”继而声音里带了一些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哭腔说：“完了……”
　　我说：“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看见了亲切的阵法，激动的了。”
　　盈儿说：“……我不光激动，我还挺感动的，都到了这里，它还是不放过我。”
　　盈儿说：“阿烨，对不起。”

　　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盈儿说的话到底是什么含义，盈儿已经夺下我手中的宝剑奔向那片树林。在高大的树林面前，她瘦小的身影正对一块巨大厚重石板，显得不堪一击，可是，一道结界阻隔着我的脚步，也让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阵法当中，凡是带有结界的，只允许一个人通过的，都属于用来守护最高级宝物的金灵阵法一类。金灵阵法凶险无比，并且若是破了倒还可以增加破阵者的灵气，若是破不了——我闭上眼稳稳自己的心神——则要，以一个活人来祭阵。
　　我很恨自己什么也帮不了盈儿，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有什么难得的机遇，比如我们的努力感动了什么神仙，让我们直接过去。或者天时地利人和无意间被触动，盈儿灵光一现来个人阵合一什么的破了这个该死的东西。实在不行能不能让盈儿误打误撞，刚好蒙对了，我们也能过去也说不定……
　　我无法控制自己胡思乱想这些连我也觉得荒谬的念头，却又好笑的希望有那么一个能成真。我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可以那么漫长。
　　然而后来想，若是时间真有那么长，也好。就算隔开，我就那样一直可以看到那个蓝色的背影，也是好的。
　　我永远不会忘了那时，脚底隐隐约约传来震动的时候，盈儿回头给了我一个灿烂至极的笑，一向清澈的星眸，黑的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跳是停止的，天地间也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像做梦一样，我看见盈儿绕过石板，向着那些树之间闯去，眨眼间已经横竖劈下挡路的枝条，左手伸向阵后的宝珠。
　　“不——”
　　我下意识地喊出来，后面的那个字还没出口，已经被巨大的爆炸声响和刺眼的金光所淹没。金光之间，一抹蓝色的身影划出弧线。我只来得及扑过去抱住她，却无法阻止千万条瞬间击向她心口的金光。
　　硬闯金灵，万金穿心。每本阵法书的开头，都会有这八个字。

　　我不敢置信的看着盈儿，脸庞痛苦地扭曲，盈儿把左手中的神珠塞到我手心，压抑着好一顿咳嗽，然后好像狠狠地往喉咙里回压了什么东西，才脸色苍白声音虚弱的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我无力地摇摇头：“盈儿，你怎么能这么傻，你怎么能……”
　　盈儿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喘息，轻的似乎出口就会散去：“我想了，横竖都得死，拿到珠子才值。”“本来还以为紧要关头会有奇迹出现，毕竟这是一篇YY古言童话……这真是不符合小说的创作规律，”盈儿似有不甘地闭上眼，“所以你救不了我。阿烨，我要死了。”
　　“怎么会，你别瞎说，有我陪着你呢，我们现在就回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只是一颗心被巨大的恐惧所紧紧攥住。
　　盈儿抬起一只无力的手，轻轻搭在我的唇上：“阿烨，你先听我说，你也不要有什么难过。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相逢一场，自是命数，命数尽了，就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到这里的。有一次，我在学习阵法的时候，恨透了那本枯燥繁琐的秘籍，也恨透了自己的脑子，我就拿起书往自己脑袋上狠狠一拍，结果流血了，我眼前一黑，就掉到这里了。”
　　我紧紧地盯着盈儿，好像害怕她突然消失似的。我们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在我们头顶上出现一个蓝的诡异的洞，兹兹作响，产生轻微的吸力。
　　“阿烨，我很后悔，我本来能够破掉这个阵的，可是就是我刚才说了的，我讨厌学它。曾经那一本真正的秘籍放在我面前，我没有好好珍惜，现在，阿烨，对不起，我失了性命，还要连累你为我伤心。”
　　蓝洞的吸力开始变强，我紧紧地抱着盈儿。
　　“阿烨，我真的很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我不后悔闯了金灵阵，所有的后悔，皆因彼时。”
　　蓝洞的吸力好像要席卷一切，我们同时抬头，祭坛已经成熟了。
　　盈儿的身子开始向上飘起，我紧紧抱着盈儿，也开始向上飘。我说：“不怕，我陪着你。”
　　忽然抱着盈儿手臂一疼，我反射性的松开手，一下子落到地上，同时落地的，还有一只盈儿贴身带的小匕首，沾着我的血。
　　我无法置信，也无法呼吸。
　　盈儿笑着，身影慢慢变淡。
　　“阿烨，若有来生，我……”

　　天地间再也没有了那一抹明媚的蓝色了。
　　我声嘶力竭的喊着：“盈儿——”

　　我猛地醒来，嘴里还喊着“盈儿”两个字。
　　眼角有着泪珠，就如同此时草地上晶莹的露珠。靠着蓝楹树这一梦，前尘往事接踵而来。烨皇子那一生，位居至尊，却也孤独终老。
　　我回身紧紧抱着身后的蓝楹树干 ，我心里十分笃定，这是盈儿，一直陪着我的盈儿。
　　那个爱哭爱笑的女孩子，集尽两生的深沉悔恨，用第三世来弥补。
　　“我所有的悔恨，皆因彼时……”
　　于是她选择投生成了一棵蓝楹树，树形优美，纤细高大。
　　这是一棵真正的“高树”。
　　我忽然明白：欲摘明珠，先破高树。
　　手边不知何时出现一本书，轻风吹动着书页的一角，封面上覆盖着玲珑芬芳的花瓣。我拿起书，抖落花瓣，上面染着斑斑血迹。我又想起女孩子好听的声音：
　　“……我就拿起书往自己脑袋上狠狠一拍，结果流血了，我眼前一黑，就掉到这里了。”
　　“……曾经那一本真正的秘籍放在我面前，我没有好好珍惜……”
　　我明白，这是盈儿的心愿，交付给了我，也是我的心愿。
　　墨绿色的书皮，上面印着赫然大字
　　——《数学分析习题集》 吉米多维奇著
　　我埋下头开始做题，心里出奇地宁静，知道在接下来漫长的暑假里，我会在盈儿的注视下，一步步完成我们共同的心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弥补盈儿的遗憾，但我想，我能尽力去弥补我的遗憾。
　　在我的书桌里，此时，正静静地躺着一张，红字刺眼的，高数补考通知单。

　　处女座【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