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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那达慕(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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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晨雾笼罩着碧盈的草原,在片寂静中汗国迎来了新的一日,当阳光撕开浓重封锁的那一霎,校场中央高竖起的铜锣也焕发出金灿般的黄亮。诺敏站在纬幕下不停地调试着手中的弓弩,乌力罕则在一旁挑选翎箭,当看到达什汗、米尼赫等人入场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疾步上前跪求请战。
若论箭术诺敏当胜乌力罕一筹,但说起沉着稳重他却不及后者,达什汗正在踌躇思量间却听米尼赫道:“既然两位都有角逐之意,咱们何不改变下比试规则。光只射靶子未免也太过沉闷,不如双方各出一题比试,既可娱乐助兴又能让两位大人都各显身手?”
达什汗直视着米尼赫的灰眼问道:“若真是娱乐助兴倒也罢了,伯爵似乎话还未说完?”
“陛下果然是与以前不同了!”米尼赫拍掌笑道:“数日前,克里木汗王在一夜间侵占了伏尔加河以北三百公倾的土地,为此女皇陛下十分震怒,命我定将失去的疆土收复。我想克里木汗国追其根源,与土扈汗国也算有些关联,如若能得土扈从旁协助,岂不事半功倍吗?”
这克里木汗国原是蒙古帝国下辖的金帐汗国属地,后历经百年变迁又沦为了土耳其的藩属,在土耳其苏丹的怂恿下,三番五次地侵占俄地,意图在伏尔加沿岸重建个□□国家。土扈与克里木虽有同宗之源,却从无瓜葛联系,米尼赫此意实则是想将土扈再次牵扯进俄土纷争中,达什汗了其目的不禁冷笑道:“莫非伯爵大人要以此次比试为要挟,迫使土扈出兵克里木?”
“怎能说是要挟呢?”米尼赫干笑了声道:“为免伤土扈与我沙俄间的睦邻之谊,相信陛下自然也不会反对。若是陛下输了,便择日出兵克里木半岛如何?”
“有输便有赢。”达什汗扬起眉正色道:“若是伯爵大人输了呢?”
米尼赫抹着下颚考量了道:“若是我输了,便上报女皇陛下免除土扈边境贸易税收三年,如何?”
同意的话便等于自入陷阱,九死一生;但若是反对想来米尼赫必还会纠缠不休,并且免税三年——这的确是个极大的诱惑,达什汗权衡利弊后决心已定,颔首道:“希望伯爵届时不要食言!”
米尼赫胸有成竹地伸出手道:“我以女皇之名发誓,绝对不敢有半分虚言!”
“我不相信你。”达什汗瞅着他关节鼓突的手冷笑,随后又狠狠与其击掌道:“你的诚信毫无价值可言,但我至少还可以相信你的女皇!”
校场上由乌力罕先上阵,但见他策马上身奔驰而去,待过了高悬铜锣的木杆约有三丈开外,回首拔弓便是一箭,箭尖先是穿过铜锣前的方口钱币,随即打在铜锣上发出响亮的振鸣,顿时场下欢声雷动,众人无不叹为观止。
随后上场的便是那名红发中年俄人,兰吟紧张地闭目暗念,待急促的马蹄声后只听得一声锣响,不禁在众人的唏嘘声中睁开眼,转而失望地看向身侧。达什汗不动声响,向她宽慰一笑,将目光继续投向前方。
那边的米尼赫颇为得意,对着正要上场的诺敏笑道:“王子似乎已急不可待了,不知你的箭术是否还像四年前那般精准?”
闻言诺敏猛然转过身,举起手中的弓箭瞄准了他的脑门,在场之人皆是一惊,而米尼赫则面不改色,叹息了声道:“曾经你也算是我的朋友,可如今——”
诺敏面色铁青地冷哼了声,缓缓放下弓箭转而对达什汗颔首道:“练下把式而已,我是决计不会输的!”
达什汗应了声,待诺敏上场后召来巴根道:“待会儿你亲自将他送回府,寸步不离地看守着,若有异动便是将他绑了,打晕了都可,只待米尼赫这伙人走了才可了事。”
兰吟在旁听了,纳闷地瞅着两人问道:“难道还真怕他拿刀去砍人不成?要真是被绑了、打晕了,以他的脾气事后岂肯罢休,何必做这庸人自扰之事呢?”
达什汗没作声,巴根则低垂下眼,此刻只见校场原本立靶之处被两个俄人拉起了块丈人高的白布,米尼赫自果盘中拣了个苹果走过来道:“为免有作弊之疑,请陛下派你方一人站在帷幔后,头顶此为靶。”说罢,便抬手抛了过来。
达什汗接过圆泽红润的苹果,拧起眉道:“隔着幔布射苹果?你可知稍有差池便会伤及人命?”
“若是怕便有我方出人好了。”米尼赫摊开手,耸着肩膀讥讽道:“想不到土扈之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此言一出场下议论纷起,土扈百姓无不愤概而斥,只听得声高呼,但见名女子从贵宾座中起列而出,近身跪到达什汗面前道:“陛下,我愿为人靶。”
兰吟见来人正是特木尔的妻子,忍不住插嘴道:“夫人大可不必如此,土扈有的是豪杰男儿,何需你一个女子出面迎危呢?”
“的确如此。”达什汗也摇首对她道:“莎林娜,你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难道不怕伤及腹内的胎儿吗?”
莎林娜扬起脸,晒得古铜的脸上露出抹无畏的笑意道:“土扈男儿皆都出生入死,何惧这人靶?莎林娜此举只是要证明我土尔扈特莫说是男子,便是区区一介女流也不怕他国强势,莫说是女子,便是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也誓为捍卫国威而不惧生死!”
一番慷慨陈词,闻者无不动容,兰吟更是尤生钦佩之意,达什汗亲自扶她起身叹道:“都道男儿英雄,但又有几人能比得上你这般大义凛然呢?只是此事并非我一言可定的,你便不在意特木尔的感受吗?”
莎林娜回首看向特木尔,见其脸上流露出赞许支持之意,顿时感激地红了眼圈,达什汗见状便将苹果郑重地交予她手上道:“若是真伤及了夫人半分,定不让这批俄人轻易走出汗国的土地!”
“有陛下这句话,死不足兮!”莎林娜手中紧握着苹果,决然转身大步向帷幔那方走去,场外的百姓无不为她叫好鼓气。
兰吟目送着她走入幔布后,因见莱昂与那名跃跃欲试的红发俄人正在悄声说话,集中心智用汉语道:“听闻基督教里说,那些伤害了未出世胎儿的人,来生也会被选择置于一个堕胎母亲的腹中,会被人以同样的方法来伤害。若是如此,真可谓是报应啊!”
莱昂停下话诧异地看了她眼,想了想又继续对红发俄人说话,兰吟撇着嘴角回过身,却见达什汗正也疑惑地望着自己,便丧气地道:“只是希望能帮上莎林娜而已,不过想来是白费心机了!”
烈日下的白布上显现出莎林娜的影子,紧扯的帷幔在风中荡起微浅的水纹,令那置于头顶的圆影更显摇晃,诺敏见上场的还是那红发俄人,不屑地冷笑了声,待看对方自腰间掏出把乌黑的火枪,当即面色一变上前喝止道:“你做甚么?拿这东西出来唬人吗?”
“王子适才没听清楚吗?”米尼赫大声道:“双方各出一题比试,此刻这局的规矩该由我方来定。王子若不喜欢用火枪,待会儿竟可以用弓箭,我不会算你犯规的!”
“卑鄙!”诺敏咬牙怒视道:“视人命如草芥,终有天会得到报应的!”
米尼赫满不在乎地干笑了声,兰吟看在眼中分外厌憎,转而又见他身旁的莱昂似有不悦地皱起眉,心道两人乃一丘之貉,这个却还要故作姿态更是可恨。
原本喧闹的校场内一时寂静无声,但见那红发俄人从容举起火枪瞄准了目标,爆裂的枪响震得鸟飞兽走,身心俱是一颤,几名胆怯的女子已捂着脸不敢目睹。
白幔依旧迎风而竖,在左上边角处可见个冒着烟的焦黑洞口,莎林娜自帷幔后走了出来,面色略带苍白,手中的苹果依旧完整无缺,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喝彩之声。在片欢喜庆贺的气氛中,莎林娜走回来举着苹果对米尼赫道:“物归原主。”因见对方伸手想接,手故意一松,那苹果便滚落在地,在那双灰眸的怒视下她嘴角噙着笑,坦然自若地回到了原座。
米尼赫倒抽了口气,自脚边捡起苹果,随即对回位的红发俄人厉声训斥,那红发俄人垂首不吱声,倒是一旁的莱昂劝说了两句,他方才作罢。
此时的诺敏更是信心满满,急不可待地叫嚣着俄方快派人进帷幔,一名栗发俄兵领了苹果正要前往,却被米尼赫半途叫了回来,在他耳边嘱咐了两句方又颔首折返而去。
想来是原本的布局被打乱,米尼赫才临时改变了主意,果然稍许但见帷幔内人影摇曳,随后栗发士兵走了出来,独立一人在幔后静待。因此人是从校场拐角直接走入幔布后的,所以也不知究竟是何人,但见映在白布上的身姿窈窕,依稀可鉴是名女子。
米尼赫拍掌道:“既然汗国女子都敢挺身而出,我方自然不能落于人后,如此才算是公平合理,是不是?”
达什汗探究地打量着他,不明其究竟是何目的,而诺敏则冷笑道:“你道换个女的出来,我便不敢射了吗?即便是失了手,也决计不会便宜了你!”说罢举弓瞄准,拉弦欲发。
额头渗出点点细汗,诺敏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的身影,拉弦的手微微颤抖,随后霍然放下弓箭,深吸了口气再抬臂瞄准,可双手抖得越发厉害。终于锐利的箭锋在朗空下滑过道银光颓然落地,他灰败着脸转过身,手里搭拉着弓,脚步虚浮地走回看台。
乌力罕忙上前搀扶了把,目光却忍不住再三望向那纬幔后,达什汗则面色阴晴不定,只瞪着米尼赫不语。显然是在自己意料之内,米尼赫毫无意外地笑道:“看来百发百中的神射手,也还是有失手之时啊!”说罢,又扬声道:“出来吧!”
只见名雪衣女子自幔后走了出来,贴身的圆领短衣,隐约现出截纤细的腰肢,镂花衣边上悬着一串串珍珠流穗,随着她的浅移漫步而左右晃荡,延拖在地的长裙上镶饰了闪亮的碎钻,在日光下熠熠生彩,如海草般浓密卷曲的黑发,用根白金链子缠系着垂挂于胸前,精巧的黄金面具遮掩住了大部分的容颜,只露出双眼部分和个瘦削细致的下颚。
女子裸露在外的肌肤若象牙般白洁细腻,即便周身点缀满了珠宝,也无法夺去本人自身所散发出来的柔美光辉,每走一步若踩地生莲,身形浮动如云。兰吟更是看愣了,想她从来便自视貌美,少有人能及,但在这隐面女子跟前也不禁相形惭愧,那身绝代风华,只可用‘倾国倾城’四字来形容。
米尼赫看着女子走到眼前,满意地触抚着她脸上的面具道:“带你来土扈确是个明智之举,若非如此我可真要有负女皇陛下的使命了。”
女子螓首望着脚下不语,米尼赫一把将她揽入怀内,随即高昂着头对达什汗等人道:“这是我最美丽的奴隶,我唤她作金面奴!”
“嘣——”
兰吟循声望去,只见诺敏手中的弓弦绷裂,断弦孤零零地挂在弓橼上,自己心里正奇怪他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待回头正对上了双鸢尾花般华美的紫眸,顿时恍然大悟。
虽然每隔一段时间总能收到关于她的消息,但自己从没想过还能再次见到她;虽然帷幔后的身影几乎都大同小异,但只那一眼自己便还是轻易认出了她;虽然四年的光阴不算短暂,但只在那霎方感岁月流逝匆匆。
诺敏紧攥住划了口子的手掌,浑然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待鼓起勇气再次抬头望向对方。那双美丽的眼睛依旧纯美透彻,丝毫未曾沾染了世间的俗泞,可当年的那深情纵容却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犹如陌生人般淡然和疏离,终于忍不住失声而笑,原来恨了这么些年,放纵了这么些年,到头来被困在这禁锢中挣脱不得的人却只有他——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