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暗潮涌 ...
-
时至了五月初,这日茜红正坐在矮凳上做针线,因听得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便回头对正在临画的兰吟道:“定是阿茹娜夫人来了。”话音刚落,果见阿茹娜脸颊红润,兴匆匆地甩了竹帘走进来。
兰吟放下手中的狼豪,笑道:“心急火燎的,有人在后面追你不成?”
阿茹娜抹着额头的细汗,兴高采烈道:“兰姐姐,今日我得了样好东西,特意拿来送你!”说着,便在怀中摸索起来。
见她递过个小巧细致的玻璃瓶子,兰吟接过手晃了晃了瓶中橙黄的液体,又拔了瓶盖放在鼻下,转而道:“香水?哪得的?”
阿茹娜顿时垮下脸,失望道:“是舅舅进宫来时捎给我的,亏我还想考一考姐姐,却原来你早知道啊!”
“小时候曾得过一瓶。”兰吟塞回瓶盖还于她道:“只是用了后便全身起疹子,可惜了你的好意,留着自己使吧!”
“这样啊!”阿茹娜噘嘴接下玻璃瓶,泱泱道:“这些日子在姐姐这里好吃的、好用的拿了不少,原还想总算可以还份礼了,却是不能用的。那还让我如何再开口啊!”
兰吟闻言抿嘴笑道:“原来是又看中了我房里的东西啊!说吧,是那瓖梵玉鼎还是挂在墙上的孔雀毛版画?”
“这两件太昂贵了,我可不敢要。”阿茹娜拿起搁在桌案上的乳钵左右端量,又道:“昨日我舅舅进宫赴宴,我被唤去坐陪,因见陛下腰上悬挂着的鱼莲香囊好玩,便兴起想摸两下。哪知陛下竟然当即拉下脸来拍开我的手,弄得我舅舅都觉得颜面无光,事后还训斥了我一番。我想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便是要上十个百个都有,后来从巴根那里才知道原来是姐姐的手艺,难怪陛下似揣了宝似的。”
听她言语颇为不平,兰吟奇道:“莫非你今日是向我来诉苦撒气的不成?”
“才不呢!”阿茹娜放下乳钵,绕过书桌拽着兰吟的胳膊撒娇道:“我是来央求姐姐也给我做个香囊的。既给陛下做了个鱼,那便给我做只老虎,反正要比陛下的更大更神气!”
那边的茜红噗哧笑出声道:“阿茹娜夫人果真还是个孩子!”兰吟也不住颔首,随手在她额前抹上了点朱砂道:“傻丫头,你可知端午节又称何节?”
眉间的朱红更给阿茹娜添显了份稚气,她摇头不知,兰吟便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所以这端午节又称女儿节。”
阿茹娜听得越发迷糊,歪着脸道:“那有如何?这与做香囊有关系吗?”
见她淳质娇憨的模样,兰吟不禁尤生怜惜之情,抚着她的发鬓道:“不提也罢,若要个虎头的未免太不相衬,不如做个倭角梅花样的,加上五色串珠缨络,既秀丽又别致。你看可好?”
阿茹娜高兴地直拍手,嚷嚷着满屋子找裁制的料子。茜红见状走过去对兰吟咋舌道:“这位竟不知香囊是传情之物,未免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她才多大,哪懂得这些!”兰吟轻声道:“十二岁父母双亡,而后便被舅舅送进宫来,又是个天真浪漫的脾性,岂会知男女之事。若不是因娘家族人在汗国中还有些声望,莫说是宫里这些欺软怕硬的势利眼,便是达什汗又岂会正经朝她一眼。”
茜红也叹息了声,转而道:“想来这宫中也只有格格是真心相待,与之交好的了。”
兰吟瞟了她一眼,冷笑道:“我较她更处在不堪之境,难免会有惺惺相惜之意,再者那边不是一直在提防监视着咱们吗?我偏就要来个结党营私,看会有何反应?”
两人悄声说着话,这边阿茹娜已从簸箩里挑出块柔红的缎料过来道:“兰姐姐,便是这块了。你可千万要用心做,定要比陛下那个的好才可!”说完,自己也禁不住笑起来。
门外冷不丁地传来声咳嗽,随后便见达什汗走进来,一脸笑意地问道:“什么要比我的好啊?”阿茹娜僵直了身子,就近挪步到了茜红的身后,兰吟则迎上前笑道:“用过膳没?我这里刚热好了粽子,有裹肉和栗子,还有枣馅的。”
“有粽子,自己包的?”达什汗眼前一亮,颔首道:“当初还是在京城时吃过次,你倒是真有心来过这端午的,话说回来毕竟在中原这可是个大节庆,到了土扈却只不过是应个景的日子罢了。”
“奴婢这就给陛下去热粽子。”茜红听达什汗似有兴趣便应声走了出去,阿茹娜少了个依仗,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达什汗这才朝向她道:“听你舅舅说这几日病了,央求着我得空去瞧瞧你,现下看来能说能笑,并无大碍吗?”
阿茹娜哆嗦了下,低着头道:“只是前几日有些咳嗽,服了两贴药便好了,想是舅舅小题大做罢了。”
达什汗冷笑了声道:“你舅舅是倚老卖老,我顾及他的颜面且不作论,你倒是年轻,说话做事要拿捏得当,别将宫里那些兴风作浪的手段尽学上了身。”
闻言阿茹娜的脸色顿然惨白,兰吟见状便取了个新制的红榴团子香囊替她系予腰间,随即笑道:“这个你先拿去,待改日再给你换那个梅花的。”
阿茹娜这方缓了缓神色,借机道谢离去。达什汗因见她走远,转而问道:“奇了,你与她倒是投缘?依你的性情,这般言拙迟钝之人原本是极看不上眼的啊!”
兰吟正在整理针线,听他之言随手拣起个线包掷了过去,嘴中骂道:“瞧她适才那可怜相,才是个没长全的孩子,当初亏你下得了手!”
达什汗闪开脸,随即笑道:“是她舅舅硬塞给我的,难不成上了花轿的新娘还给人退回去?其实我也是做了件善事,你想想她若不进宫,还指不定在哪处寄人篱下,受苦受难呢!”
话不中听却道尽了实情,兰吟也无言反驳,沉凝了会又道:“不知为何这些年来越发没了长进,尤其是在其其格姐姐的事后,遇见些人看到些事往往免不了陡生酸涩。”
“这倒罢了,终还算幸运,有些苦到了极致,便是舌胆心肺都麻木了。”达什汗眼中一黯不由脱口,随即变了变脸色指着端盘而入的茜红笑道:“可是等来了,闻着这粽香更觉得饿了!”
兰吟只道他思及亡母有感而发,便也转而附和道:“若能将这一碟六个都吃完了,便是赏了我个大情面。”说罢,便挑了个亲自剥去粽叶挟到他嘴边。
因见这对角糯粽包得小巧玲珑,一口便咬下近半,达什汗边嚼边笑道:“莫说六个,便是六十个也不在话下。”兰吟将手中剩余的半只塞进他嘴中,坐下啧道:“罗嗦!在这宫里要找斤糯米竟比寻块金子还难!光这六个已是便宜你了,别人分到嘴里的可是个零头!”
“原来是拿这去做人情了!”达什汗颔首问道:“都送哪些人了?”
“大妃自然是少不了的,阿茹娜、乌仁图娅,两位小殿下,巴根。”兰吟扳指算道:“便是诺敏那儿也送去了一对尝鲜。”
“哦?”达什汗应声,颇感兴趣地问道:“连巴根和诺敏都想到了,怎得独漏了高妃那里?”
“你也太小瞧人了。”兰吟妙目圆转,淘气地对他吐舌道:“我特意预备了份独送给她呢!”
“独送给她?”达什汗略顿,修长的手指沿着光洁的瓷碗边缘轻轻打了两转,方停手道:“游戏过罢,适可而止。”
兰吟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丢,冷笑道:“知道了,再是胡闹也不敢伤了你的心肝宝贝。”
“谁是我心尖上的人,自己心里明白。”达什汗斜瞅着她的娇颜道:“只可惜了适才那香囊,这榴开百子的好事怎能凭白就送了旁人呢?”
兰吟啐了声,撇开脸望向窗外,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忧色。窗外稚绿绕丹墙,流霞包染的红花开得如火如荼,丹葩结秀,花实并丽,这般的绚烂美景是否真得能属于自己呢?
这端午的粽子终究还是引来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原是因为格根小王子贪食不够,见在一处玩耍的姐姐苏日娜手里还攥着只,便乘看管的奶娘、嬷嬷们不留神抢来塞入嘴中,不想被噎住了喉咙,登时面色发青,两眼翻白。众人乱作一团,敲背、捶胸口、灌水却终不济事,幸而被路过的特木尔看见,倒拎起小王子的双腿颠了两下,终将卡在喉间的枣核给吐了出来。
险些痛失爱子的高云将矛头对准了兰吟,先是到达什汗跟前哭诉告状,见无甚结果便欲跑到兰吟处寻事,但又被巴根给阻拦了,于是干脆站在宫门外胡言乱语了一通,过往之人听了皆止不住掩嘴偷笑,饶是折腾了半晌她方才负气离去。
夜间兰吟翻转难眠,待听得达什汗微鼾响起,便披衣起身下了地。因见月色清寒,光影皎皎,不觉间来到房外,待看到茜红支脸坐在廊沿下,悄声走过去笑道:“丫头,何时也懂得长空月下,慕雅思情了?”
茜红猝不及防地回头,双眼微红,犹带泪痕,兰吟不禁诧异地挨着她坐下问道:“好好地哭甚?莫非是想家了不成?”
“没——”茜红闷哼着摇头,用手狠狠抹了把眼角。借着月光待看清了她手背上两道抓痕,兰吟了会道:“可是受人欺负了?”
“奴婢左右不过是个下人,受些闲气也无可厚非。”茜红哑着嗓子道:“可格格是什么人?先不说在京城里时是何等的尊贵体面,便是受赵大人庇护的些日子里也不曾受过半分委屈,可偏偏千里迢迢来到这土扈后,却一日不得安闲。奴婢心里是替格格难受罢了!”
知她耿怀日间之事,兰吟揽住她浅笑道:“傻丫头,那人是个不得教养,泼辣无赖的货色,理她作甚?若真与这种人较起劲来,数月来我还岂得清净?”
“格格难道没听到她骂的那些话吗?”茜红抽吸着鼻子道:“您好好一个千金之躯竟被说得如此不堪入目,您还如何能忍得?陛下为何不追究?”
“追究什么?”兰吟抚摸着她披散在肩头的青丝,摇首道:“况且她也说得不差,我的确是弃夫再嫁,达什汗纵是咎罚也哪抵挡住这悠悠众口,倒索性不去理会,过些时日自然便平息了。”
茜红听着又觉得有理,却仍疑惑道:“不知是谁将这消息传给那位的,也饶是只有她敢来这般洒泼,若换作他人即便是知道也断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宣扬。”
“正是这话。”兰吟冷笑道:“自京城到伊犁再至土扈,达什汗身旁多是眼线,知道咱们的来历也并不稀奇。可敢傍着宫门,指桑骂槐的人却也只有她了!”说罢,拿鞋尖顶着台阶不断捅动。
许是听出了主子言语中的不平之意,茜红睁大眼问道:“咱们便纵容她如此猖狂寻衅下去不成?”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兰吟敲着她的脑门道:“丫头,咱们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茜红怔愣了下,喏喏道:“格格变了,若在从前决计不会如此隐忍。”
“是变了。”兰吟只感夜风轻撩,暗香浮动,不禁讼咏道:“红粉当垆弱柳垂,金花腊酒解酴醿。笙歌日暮能留客,醉杀长安轻薄儿。”又见茜红一脸困色的望着自己,转而笑道:“既都睡不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我额娘可是个说故事的高手,我自小听着倒也学来了三分。”
茜红颔首称好,兰吟清了清嗓子道:“离咱们大清及其遥远的地方,在片大海深处的海王宫殿里,住着海王和他美丽的女儿。这些公主迥异于常人的地方是她们都没有腿,身体的下部是一条鱼尾——”
茜红听着先是稀奇,待随着兰吟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人鱼公主与王子相遇、相错的经历,经不住渐渐流下眼泪,直至天色微亮,故事已近结局,她不禁紧张地催问道:“那最后呢?人鱼公主可杀了王子?”
“公主望着沉睡中的王子,终还是将刀子扔进了大海。当旭日升起之时,她的身体溶化成了泡沫,永远消失在王子的面前。”兰吟叹息着,见她黯然神伤的模样便问道:“如若是你,将如何处置?”
“若是真心喜爱之人,自然是不忍伤之。”茜红脱口而出道,因见兰吟眼中凌光闪动,不禁问道:“格格呢?如若是您,又将如何?”
兰吟缓缓站起身,东边的天际新日已升,西边的残月却仍还挂于树梢,她面对着朝霞舒展筋骨,嘴角扬起抹雀然的笑意。当初额娘讲述完这个故事时,也是如此询问自己,仍记得当时懵懂年幼的她帜高气昂的回答道——兰儿才不会那么傻呢!兰儿既要活着,也要得到王子!
时至今日,答案依旧如此。鱼与熊掌皆要兼得,既有幸已寻到了今生相托之人,便不能因而委曲求全永久位卑人下,终有一日要能与他比肩而立,共享这日月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