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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赵世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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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的小院内,只见萝薜倒垂,落花浮扬,回廊上吊着只漆金鸟架,上站着只绿嘴鹦鹉。雕镂花样隔扇前架着盆墨兰,艳丽耀目,风韵高洁,只可惜浓郁的药味掩盖了原本清馨幽雅的花香。
茜红在廊子里煎好药,端至紧闭的房门前呼唤了半晌,也未闻人声,便心下着急地推门而入。浅红的销金撒花帘子拖在地上,一滩水迹自内潺潺流出,茜红忙撩起帘子,猛见一团乌黑的长发似水藻般漂浮在浴桶上,吓得失声叫道:“格格!格格!”
平静的汤面荡起涟漪,溢出的水花打湿了纱屏,兰吟自香汤下伸出头来,湿漉漉的脸上伏贴着几缕青丝,满脸不悦地瞪了眼她道:“谁让你闯进来的!”
茜红暗松了口气,将药碗递上来道:“格格,您让奴婢煎的药好了!”
兰吟双臂搁在桶缘上,眼睛盯着那碗热腾腾,乌黑稠厚的药不语,茜红见状便道:“格格,奴婢看这药不吃也罢。您是从何处得了这方子的?奴婢虽不懂医理,却也知这绿豆、紫草、零陵香皆是苦寒凉宫之物,未婚育的女子断然不可轻易服用。不如咱们招个太医,重新开副解暑驱热的方子,可好?”
兰吟淡哼了声,伸手端起药一饮而尽,随即将瓷碗狠狠砸在地上,满面寒霜道:“难道还要留下个孽种不成!”
茜红急退了两步跪下,惶恐道:“格格,您——您究竟是怎么了!您自昨日回府后,已沐浴了四回了!您可吓坏奴婢了!”说着,眼圈便不由自主地红了。
兰吟瞅着她的可怜模样,心中也禁不住一酸,无力地挥手道:“我没事,你先下去吧!”
茜红欲言又止,见兰吟又将脸沉于香汤内,只得无奈地收拾了下地上的碎片,悄然退了出去。才刚走到门口,却见采菱顶着日头走过来,她忙迎上前轻声道:“姑姑来得不巧,主子正在沐浴呢。况且格格这两日心里似不痛快,还是——”
“小丫头,你懂什么!”采菱横了眼道:“快去禀报,保管没事!”
果然兰吟知道是采菱后,便叠声唤她进来。采菱进了屋,听到帘布后一阵窸窣,过了不久便见兰吟穿了件家常的葱黄绸褂,披散着一头湿发走出来,忙抢过茜红手中的棉巾,上来替她擦拭道:“我的小祖宗,虽说是六月天了,却也大意不得。小心吹了风,夜里头痛!”
兰吟倚着春藤凳任由采菱摆弄,听她唠叨了两句方问道:“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眉目?”
“可巧郭严的二姑回来探亲,当年赵巡抚还在盛京任按察使司时,他二姑曾在赵府里看过园子。她说,咱们这位额附——”采菱一顿,眼见兰吟拧了下柳眉,忙改口道:“这位赵二公子知书达理,生性温和,因身体赢弱,药石不离,每日里只是窝在房中做学问。”
“原来是个药罐子!”兰吟颔首冷笑道:“如今不同往日,但凡好的又哪轮得到我!只是为何他会点名指我赐婚呢?若说要对他仕途有利,尽可去求四叔和十四叔府中的那些格格啊?”
采菱抹干了兰吟还在滴水的发尾,又道:“十年前,赵大人犯了件案子,险些丢官抄家,后来也不知怎得便悄然渡了过去。暗道里有人传消息,说是咱们贝子爷疏通了关系,替赵大人揽了下来。是否因这个缘故呢?”
“这也说不通。”兰吟摇首道:“你看那些个回来述职的外放官员,那个不是借在京的机会,忙着到各皇子府中走动?若这赵叙真与阿玛有些渊源,为何从未见赵府之人上门来拜访过?”
此刻茜红沏了碗茶来,兰吟端起抿了口,瞥见采菱似面有难色,便道:“还有何事?你尽管说来,我难道还会责怪你不成?”
采菱笑了笑,又道:“传闻这赵二公子曾指腹为婚,对方是衢州一位姓薛的小姐,家中世代经商,兄长去年刚升任了杭州知府。”
“既然有姓有据,自然便不是传闻了。”兰吟止不住冷笑道:“毁约弃婚,贪图富贵,这赵世扬倒也有趣。看来,咱们真要好好会一会这位满腹诗书,沽名钓誉的探花郎了!”
京城最大的书斋位于城东顺益大街上,每日里至此买书画之人不绝。这日午后,店中走入位面貌端正的青年儒生,掌柜见此人举止不俗,忙笑脸上前待客。
青年儒生在店中兜转了一圈,便问道:“可有《先拨志始》?”
掌柜面色一僵,扬声道:“没有!”
“贵斋门前不是写着‘天下全书,应有尽有’吗?”青年儒生不解道:“为何单单没有《先拨志始》?”
“这位大爷,您是在说笑吧!”掌柜嘴角抽搐道:“小店可是开门做生意,不是用来招惹是非的!您啊,高抬贵脚,请走吧!”
这《先拨志始》记录的是明万历至崇桢二年的宫廷遗事,包括魏中贤乱政、东林党人案、崇桢钦定逆案等,在康熙早年便已被列为禁书,书斋中自然不敢买卖。
青年儒生见掌柜已出言赶客,只得走出店门。六月酷暑,闷热如炉,往来之人皆被烈日晒得肌肤生红,汗流浃背,却惟有他面白如玉,津汗不生,一袭青衣略嫌宽松,更显身形单薄瘦弱。儒生偶尔间抬眼,见斜角一家酒楼上,一位锦衣小公子正睁着双漆黑如墨的星目望着自己,不禁颔首示笑,转而负手离去。
刚走了两步,前方响起阵喧闹,一名少女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地冲过来,踉跄地跌倒在儒生面前。少女回首见个彪型壮汉向自己追来,慌乱中攥住儒生的衣角,哀凄道:“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说话间,那彪型壮汉已赶至面前,揪起少女的头发便是一巴掌,随后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鸨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指着跪坐在地的少女口中念念有词道:“下贱的小娼妇,看让你还敢再偷跑!进了我万红楼,你难道还要立贞洁牌坊不成?”
少女口角流血,垂泪无语,路遇之人见她五官清秀,楚楚可怜,或有叹息其命运不济的,或有幸灾乐祸的,或有冷眼旁观的。而一直在旁不语的青年儒生仔细打量了番少女,随后对老鸨道:“我要为这位姑娘赎身。”
少女一惊,仰目怔怔地望着儒生。那老鸨则满脸堆笑道:“这小红因家贫被其父卖入万红楼,现还是个雏子,未曾接过客。既然公子慧眼识珠,奴家便不敢扰了您的雅兴!”说罢,便比出三个手指。
“三百两!”有人传出惊诧之声,老鸨冷哼了声道:“三千两!”
旁观之人闻言皆都炸开了锅,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那少女更是涨红了脸道:“我父迫我入万红楼时,只得了你三十两卖身银。即便是三钱的高利,才过了一日怎得便需三千两!你们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
话音刚落,那青年儒生摆手淡然道:“三千两,也不算贵。”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环形羊脂玉道:“这块汉玉,如若典当不到三千两,你再带走这位姑娘也不迟。”
老鸨向身后的彪汉使了个眼色,那汉子接过玉环向数丈外的当铺跑去,不出半刻便兴匆匆地跑回来,递上叠银票。
老鸨点清银票后,喜笑颜开地对地上的少女道:“你这丫头,也不知前世修了何等的造化,才得以这位公子垂怜。从此后,你可要尽心服侍公子,也不枉他对你的一番情谊。”
众人见老鸨揣着银票,领着打手一扭一扭地走了,便也都一轰而散。少女刚想向儒生谢恩,却见他已抚袖走远,忙呼唤着跟了上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僻静胡同,那青年儒生停下脚步,霍然回首道:“你怎么还跟着?”
少女忙道:“公子买了奴家,奴家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
儒生闻言不觉笑起来,眉眼间洋溢着融融暖意道:“回去吧,你主子正等着你呢!”
少女一愣,随即低头跪下道:“奴家不明白公子何出此言,是奴家惹您生气了吗?公子若有不快,尽管责罚!”
“你若不敢,那我便亲自送你回去。”儒生扶起少女,自袖中抽出汗巾道:“擦擦脸吧!女儿家最是爱干净,难为你了!”
少女望着面前雪白的汗巾也不接手,半晌方问道:“公子可知,我家主子是何人?”
儒生也不勉强,收回汗巾道:“普天之下,对我赵世扬最感兴趣之人,莫过于我那未过门的妻子了。”
“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虚传!”一位锦衣小公子自拐角处走出来,拍手道:“不知赵公子是如何识破茜红这丫头的?”
“臣赵世扬拜见兰吟格格!”赵世扬躬身行礼后道:“茜红姑娘演得极是逼真,只不过她脚上所穿得那双鞋乃是宫内之物。”
兰吟瞅着茜红脚下的那双巛字缎底绣鞋,撇嘴笑道:“这是我去年穿旧赏给她的,却不想今日为此倒漏了破绽。不过赵公子既知此间有诈,为何甘心受骗呢?或许你也是在作戏给我看吧!”
“作戏是假,不过受打却是真。”赵世扬看了眼茜红脸上的五指印,道:“对于格格的试探,在下并无怨言,只是连累他人,于心不忍。”
茜红听了不觉身形一颤,忙垂脸不语。
兰吟则微眯起眼,仔细打量他。这赵世扬面色白中泛青,五官端正平淡,隐带倦意,周身上下充斥着浓浓的书卷味,气质儒雅,仪态平和。良久,方听她又问道:“为何是我?”
“想来这正是您近几日一直憋屈在心中的疑问吧?”赵世扬仰首叹道:“为何会是我?这个疑问,我却整整自问了十年。如今想来,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是赵世扬,山东巡抚赵叙之子,所以会是我。因为您是兰吟格格,当今九皇子嫡妻的独女,所以会是你。你我的姻缘是由天定,因人促成,更改不得。”
“你在与我打哑谜吗?”兰吟拧起柳眉,不悦地瞪着他。
赵世扬转而笑道:“果然是母女,生气时的模样与您额娘一般无二。”
“你认识我额娘?”兰吟上前一步,冷下脸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娶我到底有何目的?”
“想知道谜底吗?”赵世扬摊开手,扬眉道:“我的羊脂汉玉呢?”
兰吟自怀中掏出那块汉玉,噘着嘴道:“还你!”
赵世扬笑着接过汉玉,又道:“我说过,三千两并不贵,能换得格格的垂暮亲见,促膝而谈,黄金千两也不易啊!”
兰吟不耐烦道:“好了,好了,该说了吧!”
赵世扬看了眼一旁的茜红,便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树荫道:“去哪里吧,哪里凉快。”
兰吟会意,便随他走到树荫下。茜红远远看着两人,只见赵世扬低语细言,而格格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竟然垂首哭泣,悲伤不已。那赵世扬打住话,神情复杂地望着格格,最后悠长地叹息了声,道别离去。
见状,茜红匆匆忙忙地跑了过去,面带忧色道:“格格,他说了些什么,竟然惹得您如此伤心?他若是敢欺负您,奴婢便是拼死也要为您讨回公道!”
“不!我很好!”兰吟抹着眼角,掷地有声道:“看来,这赵世扬我嫁定了!”
主仆二人,各怀心事地走出胡同,兰吟无意中瞥见一人闪入家民户,不禁生疑道:她怎么会来此处?至此后便上了心,暗中调查。
夏夜的风轻轻撩起衣襟,婀娜的身影站在粼粼波光前,若水中仙子踏水而来,不沾尘埃。望着湖对岸攒动的人影,刺耳的丝竹笙箫,兰吟面冷如霜,静待无语。
“格格,听说您找妾身?”身后传来唯诺的声音,一个人影缓缓走近。
兰吟转过身,看着灯火下那张年轻的俏颜,开口道:“虽说在一个府中居住,兰吟却也有许久未曾与朱姨娘照面了,不知近年来姨娘过得可好?”
朱凤芩打了个寒战,陪笑道:“托格格的洪福,妾身这些日子以来都安好无碍。”
“你自然是安好的。这府中之人皆知你蛇蝎心肠,善计用毒,哪个人还敢来招惹你?”兰吟扯着嘴角道:“如若当初我服毒的剂量再大些,不知我十四叔是否会将你当场一剑毙命,除以后患呢?”
“贝子爷相信妾身不是下毒之人,否则也不会留下妾身一条贱命了!”朱凤芩面无血色,颤声道:“格格,您为何要如此陷害妾身呢?”
“我阿玛自然不能断定你是否下了毒,但至少已心存怀疑。”兰吟目光如剑,咬牙切齿道:“看着你失宠、流泪、伤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我额娘当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心中方可解恨。”
朱凤芩浑身微颤,良久方道:“我命该如此,自作自受,若能让格格宽心一二,也算对得起福晋的在天之灵了。”
“你说话倒也乖巧。”兰吟凝视着她道:“再过三日,我便要出阁了,这府中的一切恩怨情仇,也都该做个了断。至此你我间便两清,再无瓜葛,你——好自为之吧!”
朱凤芩闻言顿时泪不自禁,向兰吟连磕了三个响头,掩面而去。那边茜红擦身走过来,凑耳轻语道:“信,奴婢已交予崔总管了。”
“但凡动了真情,再是精明的女子也都变得愚钝了。”兰吟望着朱凤芩的背影摇首,随即冷笑道:“天不能罚,我来罚。这一切,都是你的因果报应!我早说过,终有一日要你死在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