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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风雷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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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七年,七月。
这是兰吟生命中记忆犹新的一个夏日,她在闷热和郁苦中跨入了自己十四岁的花季。
窗外墨云翻腾,雷声阵阵,望着院中一株被狂风吹得花叶凋零的垂丝海棠,兰吟不禁自语道:“暴风骤雨,娇媚无辜,哪堪重躏红碾尘。如若不是惜花人,初时何必劳伤神?”
正在一旁伺候的小丫鬟茜红问道:“格格,这是哪位大家的诗词,奴婢听了怎心酸得很啊?”
“触景伤情,杜撰罢了。”兰吟指着那株海棠道:“这株‘垂丝万点红’原是十叔花了五百两从江南选购而来的,去年被我偶尔瞧见,硬是从他那里讹了过来。可如今你看,竟已成了残花败柳,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死活讨了过来呢?”
“五百两?”茜红瞠目结舌,忙道:“这房中的奴才们也不知跑去哪里了?奴婢这就将花盆收进来。才吹了阵风,就白白刮跑了五百两银子,也太不值了。”
“不用了!”兰吟高声唤住她,冷笑道:“纵是百两黄金买的,花败了便是败了,世间焉有叶回高枝,覆水再收的道理。”
茜红站在原地,不解地望着兰吟。她是上两个月刚入府被分配到四格格房中的,对这位貌美娇艳,性情乖张的小主子总是琢磨不透。听旁人道这位格格乃是嫡福晋所出,自幼便受到贝子爷的千般疼爱,府中一干侧室偏房、小阿哥小格格们无人敢惹,可不知为何自今年三月后,嫡福晋骤然失宠,连带这位格格也受牵连。茜红虽未赶上嫡福晋母女风光无限的时候,但偶而几次见到嫡福晋,只觉那般明眸皓齿、风情婉约的女子宛若嫡仙一般,竟不得恩宠,真是百思不解。
“格格!格格!”
听到焦急的呼唤声,茜红忙走到门前打帘子,见进来的是协理府中内务的大媳妇之一郭氏,忙问好道:“是郭姑姑来了啊,快请进屋吧!”
这郭氏便是曾在兰吟身旁服侍的采菱,因年岁渐长到了论嫁之时,原是要打发出府配小厮的,但念在多年的主仆之谊,兰吟便与管事的侧福晋完颜氏知会了声,将她许给了早已私下暗生情愫的府中侍卫郭严。后完颜氏见采菱为人机警,便又在府中给她安排了个管事的差事,至此郭氏夫妇对兰吟感激不尽,这几月来府中之人见嫡福晋母女渐已失宠,明里虽不敢有所显露,但已不似先时那般拥前簇后、阿谀奉承,只有采菱仍不改初衷,时常来探望兰吟。
“格格!”采菱神色慌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快——快去梅林,福晋出事了!”
窗外一道闪电划裂而过,吓得采菱和茜红心惊肉跳,身颤不已。只有兰吟缓缓站起身,似猫般圆润的大眼眯得细长,白皙的脸隐隐透出青光,她不动声响地向屋外走去,余下两人忙不迭地尾随而上。
眼前原本开阔的梅林此刻已狼藉不堪,只剩下一株残存的梅树孤独地屹立在那里。兰吟站在雨廊下看着瓢泼大雨中的额娘,无限凄凉地抱树而泣,而她的阿玛此刻却站在新纳的妾室朱凤芩身旁,冷眼看待着面前的一切。
“贝子爷怎能这般绝情!”身后的采菱呜咽道:“这梅林可是当年他亲自命人从江南选送栽植的啊!怎能说话间便都砍伐了呢!”
“哭什么?”兰吟回首看着她,冷冷道:“我都还不曾哭,你哭什么?‘红颜未老恩先逝’这话,难道你不曾听说吗?
采菱闻言不敢再出声,只得默默地掉泪。
围观之人又是一阵骚动,却原来是嫡福晋伤心欲绝下吐血晕了过去,幸而被一旁在劝解的十阿哥胤礻我忙抱起,急忙回房行医救治。
“格格,咱们也快跟过去看看吧!”茜红忙道:“福晋素来体弱,这回既伤身又伤心,恐又是一场大病啊!”
“不急,我便是去了,一时半刻也派不上忙。”兰吟纹丝不动,只直直盯着还站在前方不远处冥想的阿玛。
岁月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在旁人眼中自己的阿玛依旧是那般英挺俊美,玉树临风。只是那双含情的眼再也不会看向自己的额娘,那双温柔的手再也不会将自己拥抱,他的微笑,他的怀抱此刻只会属于另一个女人,以往那般三口之家共聚天伦的融和景象再也不会重现!
思及此,兰吟悲愤交加,原本交握身前的双手止不住越掐越紧,最后竟脆生生扳断了三根艳红的指甲。
“格格!”茜红见状,唬得抖擞道:“咱们——咱们回房去吧!”
“好,该看的都看了,该明白的都明白了。”兰吟出乎意料地和顺道:“是该回去了。”
三人一行离开,刚走了两步,兰吟似想起了什么,问采菱道:“府里采办胭脂水粉的事,是由你经办的吧?”
采菱忙应声称是,兰吟颔首想了下道:“我的胭脂色太旧了,待会儿我开个单子你帮我跑一趟,替我买些上好的回来。银子单从我房里支取。”
“哪用格格破费,这点胭脂水粉钱自有帐房可以报帐。”采菱说道。
兰吟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良久方笑道:“嫁了人后,果然有些夫人的款了。罗嗦什么,待我开了方子后你便明白了。”
次日午后,朱凤芩狼狈地从嫡福晋的房中跑了出来,她下蛊情惑贝子爷,被嫡福晋等人识破后本以为此命休已,却不料最后嫡福晋反倒放了她一条生路。难道真是因为自己腹中的骨肉,才得以脱身的吗?她一时还惊魂未定,只想快些回到自己房中,慌乱中脚下突然一歪,不觉跪倒在地。
“姨娘莫是糊涂了,怎向我这个晚辈行此大礼呢?”兰吟从一旁的树丛后走了出来,轻抚着自己的脸道:“您瞧,我的脸现下火辣辣的,可禁不起阿玛的一巴掌啊!”
朱凤芩知她说的是自己寿辰那日,贝子爷掌搧四格格,被嫡福晋挡下的那一回,便牵强地笑道:“四格格说笑了,妾身身体不适要回房去,告辞了。”说罢,挣扎着起身。
“姨娘的身子可是不好?茜红,还不快帮姨娘一把!”兰吟笑道,身旁的小丫鬟忙上前挽着朱氏的胳膊。
朱凤芩本想道谢,却不料肩膀一沉,那小丫鬟看似瘦小却力大惊人,将自己重重地扳压在地动弹不得。
“至小到大,阿玛从不曾打过我,更别说会做出伤害我额娘的事了!”兰吟来到朱氏面前,一把揪起她的发髻涩声道:“可自从你这个贱人入府后,一切都变了!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这一幕,竟然活生生在我眼前上演,说来我倒也要感谢你!”
“格格!”朱凤芩被扯得头皮作痛,厉声道:“福晋已不追究妾身过往的不是了!至此妾身再也不敢有丝毫逾越,愿对福晋言听计从!”
“我要感谢你,让我明白了‘君恩似水,福祸难测’的道理。我额娘生性温柔,悲天悯人,既说不追究自然不会再为难你!”兰吟眼中厉光闪现,松了手冷笑道:“可惜我不是我额娘,学不到她的宽容大度,菩萨心肠!”
朱凤芩还不及抬头,右手背便传来剧痛,原来兰吟的脚已狠狠地踩在了上面,坚实的花盆鞋底还不断地左右碾转。十指连心,自然痛彻心肺,她凄厉地哭喊起来,冷汗顷刻便沁湿了衣襟。
“听说你有身孕了?”兰吟突然挪开脚,淡淡地问道。
朱凤芩心中一惊,感到肩膀上的力道已撤,忙坐起身望着面前的少女,恐惧地用双手护着腹部,瞪大泪眼慌张道:“格格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格格饶命啊!”
见朱氏畏缩地向后退却,兰吟一步步走上前笑道:“姨娘怕什么?虽说你腹中的孩子是个孽障,可毕竟也与我有血脉之亲,我自是不能伤害他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兰吟笑得越是灿烂,朱凤芩越发心寒,这四格格的眼神竟与贝子爷的是如此相似,冰冷的眼中没有丝毫温暖,令人望之生怯,胆颤心惊。这真是素日那个看似娇蛮天真的少女吗?
听茜红轻咳了声,兰吟突然厉声道:“你如此害我母女,我又岂会饶恕你!”说着,抬起脚向朱氏的腹部踩去。
“不——”朱凤芩尖叫着,不知哪里生来股蛮力,一把推开兰吟的脚,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见前方走来一群人,忙高呼救命地冲了过去。待看清来人后,她爬到九阿哥怀中哭道:“爷救我啊!四格格要杀我腹中的骨肉啊!”
“胡说!”一旁的十四阿哥胤祯出来厉声道:“兰丫头本性纯良,岂会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你这刁妇,一而再,再而三地寻衅滋事!九哥,你也置之不理吗!”
“爷,您看妾身这般模样似在说谎吗?”朱凤芩此刻发髻凌乱,衣衫不整,待伸出红肿淤青的右手,颤巍巍道:“妾身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用天罚你!”兰吟走过来,冷声道:“今日你便是侥幸逃脱,来日也要你死在我手中!”
“兰丫头!”胤祯诧异看着她,讶然道:“你怎成了这般模样?”
兰吟扫了眼神情肃穆的阿玛,随即笑道:“是了,是谁将我逼入这般绝境的?”话音刚落,只见三道黑血自她的鼻腔和唇角处流下,映衬着那白瓷般的肌肤诡异而凄艳——
“中毒了!是谁这么胆大妄为!若让我查明了,决不放过他!”
“一定是那个贱妇!她伤了九嫂还不罢手,如今又来害兰儿!”
“难怪兰儿要取她性命!若换作是我,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
睡梦中尽是男子的怒吼声,兰吟呻吟着缓缓睁开眼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四叔焦急的脸。
“兰丫头,你可算是醒了!”胤祯松了口气,笑道:“兰儿是个大富大贵的命,想来也没这般薄命!”
“十四叔,您好吵啊!”兰吟面无血色,舔着干裂的唇道:“您吵得兰儿都不敢再睡下去了!”
胤祯眼眶一红,随即擦着眼角道:“傻丫头,十四叔素来便是个大嗓门,否则怎能带兵领军呢?要喝水吗?”
兰吟颔首起身,待一旁的茜红服侍她喝了些水后,又听胤祯道:“入秋后,十四叔便要率军远征青海。你和你额娘若有事,可派人送信到我府中,你沂歆婶子自会全力照应。你——莫要再做些糊涂事了!”
“我阿玛呢?”兰吟问道:“怎么只有十四叔陪在这里?”
胤祯沉凝了下,方道:“你阿玛去查办这下毒之事了,务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他能吗?”兰吟冷笑,又望着胤祯道:“十四叔,兰儿自幼顽皮,没少惹您生气。可如今兰儿仍有个不情之请,求您答应?”
“说吧,想要什么?”胤祯转而笑道:“只要十四叔能办到的,自然不会推托。”
“常言道,养儿防老。可惜我额娘子嗣单薄,膝下只有我这个无用的女儿。”兰吟泪盈盈道:“若将来我有个好歹,只求十四叔能答应帮兰儿照应我额娘。以免将来她老来无依——”
“够了!”胤祯呵斥道,铁青着脸站起身不住在房中走动,周身散发着浓重的寒意,令一旁的奴才畏惧地退避三尺。
“我曾发誓,要竭尽所能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亲人。”胤祯虎目怒睁,拍着桌面道:“若连你们母女两人都不能保全,我胤祯此生妄作为人!”
望着十四叔走远的身影,兰吟渐渐收住了眼泪,只看着那被震落一角的桌面发怵。
“格格!”茜红轻轻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没事吧?可还要喝水?”
兰吟回过神,望着茜红单纯娇憨的脸,突然问道:“你可想离开我这里?”
茜红霎时白了脸,跪下呜咽道:“格格,是奴婢做错事了吗?若是有错,格格尽管打骂便是。奴婢上无父母,家中虽有位兄长,却一昧只知吃酒赌博,他将奴婢卖入府中,是买断了终身的。若格格不要奴婢,奴婢便再无活路了!”
“我今日这般对待朱氏,你不怕吗?”兰吟问道:“我可是个歹毒心肠的主子,你不怕被我迫害吗?”
茜红一愣,忙用力摇头道:“那朱氏是咎由自取,奴婢知道格格是个好人!”
“果然是个傻丫头!”兰吟流着泪笑道:“我怎会是好人?我是这世间最最可恶之人,终有一日会得到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