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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发完结 ...


  •   落花时节又逢君
      Written By为陈

      01

      正是江南好风景,苏御南下又一次到了杭州。

      画舫上的男子一袭青衣,说是丰朗俊逸并不为过,他负手而立,指尖微微有些颤抖,总觉得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般不得安心,却又想不起究竟应该有什么人是自己所不想见到的。前些年来时也只是路过,在这里没有什么熟人,只是隐约记得几家店的饭菜不错,不过也不知现在是否还在经营了。

      清风拂面,顿也失了几分安然与清爽,倒让苏御嗅出了此次出行的一丝不寻常,觉得有了些憋闷。

      都道是“天下两商,北苏南杨”,可自从十来年前杨家遭遇灭顶之灾之后,苏家渐渐接管了全国的大小商行和江河运输。

      说到杨家,本也不必如此,奈何动了心思要入庙堂,托了关系将一双俊俏儿女都送进皇帝后宫,皇帝能保这天下太平数年自然也不是庸君,商人不能安守本分便是留不得,于是一点点摧毁了杨家的根基,最终彻底覆灭。

      苏御对这段事情还不是太了解,彼时他才十多岁,对这些个勾心斗角的事尚且理不清,只听说后来杨家直系全部被斩,仆役皆被发配世代为娼为奴。听说了这事,他也不过笑笑,万般皆是命,既然有了这般野心,也当有赔上全家的觉悟。他苏家若说朝廷里自然也是有人的,不然怎能发展出如此庞大的家业,只是不涉及政事又为商还算厚道。皇帝放了心,行事自是方便得多,否则也不会放任他们吞下南边杨家曾拥有的那一大块肥肉。

      此次下杭州,也不过是来查查帐。

      02

      画舫靠岸的时候杭州分行的掌柜早已带了人备着马车等了许久了,苏御便也不客气得摆了苏家二少爷的架子,不冷不热地寒暄几句就进了马车径直叫车夫去了苏家的杭州别苑。

      之前几次都是大哥来,可现在父亲上了年纪,身子骨大不如前,家里的担子都担在这嫡长子的肩上,哪里能走得开,不得已才派了他这个不大成器的老二出来。

      苏御说是不务正业倒也不确切,他不过是不爱账本爱书本,自小喜欢吟诗作句,比之酸腐文人多了几分风流,谓之纨绔子弟又少了些许眼高于顶的高傲,若是去应试赶考,说不定还能得个探花郎来,只可惜苏家有不许入仕的家规。更何况生于富商之家,本就应是学着经营以继承家业,不过他倒还是个好命,上面有个大哥顶着,对于他,也没人强求什么,懂些皮毛对付得过去老爷子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总归是算不上精通。

      到别苑时已是暗了天色,掌柜的只是呈上几沓厚厚的账本便不再打搅,苏御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着体己人收好了,便带着几个小厮便出门风流去了。难得来一次,这杭州美景,怎能不好好欣赏一番,待得下次再来又不知是何昔了。

      总道是西湖比西子,这月色正好,想来月映湖上也是一番美景。

      湖边有着纱衣锦缎的伶人长袖飞舞,身段妖娆,动作却并不媚俗,人月相映便添了十分风味。

      苏御用扇骨轻轻敲打着掌心,恍惚间却是想起当年,杨家未灭之时,他家小公子来洛阳还曾在他苏家住过一段日子。差不多年岁的两人,兴趣却差了不止一点,他好舞文,那人好舞剑,唯一共同的一点大概是都对经商不甚上心了。当时也是,每每经过那人暂居的小院,总能见到他在湖边舞剑,仔细回想,倒真觉得那剑舞得和面前的伶人有几分相似。

      不过想来,那人应该也随杨家家主被满门抄斩了吧。苏御将折扇刷地展开又合上,暗笑自己多心了。

      “去,问问这是哪家的,给点银子赎了带回来。”他笑笑,对身边的小厮吩咐道。

      不多时,派去的人回来了,却支支吾吾地不言语。逼问之下,才勉强道,这小倌是官家定下的奴才,是家里犯了大事儿连带着给的惩罚,不能赎。

      苏御便越发的感兴趣了:“可问清楚了他家里是犯的什么事?”

      “说是……是……”小厮犹犹豫豫地不敢说出口。

      轻笑了几声,他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周围又没什么旁的人。难不成你说了少爷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谁知下一秒笑就僵在了脸上,那小厮只是哆哆嗦嗦地说了两个字——杨家。

      瞅着自家主子脸色不对,便更是不敢再说什么,生怕触了霉头。这苏杨两家原本并非结了仇怨,只是这杨家覆灭,倾家产业俱被苏家坐收渔利,一口气却是怎么也咽不下的,因此牵扯到杨家,也总是讳莫如深。

      这趟杭州之行,许是当真不寻常。

      03

      三月的时节,桠枝间翠色蔓延,又缀着片片粉红,正所谓桃红柳绿江南美。

      说来这苏家二少爷倒也真是不在乎,除了刚知道那日的略略惊讶之外,隔天儿便派了人抬着四方小软轿把那小倌接回了府里跳舞陪酒,虽说是不能赎身,陪着玩乐甚至睡一宿总也是给些银子就能办到的事儿。

      这小倌名唤逢君,是西湖北畔赞春苑的,不是头牌,可论跳舞那却恁是姑娘家也比不了的。要说没有大红大紫,也都怨他这性子,虽说是卖艺不卖身,但入了青楼哪有不陪酒卖笑的。只是让他跳舞倒无妨,可一让陪客经常不是不乐意便是闹得客人不愉快,不会讨人欢心。久之也没什么人愿意包他陪酒了。这次听说是苏家少爷点名要他,老鸨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她这赞春苑也就不必再开了。只可惜这番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不曾进过心了。

      “逢君见过二少爷。”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连笑都懒得敷衍出来一个。

      苏御倒也没气,只是挑着眉问他:“可知这是谁家的府宅?”却也只得了四字——洛阳苏家。

      “你的姓氏?”“逢君已是娼籍,自然无姓。官家赐什么姓氏便是什么。”

      好厉害的一张嘴!看他这年纪该是与苏御所差无几,对苏杨两家旧事也应知道一些,却避开不接那话头。可这冷冷淡淡的,倒不像那晚跳舞时,更不似是青楼里靠他人过活的小倌。不过这般清冷的也真真让人新鲜。

      逢君也不抬眼瞧他,就静静立着。苏御近了他的身也不躲闪,可周身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味道,怕是一碰便能长出一身的刺来反抗。

      “这才三月中,便已有桃瓣开始掉落了呢。”伸手自他头顶取下沾上的粉嫩桃花瓣,他身上便仿佛开了闸门一般有桃香涌出,香气的暗盈之间他恍惚看见了洛阳那年的春日。洛阳牡丹艳绝天下,湖畔那人一身锦缎,动作如舞,却剑气凌厉,偏是胜了那花一截。“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故人么?呵呵。

      “天下人有数万万之多,长相难免会有些相近的,可也不过是相似罢了。”这般看着,却又更似了那牡丹,表面艳极美极,内里亦凌厉至极。

      不过一场少年绝色,若非见着逢君,苏御只怕自己也不曾知晓自己竟也对那人心心念念了这许多年,那许是他对美的第一个明确念头,便一直想着念着装着,文不足以述其美,画不足以显其神。

      “便连神韵也有几分相像了。”不觉便脱口而出,说罢自己倒是笑了起来,“你说你叫逢君?逢君……落花时节又逢君,这名字也真是应景了。我在杭州且得待些日子,你就先住在我府里,我喜欢看你跳舞。”

      04

      总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这一苑的桃花每日总要纷纷扬扬地落那独舞的人一身。

      苏御这些日子也确实是每日除了去各个商行会所查账便坐在院子里看他跳舞,对他极其礼遇。往往是天黑了凉爽些了便唤人呈上解渴祛热的酸梅汤,看逢君舞上一两曲,便顾及着天热怕他中暑让他同坐同饮。起初逢君还疏离地说些身份低微不敢共饮之类,后来也慢慢淡了戒备。

      “呵,又落了一身桃花呢!”苏御站起身伸手为他拂去衣上落花,逢君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酒香,该是新酿的醉桃花,第一次见他饮酒,逢君不由有些闪躲。“来,坐下喝点酒吧,这醉桃花是你们杭州特产,清香醇厚,我很喜欢。”

      “抱歉,逢君从不饮酒。”依旧清清淡淡地拒绝,苏御总是想着何时能逼他露出点别的表情。

      他还记得当年那少年郎舞剑时候的眉目如画,唇边总是带着浅浅笑意,舞完剑气短喘息时左颊会显出一个酒窝。苏御并非喜欢男人,只是那时确实懵懂间喜欢了他。作画题诗,最终却因那杨家小公子被急召回家而成了年少故事结尾的败笔。年数已久,那画也早已不知被下人收到哪里去了。

      苏御蓦地有些怀念那幅拙劣之作,对面前之人顿然没了兴致,一瞬间竟恍然觉得无了相似之处:“逢君,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

      那一晚,苏御在书房坐了整夜,只想再画出那一年的极致景致,只可惜除了印象中眉目如画这般的辞藻,也再想不起究竟是怎样的五官了。画着画着便失了耐心,把案上画了一半的画纸揉作一团丢了满地。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了雨,打在芭蕉叶上惊醒了一场少年时的华梦。只余那早蛩啼复歇,残灯灭又明。

      可到底是,回不去了那时。

      05

      住在苏府的这些日子,逢君也多少看出来这苏家二少爷看得不是自己,却也无心猜测那人是谁,只是被当做替身而无自己的感觉着实让他不好受,苏御越是待他好,他便越是冷淡。说起来,自己不能赎身,这苏御一包他便是一个多月,银子也不知被鸨母讹去了多少,不过想来他也不会在乎。

      “逢君,可会舞剑?”

      他怔了怔,才答:“不会。”过了片刻,又问,“那人会?”

      苏御自然也明白,以逢君的心思自是猜得出来的,也直爽地点头承认,想了想又说:“其实那也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他的剑舞得很漂亮,不是花花架子的那种美,华丽的招式偏又招招出手利落。若是他活着,或许也能成为一代高手了。”说到最后自己也笑了,虽说有些文人的风流气,苏御却也甚是爽朗,笑得真切。

      淡漠如逢君,也忽然便觉得,被他这般怀念着的人该有多幸福。

      猛地便脱口道:“可是二少爷,你该明白,我只是逢君,不是他。”一句话即吹灭了所有的光亮。

      连那一地的桃花瓣,零落成泥碾作尘,都不知是要为了谁悲伤了。

      “逢君,你可知我为何明知你是杨家人仍然留你在苑里么?”苏御突然提了不相干的事,倒是问得他一愣,苏御仍是自说自话,“那人你也当是认得的,是杨家的人。纯佑十八年,他曾来过我家……”

      这般的絮絮叨叨讲着,逢君只是沉默。那人他很熟悉。

      “……所以啊,连杨家的儿郎我都敢欢喜,他若活着,我也定敢带了他回来,你不过是仆人之子罢了。”他不甚在意地笑着。

      他仍是不言语,隔了半晌才勉强回了句:“二少爷果真是情深意重之人。”接着便又是归于沉寂。

      06

      自将整理好的账单托仆从送回家后,家书便一封封的寄来,起先只是说父亲的病转好,接着便是问他为何迟迟不归,愈催愈急。最终还是苏家长子苏擎亲自来了杭州。

      “小弟,可告诉我,一进城便听人说你带了个小倌回来天天笙歌艳舞,这事是真是假?”见苏御点头,便又问,“那你自然也是知道他与杨家有牵扯?!你怎的如此不知分寸!”

      “大哥,我们与杨家本无宿仇,不过是他们覆灭而我们没有,怎么算得上家仇要如此避讳!”

      抬手便是一巴掌:“这些话不必再问,有些事情即使是你也不能知道,不与杨家相交这事,你只要记住就够了!还有,明天便跟我回洛阳,那个小倌,也不必再见!”

      自小到大,这是苏御第一次被打,竟还是一直疼他的大哥。呵呵,不能在明面里说的旧事么?即便不说与他,也总是能猜出来当年杨家覆灭之事不是那么简单。“好,明日我便随大哥回去。”

      与君离别日,相对默然时。

      清夜明月挂星空,苏御独坐房中,本是不想再见明日直接派人送逢君回赞春苑的,谁知他竟主动寻了来。

      “明日二少爷便要离去,今夜逢君带了醉桃花来,权作离别之酒。”将酒斟满,两相执杯饮下。

      蜡烛慢慢矮了下去,苏御终于开口:“逢君,这醉桃花,可是有什么含义?”晓风入窗,面前人竟也微微笑起来,仍旧清清淡淡的,一瞬竟让他想起初见时月光下平静祥和的西湖。他第一次发现,逢君左颊的酒窝。

      “不过……送别之意罢了。”

      那一宿的烛尽灯枯,牵扯出淡淡愁绪。

      07

      本是带着些伤感回去的,一路上难免慢了脚程,怎知还未进洛阳城里,便迎面遇上了自家的仆人。一见他们便跪在地上涕泗横流,询问之下方知苏家当任家主遇袭身故。

      匆忙赶回了家,已是一片素白,苏夫人哭得昏死过去正在屋里休息。

      “刺客抓到了么?”到底是长子,不能乱了阵脚,苏擎强压下难过,严肃道。

      那仆人回他:“刺客在刺杀成功后便自尽了,据他身上证物来看应是杨家余孽。那人尸首目前已让人抬到了西苑的柴房,大少爷请随我来。”

      炎炎夏日,虽是仅过了一天,却已开始发臭腐烂,苏擎不愿离得太近,仅看出那人年纪已近不惑,该是杨家旧时的忠心老仆。苏御也跟着同去,看到尸体时心里一惊,这人分明便是赞春苑的厨子,他还曾听逢君赞过他的厨艺,连进苏府的那段日子也时常叫他来做些惯口的菜。如此想来,此事怕是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人,我认得。”他舔了舔唇,终是杀父之仇大过天,逢君的死活也不必再管了,“是逢君的专属厨子。”

      苏擎一怔,紧接着便是气极:“我早便告诫你不要招惹杨家人,怕的就是他们接近你以报当年之仇!现下父亲亡故,我看你怎么有脸面对他老人家的亡灵!”平复了一下气息又道,“还好我早知道杨家人不能留,离开杭州之后我便派了人回去杀了他,想来现在应该已经得手了。”

      他……死了?

      挣扎过后,才道:“大哥果然远见。”逢君原也不是那人,不值得他费多少心思去铭记去在意,甚至不值得他救他一命。

      苏家家主的突然亡故,对外只称病故,用了紫檀木的棺椁葬在了苏家墓园。长子苏擎继任家主之位。

      08

      过了末七,苏御也终于可以清闲一些,不必再每日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

      “二爷,外面有人让我把这信交给您。”拆开来,竟是逢君的信。

      他在信中道:“你可记得你说过的那个人,那便是我。那时母亲为留下杨家血脉才让人替了我去死,我骗了你数月又杀了你爹,你现在该是恨我入骨了吧,可当年若非苏家派人告密,我杨家上千口也不致遭此劫难,你爹害我全家,如今我亦报仇,也算扯平。

      只是那杯醉桃花,我是真心实意不曾骗你。”

      仆人在旁边站着待他看完。

      苏御抬头问他:“那送信的是何人?现在何处?”

      ——据那人说他是北上游玩顺路捎过来的,把信留下便离开了。

      呵,一切都太可笑了。自己以为早已逝去的人没有死,却由心心念念的人突然变成了杀父仇人……他突然忆起在杭州时候,提及舞剑时逢君一瞬的犹豫以及每次聊及那人时他长久的沉默。甚至离开那夜的他笑起来时的酒窝。

      09

      时隔一年多,苏御又一次来到西湖边上,仍是暮春时节。他找了个店家,要了壶醉桃花。待酒呈上来时问:“老板,这酒可有什么说法?”

      “自然是有,这酒还有个传说呢……”不过又是些令人怅惘伤怀的故事,只是民间总说是,若一对相爱的人共饮了这酒,便是无论多艰难也终会携手相将。“我说公子啊,若是有了心上人要成婚,婚礼上可少不了同饮这醉桃花呢,我见过的夫妻还没有不灵的呢……”

      苏御笑笑,据大哥派去的杀手回报,那人在他们到之前便自尽了。后来他亲自调查,发现棺材里却并没有人。如今那人生死都已成了谜团。

      这醉桃花怕是不得不失灵一次了,家仇是跨不过的河,恁是情真意假,也再无意义。

      呷了一口酒,看西湖畔仍是桃花漫天,伶人歌舞,不觉生出些了醉意。一梦南柯,不知今夕何夕,却真真少年不识愁滋味。

      如今端得是,江南犹自好风景,落花时节不逢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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