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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003回:王三宝掀赌桌被扣,蒋阿福报私信求救 ...


  •   “长得比爹都高了,还这么孩子气。”桓翀终于抚摸到了儿子的头顶,柔声道。

      桓从容得了宝似的搂着枪头笑嘻嘻道:“哈哈,有此相助,我的枪法定胜从前。”

      没想到他竟如此喜欢,桓翀稍显不安,道:“小心些,这只枪头到手得匆忙,还不及配上枪套。”他怕儿子太过兴奋,摆弄时万一伤到自己就不好了。

      “无妨,”桓从容志气昂扬地一挥手,开怀笑道:“这只枪头,我先收着,枪套以后再说。”
      他这分明是好东西到了手里便不愿放开,担心被谁抢了去似的。

      桓从容如孩子般兴奋了好一会儿,收拾起枪头时,头脑中已多出一个想法来。他怀疑问道:“爹,您不会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吧?”

      这孩子想哪儿去了?桓翀不明所以。

      “大伯那边总嫌我练功不够努力,常警告说这样下去,咱们家传的‘四季枪’怕就后继无人了。您不会也是这样的想法,才送枪头以激励我勤加练枪的吧?”桓从容边察言观色边道。

      桓翀心知他明极擅断,有时难免过察而多疑,于是笑道:“哪儿的话。你大伯那是要求高,从来不认最好,只认更好,所以才时刻逼你。爹和他不一样。爹以为,你的‘四季枪’不说出神入化,也尽得真传了。”

      桓从容听言,满足地微笑点头,此后拜别父亲,自去为明日的行程做打算了。
      ****************************
      天色向晚,华灯初上,方天顾走在杭州城最有名的槐树街上。一到晚上,这条销金窟云集的街道立刻灯火通明、人欢马叫。
      来杭州花钱找乐子的人,没有不知道‘白天西湖水,晚上槐树风’的?槐树街上吹来的风,与别处大不相同,是每一丝、每一缕都透着股浓浓的铜臭味儿的。

      ‘百利赌坊’就座落在槐树街上,是城里最富丽堂皇的赌坊。赌坊的门前,左右各蹲着一只半人多高的汉白玉貔貅。嵌有兽环的、巨型的黑漆大门的左边半扇上阳刻着大大的‘百发百中’,右边半扇上阴刻着对应的‘一本万利’,字体遒劲有力、挥洒自如,显是出自名家刀笔。据说,自开业至今,赌坊的大门一直敞开,从不曾关上。

      ‘百利赌坊’的两边,一字儿排开的是各色当铺,对面有一座青楼、一座酒楼。此时正值旺季,青楼上莺歌燕舞、纸醉金迷;酒楼里人声鼎沸、高朋满座;当铺前人进人出、财源滚滚。它们的客人全源自‘百利赌坊’,毕竟赢了钱的赌客,亮着眼睛去喝花酒、吃大餐;输了钱的,红着眼睛去当财物、盼翻本,本就如同老天要下雨、公鸡不下蛋般理所当然。

      方天顾站在‘百利赌坊’门口,张开全部六识,去感受那说不清的光影流动、浮生若梦,一时间仿若置身幻境。想到进去以后将要接触到的刺激,他的手开始轻轻发抖,并非是害怕输钱,而是因为充满兴奋。

      三年又三年。这三年,他过得太平淡了,像一杯白开水,没有一点儿味道,又像一条漫长的直线,没有丝毫起伏。他在一个小村庄里,和所有村民一样种地、吃饭、睡觉,只多一件打铁的差事,间或到集市逛一逛,买些日用品,偶尔和乡亲们遇见,拉个家常。他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是一种痛苦,只是对比以前未免太缺乏刺激,了无生趣。其实,他需要的刺激不多,三年一次的豪赌刚刚好,可以给他的‘白开水’里加一把辛辣,把‘直线’拉出一个凸起,这样就足够他再捱上三年了。

      比起喜欢豪赌,方天顾可能更喜欢赌场本身。他喜欢听筹码拨动的声响,喜欢看其他赢钱后或喜、或狂、或跳、或叫的表现,也喜欢看他们输钱后或恼、或急、或慌、或哭的表情,就连穷凶极恶的打手把输光钱、连裤子都想当掉,再进去翻本的赌客硬扔去外面,他也喜欢看。
      他以为,在赌场里,不管是否愿意,大多数人每时每刻都在表露最真实的自己,每天都有无数的人生悲喜剧上演。于他而言,能目睹这一切,是极大的刺激。
      虽然,他的阅历早令他习惯了这个世界的虚伪,但他还是更喜欢‘真实’,即使很严酷。

      大门里传出骰子在瓦瓷碗里滚动的声音,在方天顾听来,仿佛有种摄人心魂的魔力。几个从当铺刚换出来银钱的赌徒,和他一样,被这样的声音引领着,从他身侧连跑带窜地进了赌坊,速度快得如同脚搭后脑杓一般。方天顾抬手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想提醒一下这是现实,却居然没觉得多痛,直如犹在梦中。

      终于,他也向里面走去,但和前面的赌徒不同,他的脚步不但不快,反而很慢,只是异常坚决,像是舍不得走完这段不长的路一样。

      他即将进去的‘里面’,是一个被无数人垢病、又被无数人向往的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

      方天顾排着队,来到换筹码的柜台前,掏出那叠刚刚到手还没捂热的银票,从中间抽出一张一百两的。柜台后是个长着莴瓜脸、老精怪似的博头,斜着眼瞥见了,有气无力道:“客人是要先换一百两的筹码,试试手气吗?”

      方天顾把抽出的一百两银票塞回怀里,直接递上剩下的九百两,道:“给我换八个百两的大筹、十个十两的小筹。”

      银两的数目纠正了博头的斜视眼。他收下银票,将兑好的筹码放进一个写有‘百利赌坊’字样的竹制漆盒内,连同一块表示‘贵宾’身份的银牌一起递了出来,并以蜜里调油的声音道:“拿上这块牌子,客人请上二楼。”

      ‘百利赌坊’一共三层楼,一楼是敞开式大厅,共放置有二十八张,共九大门类的赌桌,专供赌资五百两以下的赌客使用;二楼是隔间式的,共有十八个隔间,每间放置一张赌桌,可按客人的需求调换赌具,其间的隔断约一人多高,基本能保证互不干扰,专门招待赌资五百两以上的赌客;三楼平时不对外开张,是包厢式的,共计八个包厢,不设赌资上下限,只供交纳年费的、特殊身份的达官显贵、商贾巨富使用。

      方天顾才转身离开,那博头便冲不远处一名脸上涂了极厚的脂粉,仿佛刷了层白漆的赌妓喊道:“莫放浪了!快过来!”

      那赌妓瞎逛了半天也没能寻到恩主,正自情绪不佳,很不着调的一边拈着帕子,一边乱抛媚儿眼,扭到了博头面前。

      博头低声吩咐她道:“那个‘断眉’八成是老手,你快去二楼,叫看场子的毛顺盯紧些,提防他出老千!”
      经他眼珠子过过堂的赌客多如过江之鲫,数也数不清,个中高手想在他面前真人不露相,那真叫秃子头上的虱子——想藏也藏不住。

      赌妓冲他翻了个白眼,转身扭上二楼去了。

      二楼的楼梯口有专人把守,赌客上楼必须出示银牌。虽说二楼的赌客远没有一楼那么多,但每个隔间都围满了人,没有一间空着的。

      方天顾不紧不慢地将每一间都逛过一遍后,选定了人气最旺的一间参与了进去。

      今夜,他的‘刺激’开始了。
      ***************************************************************
      桓从容安排好出发的相关事宜后,匆匆行至账房,准备多支些银钱以备路上之需。

      账房的门是敞开的,从外面可以瞧见胡管家和账房师爷正在里面核对账物。桓从容进去时,恰好听到他二人在抱怨那几桩明明已经出了货,却没能收回来货款的买卖。
      桓从容这个少东家听了不白听,主动开口就催收货款的法子同他二人聊开来,并当场提出了几个之前没人想到的法子,建议他们不妨一试。听起来,有的法子确实颇具可行性,另二人大有醍醐灌顶之感,因此不免对这个少东家刮目相看起来。

      考虑到明日一早就要起程,不宜耽搁得太晚,桓从容作势抬眼望了一下门外的天色,嘴里提示了一句“什么时辰了?”不想正好见到一个仆人打扮的方脸小伙子,躲在账房外面,偷偷摸摸地露出半张头脸来,冲他挤眉弄眼着,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贴身仆从桓贵。

      账房师爷不会来事,听少东家问时辰,就真的回他说“差不多要亥时了”。还得是胡管家脑筋转得快,当即问桓从容所来为何,也好赶紧处理完回去歇息。桓从容遂说明来意,帐房师爷即可给付银票。待他出得门来,桓贵立刻凑了上去。

      桓从容知道他有事,面上不动声色。

      “三宝少爷出事了。”桓贵扮成苦瓜似的一张脸,道:“他的贴身小厮阿福,刚才气急败坏地跑来,求少东家去救他家少爷。我问他出了什么事儿了,他不肯说,非要面见少东家才说。”

      桓从容不由皱起眉头,喃喃道:“怎么又是王三宝!”

      王三宝,是杭州城最大的绸缎庄——万源绸庄的三公子,姓王,出生时被算命先生算出五行缺土,是以取名一个‘垚’字。家里人都喜欢以小名‘三宝’称呼他,外面人也跟着叫他‘三宝少爷’,王垚这个大名反倒没多少人知道。
      这位三宝少爷,打小起就不爱读书,专伺飞鹰走狗,刺枪使棒,加上王老爷重武轻文,一直秉承‘穷学文,富学武,学武不怕人不服’的教子理念,并特意找来著名的枪棒教头、弓箭高手教三宝少爷习练武艺。
      从此,三宝少爷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整日里只顾玩枪弄棒、拉弓射箭,不是在城边林郊放猎闲逛,就是在青楼赌坊流连不归,终于成长为一名标准的纨绔子弟。
      桓从容和他都喜欢校射、纵猎,经常联辔出游,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桓贵小声嘟囔道:“阿福还等着少爷呢。”
      桓从容不耐烦道:“难不成他家少爷又把谁给揍了?”

      原来,王三宝生来一副好筋骨,虽然瞧上去一脸娇生惯养的富贵样,却是天生神力,单手能把茶杯握碎,尤其擅长弓箭,打起猎来真是一把好手。杭州城边的野鸡、黄羊没少吃过他的亏,不仅如此,还经常跟人斗狠,不甚把人打伤的事也屡见不鲜,是以桓从容才有此一问。

      “我看不像。他家少爷打伤人不是一回两回了,家里出钱摆平就是了。”桓贵摇摇头,撇着嘴道:“这一回看起来没那么简单,我没见阿福这样着急过,是真慌了神了。”

      明早就要起程去办事,今夜怕连觉都睡不了了。桓从容心道:人家是多个朋友多条路,我是多只香炉多个鬼。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出事,王三宝啊王三宝,真有你的。

      想罢,他连叹了数声,道:“好吧,人在哪儿,领我去见他。”

      桓贵头前带路,二人到了后花园的一座假山前。那里,一个面皮白净的小厮正提着灯笼,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个不停,正是三宝少爷的贴身仆童蒋阿福。

      蒋阿福虽说只有十几岁年纪,但眉清目秀,伶牙俐齿,为人极是机灵。若非如此,怎能当得上三宝少爷的贴身仆童?毕竟,‘万源绸庄’财力雄厚,光论银钱,那是连‘寅畏堂’也比不了的。三宝少爷虽排行老三,可上面两个都是姐姐,按王老爷的原话,就是‘两个养不熟的赔钱货,到了全是送去别人家的’,只有三宝少爷才是王家名至实归的长子,日后是要继承家业,全面接手‘万源绸庄’的。今天,蒋阿福只是三宝少爷的一名贴身仆童,可谁都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因而说不准哪一天,就会成为‘万源绸庄’的蒋大管家。管这么大一个家,随便拾点儿漏下的残资剩产,不能大富也足以小康,确是抢破头的大好位置。

      见桓从容来了,蒋阿福终于盼到了救星,直着嗓子哭诉道:“桓家少爷,您行行好,快去帮帮我家少爷吧,这杭州城里只有你能镇得住他了。”

      他这话说得倒也实在。王三宝向来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一百二十个不含糊,连他那个老子王老爷都制不住他,唯独就服桓从容一人。
      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桓从容喜欢养蚕,桓家的长辈觉得有玩物丧志之嫌,统一不赞成,桓从容偏要偷着养,还一养一大盆,桑叶总不够吃。王三宝得知,便每日里早起爬树薅桑叶,到中午正好装满一麻袋送到桓从容手里。那阵子,西湖边的桑叶树快全给他薅秃了。有一回,他薅桑叶时不小心摔了下来,头上磕出老大一个包,回去被王老爷瞧见心疼得眼泪哗啦啦,可他自己完全不以为然,只顾着赶快把桑叶送到桓从容手里。
      自打这件事后,桓从容就认定和王三宝互为铁杆朋友了。后来,凡是王三宝惹下的麻烦,只要解决不了的,都跑来找桓从容。亏得这个铁杆朋友很有些处理事情的能耐,于是没少替另一个铁杆惹祸精擦屁股。

      桓从容先是挥手遣走了桓贵,而后不置可否地问蒋阿福:“怎么回事?先说话。”

      蒋阿福抽泣两声,道:“今日在‘百利赌坊’,我家少爷照例是去走一遭的,本来打算找个相熟的姑娘,一起出来喝花酒,没想赌钱。哪成想,在里面遇上了个外乡人,手气特别旺,赢了很多钱。我家少爷见了,一时手痒,就和那个外乡人赌起来。一开始很多人一起赌,后来只剩他两个一对一地赌。说起来也邪门,那个外乡人的手气好到鬼见愁,没花多少功夫,我家少爷就输了个精光。”

      桓从容的鼻子‘哼’了声,道:“输了多少?”

      蒋阿福吞吞吐吐道:“足,足有上千两了。”

      桓从容微微一惊道:“多少?”

      蒋阿福很肯定的答道:“足有上千两。”

      “怎么赌得这么大?他平时不这样啊。”

      蒋阿福喏喏道:“开始是不大的,后来少爷越输越想赢,就越赌越大了。”

      桓从容疑道:“那个外乡人是不是出千了?”

      蒋阿福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道:“我家少爷正是如此怀疑的,所以就当场质问他了。”

      桓从容眉头深锁,道:“不是在‘百利赌坊’赌的吗?有怀疑,找赌坊的人就好,何必直接质问对方?对方真若出千,问也白问,一旦言语失和动起手来,不管什么人,在‘海河帮’的场子里撒野,都难讨到好处。”

      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开赌坊的向来黑白两道通吃,而‘百利赌坊’的幕后老板,就是‘海河帮’的老大‘横刀’铁奇。

      提起‘横刀’铁奇,江湖上的朋友都不陌生。当今高手辈出,有所谓的‘四大名刀,四大名剑’。

      ‘四大名刀’是‘妖刀’,‘绝刀’,‘横刀’,‘飞天刀’;四大名剑是‘邪剑’,‘毒剑’,‘幻剑’,‘闪电剑’。

      有一段顺口溜,叫做“妖刀邪剑不相容,绝刀毒剑各西东。横刀幻剑镇域中,飞天闪电满江红”。

      ‘妖刀’,‘邪剑’,‘绝刀’,‘毒剑’四人,虽然名字听起来妖魔鬼怪的,其实是四位游侠浪客,天南地北行踪不定,难得一见。

      ‘飞天刀’是指‘飞天虎’姜英豪。他是‘两湖帮’的帮主,曾经率领麾下帮众,同‘江汉社’的仁义大爷——‘闪电剑’赵梦龙为首的江汉社成员,为争夺地盘,在长江上大打出手,以至于血流成河,满江红遍。

      ‘幻剑’柳孟然,是‘三剑会’的帮主,大河之南、长江以北的江湖地盘,全在他的掌控之下。

      ‘横刀’铁奇,乃是‘海河帮’的帮主,整个长江中下段的水域,直到出海口,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海河帮’的总舵就在杭州。
      更有甚者,铁奇的师父当真名动天下,乃是上一辈的高手‘八荒刀’顾八荒,号称‘提刀独立顾八荒’,当时的天下第一高手。
      铁奇的‘横刀’,据他自己说,意为‘横行天下第一刀’,所以简称 ‘横刀’。听到这么霸道、粗鄙的解释,也许有人会觉得可笑,但若真的遇上铁奇的‘横刀’,就很少有人能笑得出来了。不但笑不出来,可能不发抖就已是极不错了。在这样一个狠角色的地盘上动粗,那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蒋阿福都快哭出来了,接着道:“是呀,我也是这么劝少爷的,可他那个人,桓公子是知道的,哪里是劝得住的?那个外乡人极其溜滑,根本没有动手,却引得我家少爷发了急,结果把赌桌掀了,现在人被‘百利赌坊’扣下了。”

      桓从容暗自揣度了一瞬,不解道:“赌坊里谁不认识你家三少爷,扣下他做什么?”

      王三宝是‘百利赌坊’的常客,根底尽人皆知,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背后还有‘万源绸庄’撑着,如果只是掀张桌子,发一顿彪,那留下银子或欠条照价赔偿即可,根本没必要扣人。就算遇到赌场管事的想借机立威,非得找个人扣下,也该去扣那个外乡人,何至于胳膊肘向外拐?捡王三宝这只烂柿子捏。

      蒋阿福气呼呼道:“您是不知道,那个外乡人,贼得很!他不但引得我家少爷发急闹了场子,还牙尖嘴利的,把看场子出头的人挤兑得没办法,现场毕竟有许多赌客,而且还是在二楼的贵宾区,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最麻烦的是,有些人被我家少爷误打误伤到,个个叫嚷着要讨说法,真是没办法收场啊。”

      不等桓从容再说话,蒋阿福已扔下手里的灯笼,‘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把拽住桓从容的衣袍下摆,夸张地痛哭流涕起来,道:“桓家少爷,你说什么也得跟我走一趟,去救救我家少爷啊!”

      桓从容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只得低声呵斥道:“滚起来!带路去。”

      吩咐下人备好马后,他匆匆上马,从后门出去了。因为怕家里人知晓,他一人一骑,连桓贵都没带在身边。
      出了‘寅畏堂’的后门,蒋阿福一路小跑在前面领着,桓从容不紧不忙地骑马跟在后面。

      路上,蒋阿福满脸谄媚,频频回头道:“桓少爷的马快,先赶去‘百利赌坊’吧?别把正事耽误了。小的脚程慢,随后就跟上来。”

      桓从容斜他一眼,反而道:“这事儿该怎样便怎样,你着急忙慌个什么劲?”

      阿福急赤白脸道:“我能不急吗?!我家少爷已经被他们扣下了。‘海河帮’的那些人可都是亡命之徒,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桓从容不急不徐道:“你们王家在杭州是戴头识脸的人家,‘百利赌坊’虽然不是能撒野的地方,但杀人不过头点地,为一桩小事,怎么也不至于要你家少爷的命。说到底,不过是赔礼赔钱的事,怎样也出不了人命。”
      心里,他道:真给王三宝那小子吃点儿苦头就好了,叫他得了教训,以后小心收敛些,少惹事生非。

      蒋阿福张着嘴,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半天也没能说出来,只得闭了嘴,憋着一口气,忿步疾行。

      槐树街并不很远,进了城,再走一段也就到了。桓从容穿街而过,行至‘百利赌坊’门外,翻身下马,张目望去。从外面看,赌场里喧闹如故,根本瞧不出刚才发生过什么争端。
      见蒋阿福领着桓从容来了,立刻有赌坊的人出来,上前把马牵去了后槽,又有人将二人引进了‘百利赌坊’的后场。

      在杭州城,桓家的二少爷也是不大不小的名人,至少‘百利赌坊’的伙计,没有不认识他的。

      穿过喧闹的前厅,后面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在二楼的一间简陋的屋子里,王三宝手撑膝盖,垂头丧气地坐在一张条凳上。
      他左边的颧骨附近有一大片青紫,脸颊高高肿起,看起来和平日里风流倜傥、趾高气扬的模样大不相同,身上那件华贵的青色绸衫的领口处也被撕破了一片,活像只斗败的公鸡,也不知是不是被赌坊的打手修理过了。

      在他旁边,坐着一个阴沉的年轻人,脸上的线条干脆凌厉,五官还算周正,只是拿眼光瞧人时总是冷森森的,给人一种阴鸷凶险,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桓从容识得此人,知道他是‘海河帮’的一个小头目,唤作陶辰。此人擅用长刀,武艺很是了得,由于平素行事干练得力,因而提拔得很快,去年被调入‘百利赌坊’,得了个看场子的肥缺。

      见桓从容来了,陶辰站起身,抱拳施礼,皮笑肉不笑道:“桓公子,久违了。你的好朋友这次可是惹祸了。”

      不等桓从容接话,他又先声夺人道:“按说,王家是耍龙灯的笑头和尚——有头有脸,三宝少爷又是你桓公子的好朋友,我们本不该扣下他。但是,这一次,他闹得实在太过份了,不扣下来,我们不好交待呀!”

      ‘寅畏堂’和‘海河帮’素有生意往来,桓从容偶尔也会陪朋友一起来赌坊赌上几把,只是每次输赢都不多,极为有度。他在赌场的定力,是众所周知的,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不过,他的定力并非天性使然,而是桓昭刻意训练出来的。自桓从容十四岁那年起,桓昭隔三差五就支给他一笔银钱,命令他到赌场去赌,但每次又不准输光,否则一定重罚。等桓从容终于能够不输光就抽身而出时,桓昭又要求他一旦赢钱,赢的数目不能超过本金,否则又是重罚。经过多次的反复和重罚,桓从容才终于达成了这两个目标,只是其间的痛苦和忍耐,连他自己都不愿再多回想。

      当然,桓昭可不是为了锻炼侄儿在赌场的定力,而是通过此种方式来训练桓从容控制自己欲望的能力,因为他深知,对于一个各方面能力都很强的人而言,最大的敌人从来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欲望。

      桓从容闻言,先是恶狠狠地瞪了王三宝一眼,转而面向陶辰讪笑道:“这个活宝的为人,你们恐怕比我还清楚,让我说什么好呢?照理,这事儿根本不归我管,该直接撂给他老爹处理,看他老爹不打断他的腿!”

      王三宝听了,完全不以为然,在肚里嗤笑一声:打断我的腿?老头子舍得才怪。

      桓从容复板着脸道:“不过,这小子虽然有时犯浑,却没什么心机,也就是一时管不住自己,不会故意惹事,陶老弟千万别当真。”

      陶辰冷声笑道:“好个‘不会故意’,桓公子说得未免太轻巧了。他打伤客人,打坏家具,掀翻赌桌,害得一整桌子的筹码没法点算得清了,这些个损失,可不是一句‘不会故意’能解决的。”

      桓从容佯作惊讶,道:“有这么严重吗!”转头,他假装厉声斥责蒋阿福道:“你只说有人出千,讹了你家少爷多少多少银钱,却怎的不说你家少爷闯了这么大的祸!你这不是诓我来淌这趟浑水嘛?!”

      没给蒋阿福回话的机会,桓从容稍加收敛,转向陶辰说道:“不消说了,赌场有什么损失,那是非记到王三宝的头上不可。他要是输光了拿不出,就让他老爹拿,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事定是不能让你为难的。至于王三宝这小子嘛,今日先让我带回去,一定好好给他个教训!”说罢,他伸手就要去拉王三宝。

      陶辰一侧身拦住他,叉着腰,凶性必露道:“这次可不是小数目,银钱没落袋前,谁也不能带他走!”

      “怎么?陶老弟这是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吗?”桓从容缓缓收回手,扬眉张目间尽显凛冽至极的威肃之气,甚是慑人。
      此时的他,与在家时极为不同,简直判若两人。在家时,他是面对长辈的小辈,是伯父的侄儿,是爹的儿子,可在外头,他代表‘寅畏堂’,是说一不二的少东家。

      陶辰见了,心头不由得一哆嗦,态度软了下来,阴阳怪气地笑道:“桓公子息怒,桓堂主与我们帮主素有往来,我怎敢同桓公子动手呢?实是情非得已。
      今日,王三少爷可是打伤了人的,我们‘百利赌坊’已先行垫付了医药费——加在一起纹银一百两。那些打坏的家具都是珍品,少说也得算二百两。赌桌上的筹码损失最大,至少有五百两。这些可就是八百两了。
      按照规矩,不见到银子我们是绝对不能放人的,三宝少爷原该在这里委屈一宿,等他们王家明日拿钱来赎人。不过,既然桓公子来了,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肯签一个担保,我没有二话,立刻放人,稍后再由我作东,请桓公子吃一顿夜宵,以赔怠慢之罪。”

      思忖间,桓从容知道他的那顿夜宵一定不简单,必有说头在后面,但目下哪有空闲理会那些?只口中道:“既然谈到赔偿,那就好办了。医药费、打坏的家具,这都合理。至于打翻的筹码……五百两?呵呵,难道有人胆大如斗,敢在‘百利赌坊’偷拿五百两之巨的筹码吗?陶老弟不是和我说笑吧?”

      他心知陶辰是狮子大开口,想趁机讹王三宝一大笔银钱。

      陶辰哼唧两声,道:“胆子大的,我见得多了,只要钱到位,虎口拔牙的事也有人敢,何况偷拿筹码?当时的现场十分混乱,谁偷拿了也查不出来呀。”

      “是吗?”桓从容不痛不痒道:“对了,我听说有个外乡人在‘百利赌坊’大杀四方,是不是真的出千了?”
      他这话自然而然的就把矛头转向了‘百利赌坊’。

      陶辰不禁面上微热道:“桓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桓从容一脸无辜道:“素闻‘百利赌坊’规矩严、手段辣,是咱们杭州城里首屈一指,最干净、最公平、最亮堂、最不容出千的赌坊。要是有谁敢在这里出千,斩手斩脚、断子绝孙都是轻的。但也正因如此,你们才能在抽头最多的前提下,门庭若市。据我所知,但凡杭州城里真正的豪赌,都会选在‘百利赌坊’开局,足见大家对‘百利’的这块金字招牌有多看重。可是,如果今天,赌客们发现,某个外乡人在‘百利赌坊’出千,却还能大摇大摆地把白花花的银子赢走,那……”

      他故意拖着长音,没把话说完,但言下之意很明白了:你们赚的是赌资的抽层,如果能力不济,抓不住出千人的把柄,却为着赌坊的名声故意隐瞒外人出千的事实,就是砸自己的招牌。

      王三宝也听出了味儿,猛然挺身而起,理直气壮地插嘴道:“对对对!赔钱老子认了,谁叫我犯浑。可那个贼汉子分明是出千的,否则哪有把把能赢老子的道理,老子也赌了这么多年了,从没遇见这样的事!”

      陶辰还没发话,桓从容已朝他啐了一口,道:“闭嘴!”
      王三宝吃他一吓,缩回条凳上去了。

      陶辰面色一黑,道:“那个外乡人的手气的确太好了,我们也担心,所以特地派了千术高手一直盯住他。不过,要说人家出千,总得抓到把柄才行,绝不可空口胡说,否则别人就该说咱们‘百利赌坊’看赌客赢了大钱,就栽赃人家出千,那我们这赌坊就不用开了。”

      “陶老弟此言差矣。”桓从容心平气和道:“今日,一个外乡人在你们‘百利赌坊’大杀四方,被指着鼻子说出千,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你以为能捂得住,不传出去吗?那些个赌客,不管瞧见的、还是听说的,哪个心里没几个小九九?陶老弟,你是明白人,可不能心存侥幸,还是想想清楚为妙。”

      他这话,正戳到了陶辰的肺管子。陶辰当然明白,无论再怎样强调找不到出千的证据,但这种事落在赌徒们的耳朵里,还是会变成‘百利赌场’没本事,瞧不出别人高明的出千手法,总之不管那个外乡人是真的出千,还是运气太好,结果都一样,如不能妥善处理,‘百利赌场’的名头从此就算坏了。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陶辰居然哈哈笑了起来,摆出一副老朋友的姿态,上前拍了拍桓从容的肩膀,道:“正是因为想得够清楚,才请来了桓公子。”

      若非如此,他何必节外生枝地放蒋阿福出去传消息?倒不如将主仆二人一起扣下,派赌坊的人到王老爷那里索要赎金来得直接。

      办这件事时,陶辰早留了两个心眼:其一,要从王三宝身上多诈取些银钱;其二,如有可能,尽量借助外人来处理这桩棘手的麻烦。因为假如‘百利赌坊’的说辞有护短的嫌疑,无法被赌客们采信,那么外人的证言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桓从容便是作为‘外人’最好的人选,所以适才他才会提出请吃夜宵,为的就是商议此事。

      见状,桓从容面露不悦之色,道:“陶老弟什么意思?”

      陶辰勉强露出巴结的笑容,道:“没什么意思,素闻桓公子行事冷静多智、擅于调停,我想就此事听一听桓公子的意见。”

      桓从容心下已有计较,却佯作不知,道:“陶老弟真想听我的意见?”

      陶辰点头。

      桓从容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直截了当道:“很简单,从‘百利赌坊’的角度考虑,只需要处理好两桩事即可。
      第一桩,必须弄清楚那个外乡人到底有没有出千。如果有,要抓到确实的证据。如果没有,要给出说服别人的理由。
      第二桩,这王三宝在‘百利赌坊’惹事生非,就得赔偿赌坊的损失,再给赌坊赔礼道歉。整个杭州城,谁不知道三宝少爷的脾气?所以,定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要我说,这第二桩最容易办,马上放人,但要王三宝赔偿赌坊损失的三百两银子,签字画押,留下字据。我想,堂堂‘万源绸庄’的三少爷,绝不会为了区区三百两银子弃家潜逃的。你说是不是?”

      陶辰不尴不尬道:“桓公子一开口就抹掉了五百两,口气未免太大了吧?”

      桓从容眯着眼,滑溜一笑,道:“口气若是不大,怎么吞得下第一桩烫手山芋?至于你的那顿夜宵嘛,不吃也罢。”

      陶辰有些丧气道:“再烫的山芋,也不值五百两银子吧?”知道自己的小算盘打不成了,他暗自骂道:桓家这颗汆不熟的肉丸子,还真能打蛇随棍上。

      “比起区区五百两银子,‘百利赌坊’的招牌可要值钱得多。”桓从容的眼珠转动,显出几分狡黠,慢悠悠道:“这件事,说白了,如果想证明那个外乡人没出千,‘百利赌坊’是不能出面的,因为不管赌坊怎么说,别人都难免以为是想息事宁人,掩埋真相。只有吃了亏的王家三少,和我这个王家三少的好朋友才有说服力。
      反过来说,如果赌坊有办法证明那个外乡人出千的话,早就抓了他砍手斩脚了,哪可能等到现在?而我,或许还能试上一试,只是不知道陶老弟信不信得过我?”

      陶辰默不作声,似在考虑。不多时,他终于硬呛呛道:“也罢,如果真能搞定第一桩麻烦,就照你说的办。不过,你打算怎么给出证据?”

      桓从容心满意足地拉起王三宝,替他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土,才道:“我得先知道那个外乡人的落脚处,然后……”

      “哈哈哈。”陶辰以笑声打断他,道:“这个却是不必了。那个外乡人并没有走,还在赌坊里赌钱呢。”

      桓从容心中讶异,面上淡定,道:“他居然没走?”

      陶辰点头,道:“这也是我不必扣下他的原因之一。”

      桓从容平静道:“他赢了多少钱?”

      “两千五百两。”

      桓从容顿感迷惑。此前,他已认定是那个外乡人出千了,可这会儿却又捉摸不透起来。
      出千之人尤其是出千的高手,行事向来谨慎,若那人真的出了千,又赢了二千五百两之多,为何不赶紧收手走人?难道是贪心不足,又信心太足,宁愿冒被人拆穿、抓住,剁手剁脚的风险,还要赢更多的银钱吗?
      可是,真想出千赢更多银钱,这‘槐树街’上的赌场多了去了,就算一家赢个一千两,不着痕迹的,一晚上也可赢足上万两,何必只挖一个坑,陷在‘百利赌坊’里呢?

      眉间一紧,他思量了片刻,道:“我想会一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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