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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蝉之鸣 ...

  •   屏秋紧张地端着酒入殿的时候,仪芳正倚在琉璃榻上,银白的缎子厚厚地铺在其上,看去软软得如同云堆一般。云堆里薄如蝉翼的罗裙便绽开片片霞光,覆在沾露花蕾般晶莹玉润的肌肤上。
      一旁轻轻伸出一双白皙剔透的细手,将水晶盘里紫得发黑的葡萄去皮,送入榻上人儿的轻启的檀口中。
      屏秋看得呆了呆,只觉那殷红的唇翕张又闭合,一吞一吐间,就像是魔魇般让人怎么也转不开眼。
      仪芳狭长的凤眸扫了过来,薄薄地一笑,半坐起身,身后立时有人将一只绣着银燕归巢的靠枕给她枕上。
      屏秋有些迷糊起来,方才她那一笑,就仿佛她的腰肢、她的人,柔若无骨,很清媚,明明是这般惑人心神,偏偏又高华而清灵。
      “你就叫屏秋?”她的声音透丝缠绵,并不清亮,也不低婉,却能把人心底的意绪给勾起来,使之慢慢盘旋。这一语问出,阁子里所有的乐师与舞娘都停了下来,静在一边。
      “皇上在问你话呢!发什么愣!哪个宫里调教出来的,这么没规没矩!”侍立一边的宫娥冷声开口了。
      屏秋微抬头,便见着了人脸,果然是女皇身边最得宠的侍女舒若。这一叱倒也使屏秋回过了神,眼见着那双白细的手似要来接自己手中的酒盘,屏秋一惊,下意识地避了避,随即心中一凉。想到眼前斜靠在榻上的人的做派,屏秋便是在夏日里亦激泠泠地打了个寒颤,腿一软,人已跪在磨得明若水镜的阶前,“皇上……皇上……奴婢……”
      仪芳拢了拢衣衫站起来,丢给舒若一记眼神,舒若微怔,却也立时带着乐师舞娘退了出去。釉彩重绘,显得富丽堂皇的青瓷台,刹时歌舞尽退,只余下一串叮咛有韵的铃铛声。
      “天语台”极高,初建时便狂放地寓意与天对晤之意,共设一十二层,顶层之上仍有一处小阁,底基更设一冰窖,存储寒冰。女皇极喜登高,因而每至夏日,便使人将冰窖之冰直运顶层小阁,而女皇自己便在顶层上极目骋怀,逸兴思飞。这寒气下走,再加上“天语台”每层皆用汉白玉石铺就,这“天语台”俨然便是一个消夏之所。
      日光甚是刺目,即便临近黄昏。热浪蒸腾在外,于阁子内却甚是清凉,就连外边刮进的强风,在吹抵人身时亦凉了下来。
      仪芳瞅着频频磕头称罪的侍女,慢步走了过去,白细的踝足踏过耗费巨资烧成的青瓷台,竟叫人忍不住想去握上一握。
      屏秋听着这几无声响的脚声,心也越收越紧,只不停地磕头,磕头磕着,一双粉如藕段的玉足便停在酒盘前,她去势一梗,心仿似被人一下提到了喉咙口,一动不会动。
      仪芳挑眉,唇边的笑意更浓了,她俯头看向自己皓如冰雪的腕臂,那儿曾有一点分外殷红的守宫砂,如今却是刻意着人刺上的一朵红梅,葱管似的细指往上轻轻一抚,似在追忆什么。
      一时静极,针落可闻,可又不确,阁子外头的蝉鸣声虽远,却依旧闹心。屏秋一直跪伏着,偏偏就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久而久之,脸已涨得通红,渐有窒息之感。
      仪芳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只淡淡一问:“你知道蝉儿多久一鸣么?”她的声音依旧很缓,听去总带着入骨的漫不经心。
      屏秋怔了怔,才想起要答,“不……奴婢不知……”
      “四年,蝉儿要在地下藏四年,才换得一个夏季的高歌欢唱。”
      四……四年?屏秋猜疑地侧了侧头,摸不清她到底想说什么,只能答道:“是。”
      仪芳笑道:“所以,有什么话不如快说,只怕夏日也要到尽头了!”
      好似兜头浇下一盆冰水,也似将整个人生生给种在了冰堆里,屏秋吓得浑身僵直,从头冷到下,又像从脚冷到上,整个人是寒透了,只浑身哆嗦,吐不出一句整话来,“皇……皇上……”
      仪芳瞥去一眼,并不看在眼内,单手拈起一盏翡翠盅擎在手中,复又坐回琉璃榻上。清媚的眼波在琥珀色的酒液上顿了顿,又扫回屏秋胆战心惊的脸,抿着笑,将酒盅贴上玫红的唇,一饮而净!
      “不止一次,我都在想,如果这是一杯毒酒,是不是就能一了百了?”
      屏秋听得全身都麻了,只是铁青着一张脸,咬着牙不吓晕过去。默了半晌,见久无声息,她不由小心抬头觑了眼,只见那琉璃榻上的人儿已望向日落的山头,喷薄而出的霞光笼在她的周身,是一种妖冶到极至的美,似能把魂整个儿吸过去。那种高高在上的明艳总让人有种不甘愿的自惭形秽。饶是有着切骨之仇,饶是因着昏君当诛,在这一刻,屏秋仍是不由自主地膜拜着。她――让人不自觉地臣服,即便只是以她的美貌。
      “你去告诉他,我……”仪芳忽然住了口,指尖抚上左臂那一朵红梅刺,眯着眼笑起来,长长的眼睫晦暗了明如秋水的眼睛,分外妖娆。“罢了罢了……你,走吧……”
      屏秋心中有所疑惑,然而终是吞咽了下口水,想起身逃走。然而才支起手,却发觉浑身疲软得很,半分力都使不上来。手无意中碰到了酒盘,一阵杯盘倾倒的响声。屏秋不自禁地抬头去看那榻上的人。
      那人静静地躺着,双目微合,一抹意料之中的殷红溢在唇际,不细看,会以为那只是唇红。然而那唇边却是挂笑,似是无尽的餍足,粉光盈然的脸庞在落日余辉的倾覆下炫出柔和而明丽的光泽,像涂了金粉似的,原本妖娆的脸此刻呈现的却异样的庄严郑重,以及那丝丝屡屡化不开的宁静。
      不知为何,屏秋看着这样一个死人,满怀涌起的竟是连心都纠结起来的怅然,浓重地压得弯大仇得报的快意,压得垮一生执着的信念。为什么会那么可怜她?为什么?她明明那么可恨!屏秋愣愣地瞅着那酒,像痴了一般。
      她不懂,真的不懂。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只想远远逃离这逼人的宁静,明明安详却让人打心底觉着诡异的宁静。于是,她连酒盘子都来不及收拾就跑了出去。
      “天语台”兀自静默着,那琉璃榻亦向着日落的西方静默着,那块用作舞具的不知化入了多少血泪的青瓷连同它上边的釉彩也依旧静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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