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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番外二·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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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飞鸿曾在很小的时候,小到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有怎样的痛苦和磨难时,某天父亲曾在他面前读过一首诗。那是宋代文学大家黄庭坚的《寄黄几复》,说白了黄大先生寄给一个叫做黄几复的朋友抱怨这吐槽那。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又四立壁,治病不薪三折肱。相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具体什么意思,年幼的他不太懂,感觉反正就是大诗人过着很苦的日子一个劲的在倾诉。
任由坐在书房里的父亲怎样抑扬顿挫的读诗,他都忍不住走神了。那天窗外的阳光很明媚,白云打着卷儿在天上翻涌,知了在树干上大声的聒噪着,绿叶间的枇杷也熟透了,沉沉的坠下来。
可他只记住了第二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是怎样的无奈和....辛酸啊。
明白那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
他抱着弥留之际的她,听着她说一些悲伤的话语,看着平素里那双或深沉或明亮的眼眸终于黯淡下去时,终究是忍不住落了泪。
世人都说,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怎能随意落泪?
可他...就是忍不住啊,满心都是疼痛与懊悔,才不是什么儿女情长,他只是.....心头疼的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那个女人曾经笑眯眯地对他说过:“男儿两行泪,一行为苍生,一行为红颜。”
阿飞觉得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不愧是做过首席先生外加当朝太傅的奇女子。
现在看来,如果落泪是为了她,也是被允许的吧?
“阿飞!阿飞你放开她吧!阿溪姐已经死了!!你清醒点!!!”友人在他耳边大喊,试图唤回他的神智。
清醒?他比在场每个人都要清醒。
他痴怔的望着那方夕阳,染了血的颜色。
他们相逢在初雪的早晨,整个世界都是雪白的。他还记得,雪块踩在靴子底下发出嘎吱的声响,阳光折射在屋顶、树上、路边的白雪上,那个人在面摊前冲他微笑,明媚的不可方物。
那个时候太年轻,什么都不懂,觉得就是...很好啊。至于哪里好,又说不清楚。就算是陌生人,能够在悬崖上向你伸出手拉了你一把,你自然会很感激的嘛。
他们说,安星佑天纵奇才,口舌过人,可以为国之鼎柱。
但兰飞鸿想说,你们都错了,这个家伙不过是为自己美好的下半生积累资本呢。
当年和她同住一屋檐下时,他有幸看过女孩的人生规划——那个二十就岁退休的计划让他很吃惊,但后面的内容更让他介意。
【.....第七条:二十五岁之前生两个孩子。.....】
他看了后心里莫名的酸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要和谁生孩子啊?”
“当然是和孩子他爹啦!”少女看自己的眼神像看一头顽冥不化的驴子。
“这我当然知道....那、那又是谁呢?”
“怎么?”安溪用檀香木纸扇挠着后颈,一边笑的格外意味深长,“阿飞....对这个答案很在意吗?”
“啊,只是担心你识人不明罢了。”
他听见自己沉稳的说着半违心半期待的话语。
“这个嘛,你不用担心了,我看人很准的。”
他只是试探地问了一下,想不到竟然有人选了?!是谁!给我站出来!!
谁知道安溪还加了末尾的一句:“....交给我吧。”
那个时候没有在意这句话的蕴意,后来细细想来,觉得自己真是蠢笨如驴——人家的暗示都那么明显了!自己居然木然的点头然后什么都没再说!难怪那之后连着几天,她都没给他好脸色看过。
他问她那人是谁。可她说,你不用担心了,我看人很准的,交给我吧。
这句话,分明是对他说的啊!
她看准了自己,才会说“不用担心”。
如果那天整句话再连起来深思几秒,答案就在眼前。
呵.....这可真是....真是造化弄人。
生活里一定有一把无形的剑,把他的前半生砍得支离破碎又不让他彻底绝望。有时候痛苦到他甚至希望自己就那样自尽吧,但是再想想那些关心着他的人,他忽的又不忍下手了。
但御前决斗的那个黄昏,他真的是....想追随她而去了。
“我死...不怕...倒是你、你.....不许死.....咳咳....带我....回....家....可、可好?”
好,好...我不寻死,我带你回家。
“京...都的...冬...天冷...故乡的....茶....园....又....开.....咳咳,开花了.....你...泡....很好.....咳咳!”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别走,我们马上回南方,然后你开个茶园,我开个酒楼。闲暇的时候,我给你泡茶,茶韵飘雪,你最喜欢的味道。但是不要走...好不好....
她在笑,哪怕是死亡来临的最后一刻也依旧保持着初遇的笑容,颤颤的向他面颊伸出手。
“抱.....歉.....我.....更....喜欢...你.....”
人死后,是有记忆的,也就是所谓的魂魄入地府。就算是喝下孟婆汤,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她的指尖冰凉至极,在触碰到那滴热泪时,终于支撑不住,重重的滑落下来,砸在布满碎石和鲜血的尘土里。
他的心在那一秒,摔尽了。
相遇,相识,相知,我们用了五年的光阴。
那到底是什么,才在我们之间竖起厚重的障碍之墙,隔了我们十年之久呢?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江湖夜雨.....
十年灯。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他想他大概懂了。
“阿飞?别走神了!你这几年越来越喜欢发呆了。”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美貌女子嘟嘟站在门口喊他的名字,一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蓝发年轻人从嘟嘟身后探进脑袋来,担忧的望着他。
“走吧,今天是忌日,该给阿溪姐上坟了。”
也是,她走的时间,不知不觉中也已经有四年了。
“嗯。”
看着神情淡漠的他,嘟嘟长叹一口气:“还是放不下呢?”
“我答应过她的,互不相忘。”
他从位置上长身而起,神色波澜不惊,但若是细看,却能从那成熟了不少的俊朗面容之下看出追忆怀念之色。
阿溪,四年了,你在那边,过的可还安好?
小当家和自己帮忙提着祭品,三人一道出了门。走了没几步,便遇到当街传教的西洋传教士。自从八年前广州作为全国七大通商口岸之一的城市开放后,街上金发碧眼的洋人就越来越多了。
黑袍的神父不知为何拦住他,像是听到了冥冥之中主的旨意。那人胸前的银色十字架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彩,刺得他稍稍眯起了眼。
神父是洋人,中文却讲的非常好,完全没有外国口音,然后对他郑重的说,神爱世人。
他巍然冷笑,神色悲愤:“神若怜我,何至沦我于此境地!”
天主教神父被那要随时冲上来打人的神色给吓得呆了呆,嘟嘟赶紧趁此机会,把陷入莫名情绪的兰飞鸿给推走,小当家对神父歉意的点点头才追了上去。
“你刚才怎么了?”
“....没什么。”
信他才傻咧!他不想说原因,这点谁都看出来了。
这时,哪怕是已经有七八步之遥,那位面容和善的洋人神父还是对着他们的方向大喊:“神说!信我者!定叫他永生!孩子啊,你还年轻,可不要再迷茫了啊!”
他的心里微动,脚步不可察觉的滞留了零点零一秒,消失在街角。
还是上坟比较重要。
说好的,他还欠她一杯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