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歌》七人客栈

1、无家

　　我记得，那时仍是柳絮纷飞的季节，那样肆虐的飞絮好似落了铺天盖地的雪。我暗觉可笑，苍天竟会为这样的柳家鸣冤？
　　“三少爷……”
　　“阿生……你忘了么？柳家已被满门抄斩，哪里还有什么三少爷？”
　　“三……三爷，是阿生莽撞了……咳咳……”
　　我连忙撑起他的肩膀，这一路上若不是他拼死护我周全，我这条贱命恐怕早已踏上黄泉路。
　　“三少爷，弃了阿生，逃命去罢，今后千万要隐姓埋名……咳咳……”他紧握住掩着下巴的右手，可落在那衣襟上血迹分明是黑色的。
　　我心上一冷，“不许胡说。”
　　抬眼去望不知向何处延伸的小路，若真据那茶馆伙计所言，沿着南方小路走上五十里便可看到一片树林，过了那树林再往前走上十里便可找到这下里巴人口头传说的神医圣手桃姥姥。可眼下早已过了六十里，为何却迟迟走不出去这树林？
　　正思忖着这地方似乎已经走过，忽然听到树林丛中有窸窣窸窣的声响，我连忙握紧剑柄将阿生护在身后。
　　几支短箭从昏暗处袭来，我胡乱的挥舞长剑闪躲，又听得簌簌风声，有几人已持着刀剑冲过来，我只得死死拉住正要扑将过去的阿生，强作镇定，“敢问是何方英雄，还望在动手之前给个说法？”
　　“哈哈哈，这小爷倒也识相，比前几个刀下鬼聪明多了。”
　　我暗自留神，那短箭似是自制不像军用短箭般规整，这几人谈吐更是没有士兵气势，心下了然，“在下和小友已在此处耽搁多时，小友又有疾病，正苦恼之际遇到几位草莽英雄，还望英雄们出手相助。”
　　那几人相视而笑，“小兄弟，你可知我们爷几个是什么？”
　　“自然是流落江湖的英雄。”
　　身材略其他几个更为强壮的男子笑的越发爽快，“好个流落江湖的英雄……就冲这话，爷我问你一句，你是寻那桃姥姥的罢？”
　　我连忙点头，“正是。”
　　“那我劝你就算了罢，这树林被那姥姥布了迷阵没人走的出去，即便走出去了那姥姥也不一定给你小友救治。”
　　顿时一愣，“既然没人走的出去，为何还有人知道桃姥姥不一定施以援手？莫非，那桃姥姥的事只是谣传？”
　　那男子也是一愣，“好个聪明的小子……”
　　“大哥，还与他说这些作甚？赶快动手罢，别误了咱们赚下一波。”
　　“我和小友是逃难而来，身上也没有什么黄白之物，唯有一块家母临终前留下玉玦，希望各位英雄看在它的份上留我和小友一命。”扯下身上的玉，正要送出去，阿生却夺了去，“三少爷，这可是夫人的遗物啊……”
　　“拿来！”
　　“三少爷……”
　　“还不拿来！”
　　“这小子……”穿灰衣的男子持着长刀向阿生扑将过去。我连忙抬手用剑柄顶他咽喉，趁他中招之际扶着阿生向树林深处急奔，其间急挥衣袖，三支小箭箭头接箭镞从袖中飞出，只听得身后响起两声惨叫。眼下我这梅花袖箭只余有三发了，非万不得已不能再用。
　　只是这树林怎么一直走不出去，适才慌不择路，只顾得在树木茂密的地方逃窜，现在仔细打量一番，竟幽深的不知去路。
　　“三少爷，你弃了我自己逃罢……”
　　我心上正烦，“我说了多少次，我不再是什么三少爷，还有，我若是想把你丢下，为何还要留到现在才丢，不许再多说了……”耳听得身后声响越来越近，只得扶起阿生接着逃。适才看到他吐了黑血，恐怕毒液现在已经侵入心肺。再找不到大夫，恐怕……
　　“三……三爷，池塘……”
　　这树林深处怎会有池塘？池水碧绿幽深望不到底，池边草木尽数枯萎，怕是有毒。
　　“呵，这下还往哪跑？”
　　这可如何是好？我的额头冒了密密的汗，然而眼下只能扶着阿生缓缓向池边靠近。
　　“呵，还想借水逃走？爷我告诉你这池水可是能吞掉万物的，掉什么吃什么，不信？爷给你试试！”说罢，那男子便搬起一巨石投进池中。那池水登时就沸腾起来，不停的冒着绿泡，还浮起气味古怪的轻烟，然而只半盏茶的功夫又平静下来。
　　“看到没？哈哈哈，这池水估计还没吃过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你掉进去，还没那石头撑的时辰多！”
　　我望了望那池水，半晌，轻笑出声，“阿生？”
　　“阿生在。”
　　“你是想和这群草莽拼上一拼呢还是想潇洒的跳入这会吃万物的池水中？”
　　阿生迟疑了片刻，“阿生听三爷的。”
　　“好，你三爷我贪生怕死，但是如今穷途末路，就凭我这花拳绣腿和你那半条命的功夫也拼不过这几位英雄，但是爷不想白白便宜了他们，阿生，还不跳？”话音未落，我便扯着阿生跳进那池水中。
　　闷头而来的是池水中的古怪味道，它侵入我的鼻子，钻进我的口中，我拼命挣扎着，却似乎有水鬼抓住我的四肢，死命的把我向池底拖，然后是突如其来的灼热感，好似有火在燃烧我的身体……
　　我听说人将死的时候会想起往事，奇怪，我竟会想起家中守着柴房的老奴婢，果真如那家人所说我天生是贱种的命么？
　　那一晚是冬至，空里洋洋洒洒的飘了好大的雪，我院角的那棵白梅树也开的如同□□园里的一般娇艳。大堂里的银烛整整燃了一晚，金丝线的红毯上如梦似的纱裙不停的旋转，鼓瑟吹笙，赏梅饮酒，繁华的分不清天上人间。
　　后院，我沿着长廊缓缓地走，一路上有大红的灯笼高高悬在檐下，抬眼间只觉簌簌落雪中红雾弥漫似真似幻，然而低头，脚下却是凌乱一片。
　　我听到哭泣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那声音隔着茫茫飞雪，隔着丝竹的嘈杂之声断断续续的传来。我循着声音去找，在柴房里看到那老奴婢蜷缩在角落里，哭声像房屋倾塌似的压抑绝望。她身旁才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不停的安慰她，“我有个姐姐告诉我命都是天定的，婆婆你哭也不得，笑也不得，挣也挣不得，我虽然不相信这话，但觉得对于魂归故里来说还是很有道理的，哎，婆婆你怎么越哭越大声了呢？这房梁可要被震塌了！别哭了别哭了，历几个劫不就回来了？”
　　然而，老奴婢的哭声戛然而止，屋内一时也寂静无声。
　　“婆婆？”小丫头推了推那老奴婢。“婆婆走了啊。”那丫头不动了，似是呆了一呆。半晌又听到她开口，“我听说凡人的死和我们的死是不同的，你这条命算是……算是没了么？”又是一片寂静。
　　初时还只是细细碎碎的抽泣声而后便是磅礴大雨般的哭泣。
　　我倚着房门静静的看了一阵，才开口说，“你哭也不得，笑也不得，挣也挣不得。 ”
　　\"三，三少爷……\"
　　什么少爷，只不过是酒后失德弄出来的贱种罢了，我哭也不得，笑也不得，挣也挣不得……
　　“三爷，三爷，三爷……”
　　阿生？我睁开双眼，只觉得阳光刺目的很。我闭上眼睛坐起来。
　　“三爷，你没事了罢，原以为会死了呢，没想到……只是衣裳，衣裳……”听他的语气似乎有些难堪。
　　我闭着眼睛笑，“衣裳没了而已，总比命没了好罢？”
　　“三爷知道啊……”
　　“呵，好生生的树林里怎会有这样的池水，池边寸草不生，池水能腐蚀石头。我也只是赌一赌罢了……”
　　“赌？”
　　“赌这池水能通向另一个地方。”我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空旷，而那空旷之处平生生出一片桃花林，又遥遥望到林后凸起一处高高的山坡，而那山坡之上竟立着一小巧的竹房。
　　阿生也是一惊，“三爷，我也刚醒来，没看到那房子……”
　　我闻言一愣，“你的伤？”
　　阿生拍了拍胸口笑的很明朗，“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觉醒来没一点伤痛。”
　　莫不是回光返照？我急急起身，“走，去会会那桃姥姥。”
　　这一片桃花林里竟没有布迷阵，原以为会耽搁些许时辰，这样也好。只是，只是裸着身子爬山，着实有些不雅，所幸眼下没见旁人，到了山上只好向那姥姥借些衣裳。抬脚欲爬山，只听得山上传来谁的话语声，“怎敢污我仙山？”其声飘渺，分不出男女。
　　我仰头望那山顶，“敢问是不是桃姥姥？”
　　“是耶非耶？”
　　“小友急需姥姥救治！”
　　“命里克母克父克妻克子的孤星还会求本姥姥救人？”
　　“你是何人在说什么胡话！”阿生动了气，这下又咳出黑血来。
　　我连忙扶他坐下而后才说，“诚然如桃姥姥所言，在下命中克母克父克妻克子 ，即便是天煞孤星，也与小友无关，还望姥姥施以援手！”
　　“小友，我看倒是条忠心护主的狗。”
　　“桃姥姥，你怎可欺人太甚。”
　　“呵，老身何曾欺人？你若真心想救你仆人，一命换一命，再合适不过……接剑！”只见一柄短剑忽从山上飞下，又听得砰的一声，它直直插在地面。
　　“三爷……”
　　我拔出那剑，半晌才开口，“一命换一命，那和没救有什么区别？”
　　“一个克尽旁人，一个忠心仁厚，你说有何区别？我只再说一句，你那仆人已病入膏肓，小命说丢就丢，一切可都在你手里。”
　　“我若……甘心一命换一命，我怎知你是否会救治阿生？”
　　“哼，你别无选择。”
　　我确实，别无选择。
　　“三爷……咳咳……不要……”
　　我轻抚手中短剑，剑身冰冷如冬至的冰雪，我轻转刀刃，剑身如水般倒映出我的眉目，这便是那个克尽双亲的人么？我只道是柳家负了我，谁承想竟是我负了柳家，克尽旁人么？我反握短剑，仰头，冲着山顶一字一句道，“我的命从来不被威胁，我要生便生，要死便死，天也奈我何？”抬手将短剑刺入胸膛，呵，此生能自我了结也算是一种莫大的成全。
　　“三少爷！”
　　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三少爷。

　　——许小仙

作者有话说

　　许小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