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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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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前最后一次确认了包中带齐了今天的稿子,对镜再次整理了头发和衣领,我第四十七次踏上了那条路。
步行十分钟到达地铁站,四十五分钟的地下穿梭后,换乘二十分钟一班的短驳巴士,单程半小时,下车后继续步行十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有人说,在心中将漫漫长途分拆为若干短目标比较不会觉得枯燥难耐,而我则恰恰相反,距离终点愈近,我就愈紧张。
如同初次。
同Z的初次见面距今正好一年。
除去若干几次我或他抽不出时间之外,我俩保持着规律的见面频率。
每周日,下午三点,午饭后出门,晚饭前启程。
两小时。
最初,即便是短短两小时,也觉得是煎熬,相对论在某个微妙之处得到了验证,就是在网络或者邮件甚至短信里的畅所欲言无话不谈同共处一个物理空间时的哑口无言沉默而对。
“虽然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这根本不是那个相对论的意思吧?”Z在听过我努力的表述后,用惯有的冷淡语气说。
同时,面露与语气大相径庭的温柔笑容。
来应门的Z一如往常地笑着,像个好客的主人。
我把拎了一路的蛋糕放进冰箱,与厨房相邻的浴室似乎刚使用过,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沐浴乳的香气。
同Z真正开始有质量的交谈,也是从此开始的吧?
关于气味的勾引。
忽而极夏的窗外,热蓬蓬的空气中,植物被蒸出的水汽的味道丝绸般滑过鼻端,走在马路上,灰尘被热风扬起又抛下,沥青化成半固态物质,散着苦臭。
“游泳池的味道,刺鼻与清新的融合,双生子一样。”
“公车上的汗味和香水味也是双生子吧?”
“那个……我觉得更像是共用一套器官的连体婴。“皱起眉头假想几秒,然后扬起嘴角。
那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到Z的笑脸。
Z很少笑,无论场合,但尤其是拍照时。
”我不想跟夏目漱石似的功亏一篑。\"
所以,Z的每本书上都只有一张没有表情的头像,额发总嫌不够自然,禁欲感十足的薄薄单眼皮之下,直视镜头的眼中没有任何想传达的东西,微翘的上唇和过于纤细的下巴让Z的面孔看起来更像是个处在青春期别扭不安的少年,或少年模样的少女。
“真是这样么?那我下回把胡子留起来好了。”
Z虚心地听取了我的意见,但却一次都没有照做。
因为那时,Z已经有将近五年没有任何作品了。
”冰箱里有啤酒。“Z在书房对我说。
四周极静,回应Z的是我扳开环扣的声音。
这是间不大的出租平房,再多一人同住便会显得逼仄局促,厨房老旧,浴室小得可怜,卧室暗无天日,最大最端整采光最好的房间被Z用作了书房。
书房地上是几不可见的红漆地板,磨损得很厉害,窗帘是原主人留下的碎花田园风薄纱,双人沙发走形凹陷,坐在其中毫无承托力,坐久后会连力气也被一并吸走,必须撑一下扶手才站得起来。
这么个地方,木制书架出淤泥而不染地保持着几乎全新的状态,书本排列整齐如受训中的仪仗队。
Z坐在书桌前的扶手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中的扇子,半干的发梢随着节奏一荡一贴地亲吻着他下颚柔和的线条。
面对着进屋的我,他眯眼一笑,”今天是酒酿樱桃巧克力蛋糕么?”
“算对吧,只有樱桃巧克力没有酒。”我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要不要看?这个星期写的,快完结了,老师。”
“你只有这时才叫我老师。”轻叹一声,Z放下手中的扇子,对我摊开了手掌。
仿佛等待糖果落入掌心的孩子。
第一次见到Z时,我也是这样毕恭毕敬地把一盒朗姆芝士蛋糕递到了他的手中。
每个粉丝在初次与偶像面对面时应该都是这样忐忑的心情吧?
只是在那之前,我付出的努力也许多一些?我不知道,因为无从比较,Z在他少年成名的文坛已沉寂了太久,有时我甚至怀疑除了自己,有没有第二个人记得他?
Z是小说作者,十八岁时的出道作品以惊人的想象力和完美轻透的笔力征服了数以万计乃至数十万的读者。
当时并不包括我。
我是在那之后十年才看到的这部作品,接着,又费了很多工夫收集到了这一系列的其余册,其中有一本还是二手的。
虽然原主人保存得也算得当,但到底还是与全新的有些差距,无法统一的焦灼在每次我望向书架时都被添上一把柴火。终于,我按耐不住,试着给作者在后记中留下的电邮地址发了一封邮件。
这是个看起来注定被荒废的,由书名缩写构成的地址。
我可没抱有任何希望,一次、两次、直至每周习惯性地发封邮件到那个地址后,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邮件的内容渐渐暧昧混乱,在客客气气的主题“Z老师您好”之下,是日益家常的琐事和我脑中随时爆出的任何想法,也有过几次酒后不知所云的呓语。
最后一次,是我向键盘热情洋溢地倾诉了一通关于我也想写小说的念头以及大致方向,包括主角设定和故事背景之类的细枝末节。
愈来愈进入状态时,停电了。
抽着烟等着电力恢复,我要拼命克制才能不伸手抓起键盘砸向电脑屏幕,我想在纸上再重复一遍刚才所写的,手腕却毫无力气抖个不停,一个个细节就这么从我脑中被抖落,不留痕迹。
二十分钟后,宿舍电路故障排除。
我的邮件躺在上一次自动保存的草稿箱中,我没有理会,重起一封,主题是“能和你当面聊聊就好了”,内容无。
接着重新补完上一篇时,收到了邮件,是回复。
胸口一紧,心跳骤停半秒,接着又走调似地踩着虚步一通乱跳。
我小心翼翼地点开,生怕误删。
“好”
就这一个字。
——好
Z对我提出的各种有理或无理的要求,总是如此回应。
见面也好,登门也好,指导我的小说也好,只要我开口,他几乎从未面露难色。
我甚至怀疑,若我提出更过分的事,他会不会也一口答应?
这种不知何来的绮色设想,压在心底最深处,无疑是最合理的处置方法。
成了Z的疯狂粉丝的事,我并未告诉任何人。
这样看起来,一切就更像是一场秘而不宣甘苦自知的单恋了吧?
只有一次,他对我摇了摇头。
我试探地问过他,会不会把之前的系列小说继续下去?
——Z少年已经死了,虽然我没有这样写,但是,迷失在时空中的他,如果真有存于另一处的身体,一定也早就腐化,回不去了吧?
——如果没有呢?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流浪的旅行者,并不存在灵魂与身体的分离呢?
Z淡淡一笑,目光停留在书架最上端必须借助脚凳才能触到的自己的四本书,像在凝视某个似曾相识但实则素昧平生的人似的。
——我也希望是那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