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离》空山鹿

17、第五章·谓现在之法（3）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的心中却早已风起云涌。他还是个孩子。
　　实在难以料到，这样残酷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一个单纯而可爱的男孩身上。常言道人心险恶人心险恶，我没接触过那么多人情世故，自然不大明白，无非是个人罢了，心又能险恶道何种地步。今日一闻才了悟自己的愚钝，原来这世间并非我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渐渐回了些力气，我直起了身子，却不晓得该怎么答话。张了张嘴，出口的话让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没头脑：“那……那你爹给你起的名字叫什么？”
　　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嘉祉。我爹姓陆。”
　　嘉祉，寓意福泽昭明，一路坦荡。这是个很好很好的名字。
　　遂努力挤出一个笑，十分真诚道：“很好听。”

　　他见我已能直起身子，便于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神色认真：“烟儿姐姐，我知道，其实你并不叫罗烟。你叫烟萝。”
　　我并没有多么意外。他既能进入我的结界，必定也能探得我的身份。我轻声道：“你都看见了？”
　　他点点头，道：“嗯，都看见了。只是，我不是因为看见了今天的那些才知道的。”他犹豫了一番，终究还是说了：“自烟儿姐姐将我救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而且，八岁时我爹给我的那些力量，都苏醒了。它们之所以沉睡那么久，是因为从前的我没有法力，身子骨也弱，承受不起那些力量。”
　　我瞬间冷了身子。

　　这是我万万不曾想到的，既然他承了我的魔力，必定不凡，而他身子里有埋着他爹一介掌门的法力，如此一来，身体里的两股全然相对的力量若是不肯相融，后果必定不堪设想。很是后怕，迟疑道：“那你现在……？”
　　“是烟儿姐姐的血。”他所问非所答道：“其实将我救活的，并不是往生咒，而是烟儿姐姐的血。我拥有了那滴血，就成为了烟儿姐姐的一部分，得以拥有了那些力量。而且，也知道了你的身份。”顿了一顿，一字一句道：“神魔之后，不死之身，神力通天，惊人美貌。其血尤奇，可起死回生，治愈万物。”

　　我不禁自嘲起来。连我这个当事人都是不久前才得知自己身份的，而早已有那么多人先我一步知晓。
　　心中复又酸涩。他才这么小，这么单纯，为何上天如此不公，要他承担这么多？垂下眼睑，嗫嚅半天，才道：“嘉祉……对不起。”
　　他笑着摇摇头，两只虎牙可爱得过分，倾过身子，用他那双温热的小手覆盖住我冰块一样寒人的双手，笑眯眯道：“是烟儿姐姐救了我，又为何同我道歉呢？有得必有失，如果不拥有那滴血，不拥有那些力量，我怎么会活下去，怎么能在这里陪着烟儿姐姐，以后又怎么为我爹报仇呢？这是上天赐给我的嘉祉。我已经很庆幸了。”

　　年幼而稚气的少年在夜色里笑，可我心里明白，他定不愿意面对过往的一切，定不愿意承受那些强大却虚无的力量。他笑得那样甜，却那样苦。
　　我将单薄瘦弱的男孩裹紧怀中，他的个子就快长过我了，只差那么一点点。身子却比我还瘦削，若叫旁的人看去了，定会以为这男孩受了什么虐待。他乖乖地伏在我的怀中，拘谨地环过我的腰，将双手叠扣在一起。
　　我感到肩膀渐渐湿，却没有说话。我从来都没有安慰过他人，亦不懂如何安慰。只如同他先前安慰我一样，温柔地捋着他分明突起的脊梁。
　　肩上湿意渐浓，我轻轻拍着他，像在哄一个刚刚做了噩梦的娃娃入睡。他抽泣着，却是无声的，更令我心疼。

　　现今想想，我与少主共度的那二十多年间，委实美好。彼时我尚没有接触过除少主外的任何人，少主亦非常疼宠我，从不曾令我难过。唯有偶尔于出现了爹与娘睡梦中惊醒，心中难免失落，只要我将少主赠予我的玉哨轻轻吹响，他便会即使赶到，坐在床沿，轻轻为我哼唱一首摇篮曲：“月儿照当空，梦中青萝绕。蛐蛐直把人来闹，铮铮又铮铮，人儿梦中笑。”

　　凭着记忆，我轻轻地吟唱起许久不曾听到过的曲子：
　　“月儿照当空，梦中青萝绕。蛐蛐直把人来闹，铮铮又铮铮，人儿梦中笑。”
　　往昔听这首歌时想睡觉，而今再听这首歌，且是自己唱出来的时候，却只欲落泪。我的手抚上颈间以红绳拴着的玉哨，终是无言。
　　少主，你可知……

　　嘉祉的声音闷闷的透过布料，到底还小，带着些男孩子独有的别扭哭腔：“谢谢你，烟儿姐姐，我好多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见我点头，他似乎又是回想了一番，继而哽咽道：“今天来的那个男人，就是那个穿着一身白，个子很高，长得很好看，但是看起来病恹恹的男人。”
　　我腾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道：“嗯，怎么了？”
　　“你忘了，我身体里，有你的一滴血。”他抬起头来看我，漂亮的眸子里尚有晶莹的水汽，神色却是一毫不苟的：“他抱着那个欺负你的坏女人的时候，我感觉到你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得快要死掉的那种。”
　　僵了一僵，忽然心生畏惧，不敢对上他那双毫无杂质的、纯净的眸子。匆忙转开眼神，打了个哈哈：“哪有啊，有点难过而已，你没听见他同我说的么，再也不……”

　　“你是不是喜欢他？”
　　这是我今夜第二次被问及这个问题。
　　我没有回答。

　　耳畔不知响起了何处传来的空远歌声：
　　“月儿照当空，梦中青萝绕。蛐蛐直把人来闹，铮铮又铮铮，人儿梦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