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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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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西斜着挂在树梢,蒋府专用的黑色奔驰轿车从玉泉官邸的大门缓缓驶了进来,径直开到屋子正厅外的台阶上才停下。王清婵伸手拉开前排车门,抚了抚宝蓝色缎花旗袍微微褶皱的下摆,率先走出来。随即又撑了车门,小心翼翼将姑母从后面的座位上搀扶下车。

      蒋夫人已经年过四旬,保养姣好的面容上泛着些许淡淡的疲倦。看着张妈唤了一声“太太”从堂里迎接出来,她将怀中一叠教会的慈善材料递过去,犹豫了片刻,又回过身来隔了车窗对司机絮絮叮嘱着。
      “快去机场吧,可别误了时辰……那孩子总是……”
      “姑母,表哥这是要回家来,又不是出远门,您还这么担心。等他回来若是知道了,又要嫌弃家里的气氛不合胃口。”王清婵打断她的话,笑着劝了几句,这才把目光仍留恋在远去轿车上的蒋夫人带进了屋子。

      蒋夫人王氏是王清婵的嫡亲姑母,王清婵自小是在蒋家长大的,故而对姑母格外亲厚,同蒋家的几个孩子之间也都是融洽,可惜如今大家都已成年,学业、事业,各自归宿,聚少离多。

      派去机场要接的是蒋家二少爷蒋惟桢,王清婵的表哥。
      一个星期前,蒋惟桢从英国寄了封信,说是下周要回国处理一些事情。蒋夫人看着那封语意不清不楚的信,心登时就提到了嗓子眼,一会担心是蒋惟桢在伦敦社交界闯了祸,一会又琢磨着许是拿不到伦敦商学院的毕业证。胡思乱想了好些天,才终于盼到了蒋惟桢回家的日子。

      这两年的蒋家远不如从前那般风光。一系列五花八门的革命闹得蒋老爷子在政局上的地位愈发退落,到最后也便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空留个总理职位却不再理事。接下来是几位叔伯兄弟撺掇分家,把祖上遗下的几点东西搞了个四分五裂。蒋老爷子不愿看到兄弟几个为了那些虚有其表的遗产打得头破血流,索性将瀛州官邸也让了出来,又辞退了翠微官邸里好些个佣人,这才勉强维持着玉泉官邸的开销。
      王清婵不知道蒋惟桢对家里的事知道多少,她信里总是很少提及这些,除了报平安,也就聊聊学业,聊聊他们的共同爱好,想来玉双那个性子同是不会多说。
      什么都不知道,也好。
      倒是无论如何,一想到蒋惟桢要回家,王清婵的心里像是多了个磨爪子的小东西,始终有些平静不下来。

      “我哥儿是不是今天就到北平了?”
      将蒋夫人送回了房间休息,王清婵刚准备踏上楼梯去到她在二楼的房间,就听着有人在楼上发了问。
      她眯起眼睛抬头看了过去,蒋玉双正松垮的披着一件淡紫色真丝外袍,睡眼惺忪的把手臂撑在二楼楼梯扶手上探着头望下来,声音里虽是慵懒却带着几分期待。
      “恩,司机已经去机场了。”王清婵一边应着她的话,一边缓步走上了台阶,待到靠近了蒋玉双跟前,伸出手揉了揉她本就凌乱的长发。
      “昨晚又熬夜看书了吧?你这颠倒的生物钟啊……”
      “生物钟怎样?能吃吗好吃吗?”玉双无辜一般眨了眨眼睛,顺势笑了推开王清婵的手,将碎发拢了拢掠至肩后。“别总拿你们英格兰那些个奇怪的理论糊弄我。”
      “我是怕你一会睡得太死,迎接不到你哥儿回家的第一面。”王清婵不依不饶的又伸手在玉双的鼻尖上刮了两下,揽紧她织细的肩膀回身推开房门。“走,进你屋子说话罢,廊子里有风,仔细别着凉了。”

      蒋玉双是蒋惟桢同父异母的妹妹,蒋家的三小姐。奈何她母亲去得早,所以这些年也是在蒋夫人膝下养大的。可这姑娘生来就是一副倔强脾气,十几年来亦不曾叫过蒋夫人一声母亲,王清婵每每听姑母念叨起此事,也只是叹息几分,那般清冷的性子,除了由着她去却也毫无办法。

      王清婵与蒋玉双进了屋子,倒是双双沉默下来。玉双手指摆弄着清婵盘扣上挂着的流苏,一圈儿一圈儿绕起来又松开,半晌方才忽然问道,“如今他回来,你可还是高兴?”
      清婵怔了怔,不及答话,却忽然想起去年她弟弟清泽订婚宴那日,玉双也曾经问过她这么一句,“如今,你可还喜欢我哥儿?”
      同那时一样,两个人相隔着极近的距离,清婵甚至感觉得到自己微显局促的呼吸吹动起玉双耳畔细碎的鬓发。
      但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她深吸了口气,右手托着腮,以再平淡不过的口吻浅声道,“高兴。”
      “还是不会想要嫁他?”玉双歪着头看过来,又是同那时一样继续追问着。
      清婵拂开她把玩着的流苏,将那一双常年冰冷的手握在手心里。凉意渐渐从指尖弥散开来,一直沁到骨缝中,冻结着心里莫名雀跃了好几日的躁动。
      “恩,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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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晚点了近三个小时,蒋惟桢从北平机场回到玉泉官邸已经临近午夜。蒋家的几个人都还没有睡,就等着瞧瞧这位远道归来的二少爷又变成了什么模样。门口响起一阵骚动,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映入眼帘的男子从前在英国惯穿着的西装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长衫,虽然多了几分儒雅的气息,却教王清婵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蒋惟桢带着特有的英式礼貌对这一家子候着他的人逐一寒暄了几句,便撵了人回各自的房间,只说大家明日早起再叙。王清婵隔着有几步的距离看到那张两年未见的面孔,心里刚刚压抑下去的悸动又涌起了几分,却也不过拉着玉双的手,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蒋家一直崇尚西学。当年大小姐蒋惟颐还活着的时候,蒋老爷子恨不得把国内最好的外文教师、钢琴教师、油画教师统统请到家里来教习。后来蒋惟桢提出要去留学英伦,也是蒋老爷子说服蒋夫人放了手,又允得王清婵一同前去,这才安了蒋夫人的心。

      蒋惟桢在伦敦商学院啃政治经济学,王清婵在剑桥大学搞建筑学,距离也算不上很近,不过这并不妨碍两个人在英伦的默契。毕竟是亲眷,又是从小一同长大的玩伴,王清婵经常坐了周末的火车去到伦敦,只为在朦胧的雾都同蒋惟桢一起吃顿午饭。也有的时候,蒋惟桢会逃课跑去剑桥,连拖带扯把正在画图的王清婵逮出来,搜罗一大堆吃食,带着她去到城镇郊外的荒野里露营。

      王清婵从正厅回到自己的屋子待了有一会,虽然熄了灯,一只手紧紧揪着被角蜷缩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她忽然有些想念在英伦的那些时光,脑子里不断浮现着那时和蒋惟桢身处异国他乡漂泊不定却又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每到这种时候,思绪就像是卸了闸的洪水,一旦碰触到边缘,汹涌的浪潮根本就停不下来。

      她和蒋惟桢一起在英国待了三年,后来因为母亲重病,王清婵拿了那一纸毕业证书就匆匆回了国,倒是蒋惟桢竟然也逐渐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如今一个人亦是风生水起。蒋家的势力就是在英伦也能赢得几分薄面,时常有官员自国外归来拜访,总是不忘美言几句这位蒋二少爷的优绩。蒋老爷子听着免不了嘴上要谦虚些,可心里比当年别人夸起他自己还高兴。

      也只有王清婵和蒋玉双知道,蒋惟桢这几年走下来是多么不易。

      既然一直睡不着,王清婵在真丝睡袍外披了件绣花开衫,拿着床头上一本泰戈尔的诗集起身出了房间。因为怕惊动了姑父姑母,只点了支蜡烛进了茶室。

      蒋家的茶室修得是有讲究的,几乎完全仿照了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贵族家装风范,甚至于瓷器茶壶、滤匙及放过滤器的小碟子都是专门从国外订做回来的,这也是蒋家宴请名流时必要的活动之一。

      王清婵俯身在橱柜里找了半天,摸出了一罐速溶咖啡泡了一杯。顷刻间,咖啡的香气在微冷的室内缓缓晕开,昏黄摇曳的烛光打在白瓷墙壁上又反射回来,映照着诗集上细小的文字,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In my solitude of heart, I feel the sigh ofthiswidowed evening veiled with mist and rain。

      泰戈尔的诗虽然同其他诗人一样,带着丰富的情感与天马行空的奇特想象,但绝对不会脱离现实,这也是王清婵喜欢读他的作品的原因之一。没有比现实更美好的故事,也没有比现实更残酷的故事,这就是人生。

      隔壁不远处的屋子忽然响起一声沉闷的,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破的碎裂声划破了寂静夜空,随即有人高声争吵了几句,却很快又低沉了下去。

      王清婵这时有些坐不住了,她轻步走到靠近走廊的地方,将茶室的门微微打开一点缝隙,竖起耳朵仔细的辨认起来。听得出那声音是从姑母的房间传出来的,而现在低声说话的人,是蒋惟桢。

      ……

      “父亲,与阎家的婚事到此为止吧,秋水同我根本不适合……我不想耽误了她……”

      ……

      “要我现在回来继承父亲?不可能!当初既然让我走,就应该知道我会有不再回来的那一天……”

      ……

      “休学的手续我已经办好了。不过你们放心,我还是会完成学业的……”

      ……

      ……

      纷乱的争吵声、耳光声夹杂着姑母的啜泣声,让王清婵听得有点心惊,险些将手中的书掉在地上。她早想到蒋惟桢不会在这个时候漫无目的突然回来,却是没有料到他原是做了这么多决定。尽管她也知道,总有一天,他是会站出来面对这一切,但这一天的到来,似乎真的有些早。

      蒋惟桢在玉泉官邸几乎没有停留多久,而就是这短短的几日也会跑出去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余下始终冷着脸的蒋老爷子和红着眼圈一筹莫展的蒋夫人面面相觑,家里的气氛愈发诡异起来,看了着实让人不舒服。就连清婵那没心没肺的弟弟王清泽闻风而来,见了这般情景,也是一副大气也不敢再出的模样,躲在玉双的屋子里不敢露面。

      王清婵有几次在走廊里遇到蒋惟桢,不经意的抬眼可以看到他脸上挂着肃穆的神情,手里捏着一叠厚厚的文件,快步的迎面而来。而见到王清婵,他似乎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只是谦让的欠了欠身闪至一旁。清婵心里头憋着的那些想要问的话都生生哽在喉咙里,始终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所以,也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擦肩而过。

      蒋惟桢走的那一天,王清婵推掉了手头上所有的事情,跟着家里的车一直送他到机场。临行前的冷清景象同他刚回来的热络场面形成鲜明的对比,可在王清婵眼里,蒋惟桢的表情竟像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路上车子开得并不算太快,遇着有些颠簸的石子路,亦是难免摇晃得厉害。蒋惟桢在王清婵的左手边像一尊佛像不苟言笑的直直端坐着,黑色的西装映着他黑色的瞳仁,让人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既然没有人开口,王清婵也不想冒然打破这个沉默的局面,她斜靠在车子后座上将脸庞转向窗外,盯着路上一晃而过的风景,却并不曾记得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这样僵持的状态一直维系到进入候机门厅之后,换好了登机牌,两个人的脚步再一次默契的一同停留下来,王清婵犹豫了片刻,将手里提着的一小袋吃食递了过去。

      “姑母特意让我带给你路上吃的,表哥,你知道姑母舍不得你走……”

      说这话的时候,王清婵自己也有些紧张起来,攥着袋子的手心似是沁出了冷汗。生怕蒋惟桢跟家中的矛盾在这个时候发作出来,倒是不如不那般多嘴,临走还惹得他心里不好受。
      忽然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王清婵,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道从他的身上飘过来,西装略带粗糙的质地划过她的肩头,就像当年在英伦每一次见面时他留给她的感觉。王清婵始终觉得,这才是她印象中的蒋惟桢,而不是先前那个穿着长衫阴郁沉闷的冰冷脸孔。

      “清婵,家里……父亲、母亲和玉双……就拜托你了。”

      他的声音中透着显而易见的哽咽,那份依依与不舍从这低沉的调子中流露而出,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短暂而又再普通不过的话语。王清婵并没有抬起头,她明白这个拥抱里包含的太多意味,她所能回应的同样也只有一句短短的承诺。

      “放心吧。你自己……多保重。”

      尾声

      时至今日,王清婵从来没有问过蒋惟桢为何会做出这些决定。可是她知道,他总是有他的道理。而她所要做的,只有尊重他的选择,以及遵守她答应他的承诺。

      时至今日,王清婵心底里最爱的仍是蒋惟桢。可是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仅仅凭着自己一股执着的向往,是不可能达到的,就像现在,两个人的天各一方。

      她已经很少想起那些在英伦的欢乐时光,却始终没有忘记那天送行时,蒋惟桢最后的背影。

      Who drives me forward like fate The Myselfstriding on my back.

      王清婵
      2014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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