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大梦》海中一主

12、十一 三年之后

　　夏日炎炎，微风晃动柳条，炙热的空气迎面扑来，那一声声知了的鸣叫划破长空，传向远方。
　　青花镇近郊的一处农场，男人们戴着草帽在地里干活，一个个晒成麦色，精壮的手臂挥舞着镰刀。女人们躲在屋里刺绣，农场的主人是青花镇一个姓宋的老板，经营此处已经三年。这个老板是个能干的生意人，在青花镇有绸缎庄、酒家、药店还有一间武馆。不过武馆不是老板开的，是二爷一时兴起，一是开着耍，二是强身健体，没事还跑去别的武馆踢场子。
　　邻镇的那些佃户都嫉妒死了，捏着他们地契的个个都是周扒皮，恨不得榨干他们的最后一滴血，哪像宋老板这样的活菩萨。宋老板来到青花镇的这三年，和别的地主一样粮食一粒没少收，可是人家给农户的女人们提供了工作，可以在他的店里各尽所长，不光如此，这个宋老板还在农场里搭了一个学堂，请了一个夫子专门教育那些玩野的孩子。自己偶尔过来兼职老师顺便测验一下孩子们的学习，学习好的年底给他家减税。只是这宋老板为人严肃，不太爱笑，所以孩子们是又敬又怕。
　　这个宋老板自然是宋嘉赐，他家的二爷便是被他阴了的崔晋鹏。宋嘉赐说，既然画押为证，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宋家的人，你字云霄，以后就叫宋云霄吧。崔晋鹏着了道，欲哭无泪，心里暗叹：好在那人身体不好，若是……指不定谁上谁下呢。不过想想，崔是国姓，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就两王爷，他崔晋鹏的名字谁人不知呢，想想也就释然，只能作罢，当起了他的宋二爷。
　　到了下午，热气一浪盖过一浪，农户们都不干活了，跑去看自己女人绣花的、纺织的，绣房里时不时传出男女欢笑。不远处就是学堂，学生们一个个晒得蔫了，没精打采念着四书五经。老板前来视察，这帮死崽子一个个萎靡不正的，把老夫子气得眉毛抽抽，又不敢发作，时不时瞟了一眼端坐在轮椅里的宋老板。
　　宋嘉赐一手搭在桌子上，食指轻轻地敲打桌面，一手翻看学生们的作业。刚来的时候，这帮孩子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只知道斗蟋蟀，捡牛粪，漫山遍野的疯，刚开始让他们坐半个时辰都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折磨。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帮孩子里面也有几个天资聪慧的，比如孤儿小五。
　　小五，顾名思义，家里排行第五，农家人有些不起名字，就一二三给起个代号。这个农场有两百多户农家，小五爹就是其一，当时的地主还是王老板。王老板长期虐待农户，不少人家孩子都没饭吃，病了也没钱医。加上小五的爹在一次干活中滚下山坡，摔断了背脊瘫在了床上，王老板却天天催着干活，最后累死了娘，饿死了哥哥弟弟们，只剩下大姐春儿和小五。再后来很多农户受不了虐待扛起锄头起来反抗，和王老板的家丁们打了起来，事情闹得还挺大，都闹到县太爷那里了，县太爷派了兵准备镇压，结果没镇压住，周边几家大户的佃户们外加山里的山贼们一起闹起来了，县太爷为保官帽赶紧打山贼去，让王老板自己搞定。王老板欲哭无泪愁眉不展的时候，来了一个救星说是要买下他的地产，王老板欢天喜地以为捡了一个大便宜，结果买家狠得很，价格往死里打压。王老板忘不了那时的场景，一个长相俊秀的青年坐在轮椅里，细长的指头一边敲击桌面，一边和他砍价。把他十年内手里的命案、贿赂了县太爷的金额一一报来。那细长的眼睛透着寒光，就像在审视猎物，指尖缓慢的击打桌面，王老的心脏随着那声音突突直跳，然后擦汗成交，丢下烂摊子收了钱跑了。
　　后来，王老板派人去打听过消息，希望那年轻人被暴民打死，结果很遗憾，下人回来禀报，那买家当夜找来暴民的领头，就一个晚上事情了结，暴民们第二天全部下地干活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抓破了脑子也没有想通。其实，当时宋嘉赐只是打开粮仓，对那领头的暴民说：“每户发放一旦粮食，回去给孩子们吃了，别饿坏了小孩。”他打了一张亲情牌，接着说：“老爷们也吃饱一点，吃饱了下地干活。你回去告诉农户，要么继续跟着我对着干，来个鱼死网破。要么，为我所用，我保证我有一口吃的，决不让大家饿着。”这时的暴民们已经是筋疲力尽，他们也不愿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们愿意赌，赌遇上一个好主子，事实证明他们赌对了。
　　小五把宋嘉赐当神一样膜拜着，若不是这个新来的老板，他和姐姐怕是早就死在那场争斗下了。宋老板很好，让姐姐打理学堂日常生活，也就擦擦桌子拖拖地，做点午饭，给的工钱还不错。小五跟着姐姐，从此就在学堂的空屋子安了家。所以小五很卖力的读书，老夫子不知的作业都是一丝不苟的完成，老夫子让他记录学生们的出勤记录，他也是认认真真写，于是得罪了不少孩子，别的小孩都看他不顺眼，不过他不在乎。
　　这会儿别的小孩边读书边偷看屋外，只有小五摇头晃脑的大声朗读，招来几个小孩的白眼。宋嘉赐抬眸，顺着孩子们的目光看向屋外，炙热的大地上，崔晋鹏赤裸着上身，手持一杆长枪，在院中飞来飞去。青花镇夏天很热，崔晋鹏喜欢习武，小白脸晒成了小麦脸，更显得眉星剑目，气魄非凡，那一身腱子肉精干有力，腹肌上趟着汗水，极具男性的魅力。宋嘉赐有一刻的恍惚，情不自已看呆了，相比较自己的苍白，他更喜欢那样朝气四射的身体。
　　他欣赏的看着，一偏头就看见隔壁的绣房窗户上大大小小几十个脑袋，清一色全是女的。再看院子中帅气习武的青年，眼睛不自觉就眯了起来。
　　他收回神智，用戒尺‘啪啪’打了两下桌面，将几本作业丢到地上，翻开的页面现出里面狗啃的字。
　　“谁的作业谁捡了，到我这里来领戒尺。”宋嘉赐有些生气，气这些孩子朽木不可雕，为了教他们，常常是累的双腿直抽抽，结果看见一堆狗爬的字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应该学学小五，每次都做得最好。”还好有个小五，让他有些欣慰，抬头，看见小五朝自己傻笑，那模样憨厚的让他情不自禁也扬起嘴角。
　　犯错的小孩规规矩矩走过去捡起书，伸出手让宋嘉赐打，打完了回身都不忘瞪一眼小五。宋嘉赐看了看桌上计时的沙漏，觉得腰背酸痛，于是道：“都玩去吧。”
　　小孩呼啦啦跑向崔晋鹏，围着让他教武功，崔晋鹏把孩子们排成三排，当真是训练起来。
　　宋青将宋嘉赐推到门外檐下阴凉的地方，那处有个专门纳凉的躺椅，宋嘉赐撑着身体移了过去，半躺着看崔晋鹏训练童子军。
　　头上传来一声啸鸣，一只鹰隼在空中盘旋，飞向远方。宋嘉赐仰头看着鹰隼消失的方向，宋青俯下身子轻声道：“主子，我去去就回。”宋嘉赐点点头。
　　崔晋鹏让一群小屁孩蹲马步，走过来坐在躺椅旁的地上，道：“崔景瑞那小子又来信了？”语气酸不溜丢，宋嘉赐眯了眯眼睛不理他。“那兔崽子别太过分，我们在这住了三年，他就来过六次，人走了还派个破鸟隔三差五送点破信。”每次嘉赐都不给他看信的内容，好奇心将他折磨的抓心挠肺，为了这事，他和宋嘉赐还争执过。他觉得自己对嘉赐是半点秘密没有，当年他出来身边就跟了一个邱鸣，自己诺大的王爷府，一大帮子的私兵全全交给别人打理去了。他图个什么，不就是图两个人能相守偕老吗。可是嘉赐呢，总让他觉得隔着一层纱，以为明白他，又好似不能完全懂他。“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呢。”崔晋鹏不满道。
　　宋嘉赐偏头看他，面沉如水，波澜不惊。“你说呢？”
　　崔晋鹏‘哼’了一声，道：“定是崔景瑞那小子不死心，等他下次再来，我将这消息传到京城，让太子结果了他。”
　　崔晋鹏有口无心，本想说说恶化出点气，可是对视上宋嘉赐的眼睛，他赶忙闭了口。宋嘉赐撑起身体，漆黑的眼瞳带着一层愠色，直勾勾盯着崔晋鹏，盯得他后脊背发凉，赶忙起身朝着操场喊话：“别蹲马步了，换个姿势。”
　　宋嘉赐双手撑着身体，僵硬的坐着，脑子里想着事情。突然有人小声喊他“老师”，他抬头看见小五正一脸担忧的看着他，挤出一抹笑：“什么事？”小五指着他的腿道：“老师，你没事吧。”嘉赐低头，才发现宽大的衣袍下，他的腿微微抖着，有抽搐的前兆。他赶紧放松了身子倒在椅背上，食指放在唇上对小五‘嘘’了一声，见崔晋鹏和孩子们玩得开心并未留意，这才放了心。双手按住大腿，后背已经开始抽痛，他疼习惯了，除了脸色发白，面上看不出异常。他吐着气，闭目让自己身心都放松下来。
　　一双手伸到他的背下，指法熟练的揉捏起来，他睁眼，看见小五正在给他按摩。小五抬头，腼腆笑道：“我爹那时候也会抽搐，我都是这么给他按的，效果挺好。”
　　宋嘉赐也觉得后背的肌肉松弛下来，道了一声‘谢谢’，小五红了脸低头继续按摩着。
　　崔晋鹏本在认真当教头，一回头就看见小五跪在宋嘉赐脚旁帮他活动脚踝，两人还有说有笑。一股子醋劲涌了上来，他知道宋嘉赐最讨厌别人碰他，尤其是碰触他的双腿，今日为何让这屁小孩摸了。
　　肚子里邪火一波涌着一波往上赶，就听几声娇笑：“二爷，喝点冰镇的酸梅汤不，春儿特地熬的。”几个中年女人围着崔晋鹏，嘻嘻哈哈笑着，一旁的少女端着碗，面色通红。崔晋鹏瞟了一眼宋嘉赐，见他正看过来，打着‘哈哈’笑道：“多谢”，接过春儿手里的碗，一饮而尽。几个中年妇女把春儿往前推，对她使眼色，春儿羞答答拿起一块毛巾为崔晋鹏擦拭后背的汗水。
　　宋嘉赐眉毛轻挑，双手环在胸前。小五笑着说：“我姐可崇拜二爷了，好几次我姐在街上遇到麻烦，都是二爷解围的。”宋嘉赐抬眼瞟了一眼春儿，的确长得细白嫩肉，不像农家孩子，倒像一个香闺的小姐。
　　“春儿满十八了吧。”宋嘉赐问。
　　“嗯，姐姐年前就满了。”顿了顿小五补充道：“我马上就十三了。”说着瞟了一眼宋嘉赐，小声道：“等我长大了，去给主子当家仆可好。”
　　宋嘉赐摸了摸他的头道：“让你们读书可不是为了你们长大去当奴才的，我儿时梦想科举夺魁，”他摸了摸腿，半开玩笑道：“今生不能实现，希望你们有人能帮我实现，做不了状元，做状元的老师也是流芳百世的美名。”
　　小五却把这话当了真，低头愁眉不展，半响才挤出来一句话：“主子，我不是状元的料，小五还是给你当家仆可好。”
　　宋嘉赐轻扬嘴角。远处，宋青策马而归，那只鹰隼每次都停留在固定的山头，位置只有宋青知道。宋青跳下马疾步上前，将一个纸条递给宋嘉赐。宋嘉赐看完之后，如往常唤人取来火石和铁盆，就地烧了。
　　他抬起头，看见崔晋鹏站在远处看着他，他对他笑了笑，靠在椅背上。原本的阳光烈日躲入云层，远处有一片乌云压了过来，看样子要变天了。这样舒展的过了三年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他以为就这样白头到死，是他想得简单了，有些事情想躲也躲不过去的，难道太平日子就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