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全 ...

  •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也许,我仍然会是君临一国的天子,只是再不会遇到他,再不会,让自己爱他,折戟沉沙,万劫不复。历史说真正的君主从来不会拥有真正的爱情,而我纵然未曾出自帝王之家,这份感情也绝不会被称为爱情。
      我在他离开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老去。时间像江水,冲垮生命的堤岸,把我一生的期许全部带走。我的生命何其冗长,像江边风化不尽的顽石。他在我视线里来了又去了,犹如一叶无心漂过的轻舟。我甚至期待他乘风破浪地撞上来,然后我碎了,碎在樯橹灰飞烟灭的漩涡里,像他波澜潋滟的笑靥。而他翩然远逝,且再不回来。只留下晔儿,在我的风烛残年悠然绽放花样的年华,灿烂而安静,一如初遇他的重阳,花落如雨,人淡如菊。
      我记得,他发带飞扬的梨花白,水色青衿临风,剑破长空,舞满庭朔风萧瑟,落木参差。恍若隔世,他离我有多久多远,有多少重阳,在我们之间,那样无声无息地淌过,如那日他的古剑抖落满地凋谢的花,杳然无踪影。
      孔子说兰当为王者香,而我宁愿他仍在幽谷,让我永远不清楚一国之君的苍白。他每立玉阶之下,永远温如凯风,清若静池,镇定自若得让我羡慕。其时南侠清誉远播,民间耳闻目睹,人人心向往之。无冕之王。即使是他的无心之过,也使我心生厌憎。羡慕,加上厌憎,岂不是嫉妒么。
      尽管我不愿承认,轻而易举地挫败我一国之君的骄傲,他是第一人。第二个是晔儿。我第一次抱她,她从襁褓中深深地望我,既不哭闹,也不挣扎,仿佛生来就理应如此。我已不是初为人父,却从未有过如此厚重温暖的父爱,大宋的皇子与公主,他们永远不会真正属于我。晔儿,她是我最后的,唯一的孩子,所以在她面前,我只是一个最平凡的父亲。
      西宫南内,多的不仅是秋草和落叶,还有妃嫔的怨妒。从晔儿懂事起,每一个人都在提醒她,她身上流淌着异姓的血液。那是当然,她的亲生父亲姓展,我怎么会忘记,甚至他把妻子的名字嵌在女儿的名字里,我都毫不避讳。他把晔儿留给我,让我有理由以源源不断的光阴去缅怀一段永不归来的往昔,何尝不是一种宽慰。
      每日清晨晔儿立在玉阶之下,谦然叩拜,仰一对纤尘不染的眸子望我,称我父皇。她爱我,不止于父女间的骨肉之情,她的生命何其孤独,所以,父女二人同病相怜、相依为命。我尊重她表达感情的方式,爱,并且远离,关切,却从不亲近,和他当年简直如出一辙。只是那时,我从不知道自己被他爱着罢了。
      他那时的进退有度、谦谨恭敬大约是极其委屈的罢,而我疑心这是他对一个初为人君之人的施舍,我以为他必以一个旁观者的清醒和清高容忍我所有的骄矜和任纵,鄙夷且漠然。我所以怨憎而愤然,回敬他以“御猫”的封号。他的名字之于民间,何其高贵何其超拔,而于我,看家护院而已。
      这一场不动声色的暗战,我从来都不是胜利者,因为他从来不曾怀有一丝一毫的敌对。他要容忍的何止我的幼稚,我给他带来的又何止一朝恶作剧式的封赐。我的一句戏言,使他见弃于江湖,成仇于武林。民间是重情义的天下,人们不齿于他的背叛且凌驾。他开始连绵不断地受各种各样的伤,伤痕往往而相藉。
      其时,他的处境,我直到很久以后才能完全体会,见弃于江湖与庙堂,成仇于时间与空间,不胜高处之寒。他说江南清秋如温玉,菊花从不凋落,即使枯萎。我于是放他出宫,也许他仍以为我心存芥蒂,也许,连我自己也认为如此。
      我注定一生留守,看许多人来了又去,像我生命里的每一次重阳,他们的贬谪和流放,升迁和调离,在我平淡无奇的生命里,如花开花谢。那天,我在雕栏玉砌的围困中远远地望他离去,已是深秋,朔风凄紧,吹得我心底空旷,吹得他衣袂嫣然飘摇,摇落菊花满地,满地凋零的伤。
      离别之重,于我何等陌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永远没有谁能真正地离开我。我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他那次出宫,并未能走得太远。
      重九登高之日我遇刺在云台山,事出蹊跷,行刺之时我身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他大约事前曾预感到什么,赶回来的时候正是千钧一发。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们两人之中,有一个人必须以自己的余生承受对方永远的离去,那个人应该是他。
      很多人在我视野里穿梭如织,我流血过多,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很高兴,在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竟然真的可以像一个帝王那样,始终平静且清醒。因为他回来,抱着我,把我的手握到酸痛。我说展护卫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罢。他说好。他说,即使所有人都倒下去,我也不可以。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所以晔儿小时候,七岁吧,曾问我为何重九之日要登高,我说是为了等他回来,尽管故事本非如此。晔儿十六岁了,我望着她丛菊盈握,暗香满袖,灿烂一庭秋色,那种高贵安静的从容不迫,他也曾有过。
      养伤的那段日子,他频繁出入御寝,警惕每个人的靠近,每次服药必亲自尝过,亲手喂我,后宫对此颇多微词,而他坦然,坦然到连我都以为,那真的只不过是他职责所在,而已。
      长夜未央,他抱剑倚窗,望入微明的天空。朔风吹乱窗上残菊的影子,烛光里他侧影秀拔,衣袂流火。我靠着床栏望他,无端的幸福让我寝食难安,因为隐隐感到他在身边的日子不会太久,即使我旷日持久地伤病下去。
      一个月后他自请调入开封府供职。离开的时候已是初冬,菊花落尽,他陪着我,散步在悠远绵长的回廊下,后来,晔儿就在那里蹒跚学步。我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他,只是觉得那一夕漫步,似乎走了很远很远,仿佛有一生那么长、那么久。
      其后零零落落知道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大多不真切。他奔波在外,栉风沐雨颠沛流离,极少在京城停留,即使回来,也不来见我,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我知道他仍耿耿于我的遇刺,加上包拯的执意,明明毫无线索,却偏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七年,就等待一个人而言并不算太久远,而用来怀念,却足以把与他有关的一切熟悉得倒背如流。何况,在我虚度的三十几个重阳之中,他的片断本来就少得可怜。那时我又怎么知道,就是这少得可怜的点点滴滴,竟要我用尽一生的时间来温习。
      七年里他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却极少与家人团聚。七年里,形势渐渐明朗,我的遇刺已经久远,而他们的不懈追查,却让隐藏在背后的答案呼之欲出。零散而渺茫的线索与征兆纷纷将矛头指向我的叔父,朝中亦有风言风语风传一夕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们说叔父弑君僭主,说我厚德而不察,我一直不置可否。要知道,一任皇位稳定与否,身为人君之人其实比任何一个旁观者都更加敏感。同为赵氏皇族,叔父的能为既不在我之下,岂会甘心让我这个晚辈凌驾其上,独揽大权。
      我确非帝王之才,因为答案即将揭晓之时,我想到的是他离真相越近,处境就越危险。我退位或死去,江山仍是赵氏的江山,皇族内部的权力调整,古来有之,为保住我的皇位,牺牲了他,我于心何忍。
      其时他人在襄阳,在漩涡的中心风雨飘摇,我夜不能寐。
      次日,我一纸诏书把他从襄阳贬往荆楚,继而苗疆,继而岭南,遥远到我不敢确定那是否仍在普天之下,是否仍是王土。一个十足的昏君。宋朝的子民如是说。他们怎么看我,历史怎么看我,我不在乎。还有他,他作何感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都不在乎。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时候,即使是国君也可以变得很疯狂,不是么。
      翌年,叔父称帝,广纳贤才,重整吏治,大赦天下。我被叔父软禁在崇明阁,其间丛菊明灭,落木萧萧,重阳一过,飘落满地灿烂,常让我忆起与他邂逅的情景。我本非亡国之君,并无易代之慨,而见弃于江湖与庙堂,成仇于时间与空间,不胜高处之寒。悲无可悲,醉无从醉,纵然倚楼仰叹,长歌当哭,弄弦低吟一曲春花秋月往事不堪回首,任凭朝来寒雨晚来风,李煜也不会同情我。
      那些因我一纸诏书而漂泊无定的岁月,江山如画,他会不会是画里最淡远宁静的一缕墨香,或者,一曲牧歌。夕阳西下,天涯断肠。岭南低湿,黄栌苦竹的围困,他的梦里,可有九重宫阙,可有悠远绵长的廊腰缦回。江南江北,春秋灿烂,故乡,莺飞草长,菊花长开不落。
      丛菊两开,佳节又重阳,他可曾登高北顾,顾繁华落尽的帝都,一如我日日南望,望他曾颠沛流离的王土。王土非我所有,他已离我而去,走得恁久恁远。
      十年时光呼啸而过,北疆烽火频传,辽兵大军压境,民间做出的反应比朝廷更加迅速。他委身公门既久,而于江湖,依然声威不落,经他召集的精锐部队挥师北上如离弦之箭,各地援军纷至沓来,驻守边疆的军队声势大振。
      战时政局的剧变往往只在一朝一夕,包拯携众臣往崇明阁迎我回朝,说他在抗辽前线,打的是我的旗号,意味着我是这场战争唯一合法的指挥者。
      原来如此。
      他等了十年,为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时机,也许不仅仅是等待,还有周密策划和精心筹备,所以时机降临之时,才能反应得如此迅速。
      我等了十年,为了一个悬而未决的答案,却在一瞬间得来。他的进退有度、欲去又还,病榻前端茶喂药,长廊下漫步惜别,那些颠簸流离明察暗访的岁月,那些默默承受我无理取闹的贬谪的岁月,原来并不仅仅是职责所在,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再一次确信,他永远不会真正地离开我,即使十年生死,即使,他已经走得恁久恁远。宋军势如破竹,退敌指日可待。等他回来,也许还是会供职开封府,也许,还是要辗转奔波颠沛流离。江山如画,何妨任他穿行其间,平添几分诗意与英气。我已经等了十年,何妨再等十年、二十年,菊花落尽,白首苍颜,何妨。
      他说即使所有的人都倒下去,我也不可以,所以我没有。当我抱着晔儿,当晔儿从襁褓中深深地望我,我听见城下爆竹喧嚣如雨,我看见凯旋的军队锦衣如花,我在皇城之上眺望,向南,望菊花长开不落的江南,不胜高处之寒。我说展护卫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罢,他该回来,抱着我,哪怕,把我的手握得酸痛。
      晔儿出阁的前夜,我牵着她的手,在那条蜿蜒绵长的回廊上,走了很远很远。风起,吹散满庭菊花,一夜缤纷,花落如雨,晔儿立在庭中,火红的嫁衣飞扬,落一身菊花灿烂。他和她,在我的生命里来了又去,而我注定一生留守。剩下的时光,我或许仍有理由缅怀,只不过是孤单一人,何妨,只当他仍在开封府供职,常年奔波在外,极少停留京城,即使回来,也不来见我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