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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海真的腿疼得沾不了地,医生说是膝盖韧带拉伤,嘱咐停下训练静养几天。
元流焕站在床边,等医生上好药,只说了一句:“臂力训练总可以。”说完,大步走出了病房。
天亮了,是个少有的晴天。
阳光照在积雪上,映出零下十几度的明亮,白花花的伤眼。海真在训练场的角落里,做枯燥的俯卧撑,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还有多久。
远处,组里的战士两人一组,在做格斗练习,有的打不过别人,扬起一把雪就往对方领子里灌,别的组见了,也都这么闹,喊声、笑声传来,没有人向海真这边看。
海真知道,组长也在那里,汗水流到眼睛里,他看不清。还有眼泪,他每俯下去一次,都有几滴眼泪砸在雪上,过了一会,鼻涕也往下淌,他长这么大,心里从没这么委屈过,却说不上来为什么。
太阳升到头顶了,他的胳膊开始发抖,腿肿得觉不出疼。天冷,可身上像烧了一把火,把一身的汗都烧干了,身体越来越沉,眼皮也越来越沉。
有一只手覆上海真的额头,手心浸过雪,冰凉的。海真清醒了一点,抬起眼皮,看见了组长。
海真躺在担架上,两个医务兵正抬着他穿过训练场,他一时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也不知哪来力气,挥开额头上的那只手,一翻身跳下担架就往回跑,医务兵拉都拉不住。
元流焕几步追上去,一把擒在海真肩上,这孩子高烧起码有39度,身体反应倒敏捷得出奇,他扣住组长的手,肩头一低,回身,挣脱了,他没放开组长的手,而是在他手腕上,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神志不清,那只抚在他额头那么不经意,抓在他肩头那么可恶的手,让他那么讨厌,和伤心。他想他会有多疼,那样的疼,够不够让他知道,他心里多难受,可是让他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那天在训练场上,五星组,还有别的组的战士,都看见了,李海真像一匹受惊的小马,把组长撞倒在地上,脱缰一般跑出去,没跑多远,就跌倒在雪里,膝盖疼得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战士们差点欢呼,那是他们头一回见到,有人在和元流焕交手中,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虽然,手段不怎么高明,结局更惨不忍睹。
李海浪为这事,足足幸灾乐祸了一个星期。
他很想告诉李海真,你做到了一件5446部队大部分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但他什么也没说。
那天下午,和元流焕并肩坐在卫生队楼下的台阶上,给那只受伤的手腕缠上纱布的时候,李海浪说:“有人制得住你,就好。”他在那个“好”字上,故意把纱布狠狠一勒。
伤口不太深,可元流焕疼得手一抖。这是晃神了,不论什么伤,他从没见过他怕疼。他把五星组组长好一顿揶揄,然后扬长而去。
说不清楚,但李海浪心里明白,有什么不对,比如这个不许别人相信他的人,却不知不觉对那个孩子放下了戒备。
*
从那天起,李海真没再向组长挑战过。
等待伤愈的日子,他一个人在双杠上,双臂撑着,像一只蜻蜓,悬停,屈伸,从一边到另一边,一板一眼绝不偷懒。
偶尔,有方队喊着口令从那里经过,战士们都在猜,这匹横冲直闯的小野马,五星组组长是怎么把他驯服的。
说驯服还为时过早。只有元流焕知道,这是他和李海真之间的一场暗战。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在他们中间越张越紧,迟早会崩断。因为两人都还记得,海真膝上是怎么伤的,所以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休整了半个月,恢复海边的基础训练那天早上,海真比组长还早到5分钟。
这个早上,元流焕去卫生队看过最新的验伤报告,为了不让海真的伤复发,他把每项训练的强度都降了四分之一。
海真没有示弱,步法练习咬牙忍住疼,沿海岸跑把组长落下好远。从白天到夜晚,除了口令和应答,不和组长说一句话。回了军营,依然为别的组的战士说了组长一句不好,和人打得日月无光。
元流焕后来又给了李海真很多次教训。
从小到大,他对这个世界的大部分认知,都是用伤记下来的,因为是血淋淋的,所以才不会动摇。和十几岁的孩子说不清道理,违反了这里法则,就会流血,会疼,才是天大的道理。
所有的疼,海真都记得,但是每次组长把手伸给他,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握住。
二月,琵琶角还是深冬。格斗练习,海真被逼到崖边,一脚踏空,元流焕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回拽,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顿了一下,轻如鸿毛地,放开了手。
下方是铅冷的海水,浪头一个接一个拍碎在崖壁上。
落入海里的一刹那,海真就被飞溅的泡沫呛住了,一口气没回过来,一下让刺骨的冰冷灭了顶,身上的背包浸透了水,把他往更深更冷的地方,一个劲拽下去。
背包带上有搭扣,一按就开,可是海真没去按,背包越缚越紧,身体不停地下沉,下沉。
海水一层一层压上胸口,气泡一个一个浮上去,水面上有光,照在海里很亮的一片,然后,一点一点熄灭。
就在最后一线光里,有人冲下来,像一支箭,追上他,三两下解开他的背包,由它沉入海底,揽住他的肩头,向上,向那片光游去。
潮水涨了,两个人被打回岸上。这次,元流焕没有松开手,他像个打鱼的,把海真拽上了岸,连扶带抱,拖到一面岩壁后边,丢在雪地里。然后,倚上岩壁,大口喘气。
这里没有风,海真觉得积雪都是暖的。呛了好几口水,他伏在雪地上,不住地咳嗽,冰冷的空气吸到肺里,像刀割一样,窒息,然后是一阵干呕,五脏六腑都抽紧了。
元流焕在他身边半跪下来,拍他的背,等他呼吸渐渐平复,元流焕说:“平时教你的都忘了。”声音又像往常一样平静。
“那都是对付敌人的。”海真冻得牙齿打架,还不忘顶嘴。
元流焕不等他话音落下说:“谁都可以是敌人。”
海真听了,静了几秒,直起背脊,扑上去搂住那个人的脖子,说:“你不是。”
他的两只手臂冷得发抖,但是,搂得很紧,下巴压得人肩膀生疼。元流焕本能地抬手,想把他拉开,但这个动作最终,只停留在海真的肩上。
从没有一次,他这么清晰地预感到,这场战争,他和一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对手之间的战争,他会败下阵来,没有任何借口地,一败涂地。
*
春末夏初,琵琶角的一百多座岗哨开始有新兵执勤。
有一座岗哨在后山,两人一岗,四小时一班,轮到了是光荣,因为那是琵琶角的至高点,岛和海,起伏的青稞巡逻的渔船尽收眼底。
战士们都说,日出的时候,在山上迎着海风,向着平壤敬一个军礼,才算是真正当过5446部队的兵。
元流焕第一次带李海真上山,走北坡的小路。
北坡很陡,一年四季少有人来。路是针叶木和山石让出来的小径,落雪的时候走过的,到了落叶的时候就不见了。
元流焕13岁那年第一次上山,站凌晨4点那一班岗,走的就是北坡。他今年17岁,满山坡的树都认识他。
傍晚,树都拉长了影子,看不清山里的路,遇上横在途中的石头,还以为是一只野兽,海真跟在组长后头,一边手脚并用,一边向山上打望,没到半山腰,就被组长落得远远的。
山中落叶积了好多年,有片空地看着平缓,一脚踩下去,是个落叶堆成的深坑,海真只顾望着组长的背影,脚下没留神,就陷了进去。他没有惊得大喊。
可是,元流焕察觉了。这山里任何不寻常的响动,都瞒不过他,他停住脚步,转身,四下里望了一望,又原路折返回来。
他很快找到了海真。那应该是个废弃了好久的捕兽陷阱,海真抓住边缘的石头,用力向上爬,脚下踩着潮湿的枯叶、树枝和泥土,一个劲往下滑。
元流焕蹲下去,一只手拽住他的腕子,往回拖。没提防,海真两只手抱住他的胳膊,身子忽然向下沉了一大截,不由分说把他拖到坑里去了。
天光将尽的山林里,只有海真的眸子是亮亮的,元流焕从他的瞳中,瞥见了一抹狡黠。这也是马失前蹄,两人滚到坑底,他轻身一跃而起,手肘抵着海真的喉咙,把他压回落叶堆里,拔出腰间的信号枪,指在他额头上。
“敌人等的,就是你掉以轻心的这一刻。”元流焕不动声色地说。
枪口冰冷,顶得海真脑门生疼,他不敢笑,虽然心里觉得,这一局明明是组长输了。
静了半晌,元流焕收了枪,起身,抖落肩上的枯叶,三两步跃出陷阱,回头,看了看还在坑底挣扎的海真,说:“哪怕敌人只有一口气,你也不能放松,记住了。”
说完,也不拉海真上来,径自向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