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你是我永生不遇的海 ...

  •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那个国家的那个城镇。那天风轻云淡,有足够温暖的阳光和湿度刚好的空气。多瑙河闪烁着宝石绿的光辉,由远自近地静静流淌,映着漫山遍野的晶莹剔透的绿。如此景致只透着点点淡雅,波光如吉普赛女郎的眼神般炙热闪烁。这座城市的温柔像是一朵白色的蔷薇,有的只是漫天盖地的宁静,仿佛从未被战争洗礼。

      花瓣上的露珠,浅草上的飞蝶。多瑙河缠绵悱恻地流淌犹如情人的泪,来自一名少年的眼。

      我回过头的时候他在哭。我不知道他是为这番景色所动容,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他好似在见我却又好似在望河,泪水争先恐后地从他的眼眶中涌出,落在地上,惊着地上的许多嫩绿。我从未见过那样喜悦却又悲伤的眼神,那来自一双金色的眼,眼中缠绵着数不尽的欢喜忧伤。他整个人都融在阳光里,像是一帧模糊的残像,却唯泪水缠绵而不舍地离开那双金色的双眸,像是流动的阳光。

      他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什么,我并没有听清,只见他唇边的泪珠化作怀念的语气,吞到喉咙中化作一枚小小的刺。他如鲠在喉,因而沙哑。他继续叫着,这次我听清了,他是在叫我,叫我“阿尔”。他的语气太过怀念太过伤感,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像是锅里的一把热砂,烫得人心都会融化。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从未被人这样亲昵的呼唤,一时间有些愣神,可他突然抬起胳膊揉眼睛,清了清嗓子,收起那副泫然的表情,冲我露出一个属于真正这个年纪的少年笑容。

      嘿,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

      如你所言。

      我答。

      他笑,我也就笑了。

      他走过来,轮廓硬朗清俊,五官带着少年英气,大概跟我年纪相仿,罕见的金色的双眸闪烁着星光般的璀璨,只是比我矮了大半头。他说,我叫爱德华,爱德华艾尔利克。我欲自报名字,却被他一手回绝。他说,你叫阿尔冯斯,我叫你阿尔冯斯,这样好吗?

      我说好。我叫阿尔冯斯海德里希。他的神色有着瞬间的黯淡,随即与我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她说你肯定没有一个叫爱德华海德里希的哥哥。我为这笑话之冷而不知所措,只能象征性礼貌地耸肩,他却一本正经,像是颇为得意地向我炫耀,可我有一个叫做阿尔冯斯艾尔利克的弟弟。

      那是你口中的阿尔?

      是。我叫他阿尔,他叫我哥哥。哦,这好像是废话。

      那可真奇怪,你的语气不像是在叫你的弟弟。

      ——我把这句话藏在心底,因为那些沙哑到泣血般的呼唤配上他辛绝的神情,多瑙河的绿色太过耀眼,他的语气太过怀恋,那个“阿尔”一点都不像是他的弟弟,仿佛是他的恋人。

      他从此腻上了我。或许是因为他口中的那个“阿尔”,或许是因为只是对我的火箭研究很感兴趣。我们每日相处,性格互补,也算谈得蛮开心。他比我大,对我恭敬而疏离。只是很少的时候,他会喝上一浓浓的酒,伸手摸上我的头发,轻轻地说,阿尔冯斯,阿尔冯斯。我每次都耐心地答他,嗯、嗯。

      阿尔冯斯。

      嗯。

      阿尔冯斯。

      嗯。

      阿尔冯斯。

      嗯。

      嘿……

      嗯……

      瞎嗯什么呀。你才不是呢。

      ……嗯。

      他笑,我也就笑了。

      他笑得苦涩,一杯饮尽金黄色的苦汁,闭着眼,像是不让眼泪流下来。可是他并没有哭,我把他的杯子从手中取下,拍他的后背,他便像偷了腥的猫儿一样开心地伸起懒腰,舒舒服服地打个嗝,笑呵呵地瘫倒在我的怀里。他醉酒的味道很好闻,不像工厂里那些邋遢的大叔,他鼻息中的气息很清凉,像一杯浓浓的薄荷酒。

      我比他小,却照顾他像一个哥哥。他时而清醒时而沉沦,谈及世界便只会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他却总逼着我说我的家人,却鲜少聊及自己的事。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我努力回忆那些稀薄的记忆,稀薄的亲情。我的父母早早死去,亲情对于我来说实在寡淡无味,突然多了一个哥哥,我很开心。我不喜欢他天天沉着脸,想多看他的笑容,与他讲许多,他乐于听,不断灌下一杯一杯的苦艾酒。

      你别喝了,再喝就成酒鬼了。

      你别管我,你谁呀,我好不容易耳根子清净了……

      “阿尔”也经常这样说你吗?

      嗯?哦,哈哈……嘛嘛,喝酒……喝酒。

      他笑,我也就笑了。

      我有了他,有了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哥哥。个子不高饭量很大,吃饭的时候还能夸夸我的手艺不错,可吃完饭从来不刷碗。我知道他的右臂和左腿是机械肢,不方便沾水,但我只觉得他只不过喜欢这么邋遢懒散地度日罢了。某种程度上来讲他是个残疾人,但他的脑子可一点都不笨,我只是教了他一些基础的公式,他便能顺利地推算出各种架构的精准度应当控制在百分之几,发射的角度应当是多少,精确到小数点数位之后。我惊异于他的聪慧,欣喜着火箭发射之日又可以缩短很大一段时间,握住他的双手感激地看着他,眼泪都快涌出。可他却只苦笑着摇头,说着没事,没事,将所有荣耀归为事不关己。我仍激动,甚至咳嗽起来,他说你至于吗,这点事儿激动成这样。我好不容易压下激动的情绪,说至于啊,因为你终于肯来帮我了。

      他一愣,脸上爬上两抹云朵般的红晕,说我不是一直都在帮你吗。我看着他这样逞强的模样,喷笑出来,说你哪儿有帮我了?吃饭吃那么多,一顿都不做,连碗都不洗,还总是喝醉了逼着我说自己的事情。他听完也笑,我却笑得肺痛,大概是太过欣喜,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真真正正地融入了我的世界,在那之前的他都是属于那片泛着碧绿的多瑙河的,因为河底葬着他死去的恋人,他的阿尔。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

      他的阿尔,他的泪,他的吻,他遗世而独立的恋人。

      随着火箭发射的日期渐渐推进,这些日子实在太过劳累,那天在工厂我正盯着仪器表计量数据,突然觉得视线猛地上挑,白晃晃的灯光像冰一样震到眼睛里,接踵而至的是昏天黑地的晕厥。再醒来我已经躺在医院,医生把一大堆化验单像废纸一样摔在我的面前,说了一堆我根本听不懂的病理分析,最终向我鞠了一躬。

      我看着医生和护士们充满同情和怜悯的眼神,反应了好久,才明白自己是要死了。

      竟然要死了。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甚至还没谈过一次恋爱,这脸颊上的两抹桃红色竟已成为被死神落上的吻。丘比特的箭太过随性,我与绝望一箭穿心。

      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买了一堆不知所谓的慰问品,第一件事便是冲过来,摇我,使劲地摇我,他慌张地问我,海德里希,海德里希,你没事吧,你没事吧。我看着他,看着与我不同姓的哥哥,不知所措,语塞半天,说出来的话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不叫我阿尔冯斯?

      他愣住了,双手颤抖地离开我的肩膀。我回过神,竟反过来开始安慰他。我安慰他别着急啊,我没什么大病,我就是这几天一门心思造火箭,太累了。你看,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他抬头,眼圈红红地看着我冲他摆出一个大力士的模样。我不太擅长体育造型,知道此刻镜子里的我看起来肯定像是一个白痴。可是他却笑了。

      阿尔冯斯。

      嗯。

      你没事吧,阿尔冯斯。

      当然了。

      嘿嘿,我就知道阿尔冯斯肯定没事。

      他笑,我也就笑了。

      起初还自欺欺人地觉得医生是在和我开玩笑,可病情不断地加重,甚至渐渐发生了流鼻血的现象。药顿顿不落,却还是低烧不断,我经常在工作时不自觉地愣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血已经沿着我的鼻子流进我的嘴,打湿我的衬衫,血淋淋的模样经常把工友们吓到。他们都是善良的人,让我请假回家休息,可是我不想,迟早都是要死,我想在死前为自己的祖国做些什么。我没有恋人,没有他那么幸运,可以将生命以爱之名为挥霍燃尽,无父无母无亲人的我,能爱上的,只有自己的祖国。

      从那天起我向死而生。

      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事物在我的眼里渐渐新奇起来。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飞腾的物价,这里潦倒的人民。这里的一切都是我所拥有过的一切,然而时光的沙漏被病魔打破,我将生命与砂石一同倾泻。那日我烧得头晕,他坐在我的身边一口一口喝着酒,脸蛋比我还要红,我拦住他,说你不要喝,他说你管我呵呵呵,我说对,我要管你。我把酒杯从他的手里掰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讲讲你的故事给我听。

      讲啊。讲。他红着脸,带着特有的好闻的薄荷香气,凑近我的脸,笑嘻嘻地说,讲给你听,你不许笑话我。我跟你说,我的故事可比你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好啊。我听。我说,放开他的手臂。我想在死前,好好听一听他的故事。

      好好听一听哥哥的故事。

      果不其然,他的故事,张口闭口,全是阿尔。阿尔那天抱了一只野猫,阿尔那天打碎了一只收音机。阿尔今天对他说哥哥你喝牛奶,阿尔明天对他说哥哥你好像变高了。阿尔,阿尔,阿尔,我听着,肺部的疼痛放射状蔓延开来,鼻血从我的鼻子里溢出,我漫不经心地揩去,看他讲着讲着,吞下不小心流出的泪。唯有一滴,大如珠,状如血。

      讲到最后他开始说胡话,他突然一把抓住我,说阿尔冯斯,你为什么是阿尔冯斯?你为什么不是阿尔冯斯?你到底是不是阿尔冯斯?

      我抽了抽鼻子,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呀。

      海德里希。阿尔冯斯。我……我……我……我。

      我一看见你,我特……别难受。你知道吗?

      啊,我知道啊。你想着的是另一个阿尔冯斯,那个阿尔冯斯是你的弟弟,和你有一样的姓,而我不是,你也不希望我是,是吗?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我。他睡了,酒洒在他的脸上,和他的眼泪混在一起。

      他笑,我也就笑了。

      ……

      再后来,我咯血了。

      我浑身冒着冷汗,视物不清,拿不稳东西,穿再多的衣服都觉得冷。一口血落在我的衬衫上,不能让他发现,只好自己偷偷洗,洗着洗着,又咯出血,弄脏新的衣服,充满黑色幽默。火箭发射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却越来越使不上力气,多少次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是被众人扶起来的瘫软姿态,肺部疼痛难忍。

      活着真累。

      自从那一日我主动要求他讲自己的事情,他便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天南海北地讲,不再只是阿尔,什么温莉,修斯,马斯坦,乱七八糟的人从他的嘴里活灵活现地蹦出来,他眉飞色舞喜笑颜开,仿佛只有这个时刻的他才是活在世上的。没错,他金色的眼应当属于张扬的笑容,不应属于那日多瑙河前泫然欲泣的悲伤。他怎可悲伤,他是爱德华艾尔利克,他是自己梦中的国家炼金术师,他有一个叫阿尔冯斯艾尔利克的弟弟,他爱他的弟弟,他不说,我知道。

      所以他才来和我住在一起,而这些,我都知道。

      活着真很累。

      没事吧,阿尔冯斯。

      没事。大概是天气渐渐冷起来了吧。

      我强忍住咳嗽,咽下带血的唾液,满嘴腥甜地冲他笑。

      只有这一次,他见我笑,

      他便也笑。

      ——我知道自己的时间真地不多了。

      在死之前,至少要造出来一架能送你回去的火箭也好啊。

      发烧就在额头上顶冰,头脑不清醒就用冷水洗脸,咯血,没办法,这个真的受不了,只能等呼吸喘匀了再回到工作间。工友们见我脸色太差,张罗着让爱德华接我回家。我拒绝,一不想放弃马上要完成的工作,二不想在完工之前见到他。弥留之际,我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见到他的脸,我总觉得胸口发堵。我不愿见他在我的身上寻找“阿尔”影子的眼神,我不愿见我的哥哥在弟弟的身上寻找另一个弟弟的影子。我宁愿他只留一帧残像伫在多瑙河边,泪水熔金,悲伤而欣喜,欣喜却绝望。他将自己的视线烙在深深的河底,将我的倒影误认为他不存于世的恋人。他的酒气像是一枚清凉冰爽的薄荷糖,轻而易举地推入我的口腔,却捂住我的眼睛,不让我流出一滴悲伤的泪。

      他让我明白什么是亲情,却时刻提醒着我他不是我的亲人。

      爱德华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告诉阿尔冯斯,他有一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弟弟,叫阿尔冯斯。

      哥哥啊。我的哥哥啊。

      ……

      阿尔冯斯,我…是你的累赘吗?

      不是的。是我希望你能回去。因为,我……并不只在是你的梦中存在的人。

      ……啊,阿尔冯斯,停下,阿尔冯斯,阿尔冯斯——

      我不想再见到你多瑙河前的泪,你是我的哥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可多得的亲人,我因你明白亲情为何物,因你的存在而拼命完成自己多年的夙愿。你是我苟延残喘的理由,你是我在多瑙河前见到的阳光,你的眼里有着数不尽的情绪,你因我而将眼神化作蜜汁般黏腻的悲伤,我因你而将短暂的生命化作世纪般绝望的冗长。

      而我作为你的梦境中的弟弟,将你视为我永生不遇的海。

      去找你的弟弟吧,哥哥。

      爱是我们唯一的解药。

      ……

      这一次,我看到了。

      他哭了。

      而我,也就笑了。

      -FIN-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