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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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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汉盈盈
七月初七这日,直隶巡抚于成龙奏请康熙帝为治理妥当的无定河赐名:“霸州等处新河已竣,乞赐河名,并敕建河神庙。”康熙钦赐“永定河”之名,以期永定无患,旨曰:“赐名永定河。建庙立碑。”
这晚,宫中照例在御花园过七夕,献祭牛女星君,设献四十九品,皇太后率各内廷主位拈香行礼。设供时命四人念斋意,另有十人奏乐。行礼毕,宫内小戏台献节令承应戏《七襄报章》、《仕女乞巧》。众妃嫔三三两两坐在一处观戏,随意用些瓜果,衣香鬓影,谈笑闲逸。
乾西五所也是热闹非常,各处女眷难得有了热闹的由头,戌初上灯之时,龄容、李氏、宋氏等将瓜果陈于中庭,对牵牛、织女二星焚香祈祷。镜书等及如意、彩云也置放瓜果香案于露台之上,其中有名唤“巧果”的,以白面和糖,绾作苎结之形,入油至脆,江南呼为“苎结”。
拜过织女,龄容、李氏、宋氏与各房大小丫鬟一道结彩楼,穿七孔针观针影,既是乞巧,也有相较手巧之意。宋氏于针线之事最为娴熟,年年夺巧,今年亦是如此。宋氏未免有些得意,便多喝了两盅,偏偏又不胜酒力,只片刻功夫便面上烧红,人也软了,不时高声说笑起来,劝也劝不住,终究伏睡了过去。龄容与李氏都笑她没节制,忙命人搀回去。
如意本来廊庑下同旁的丫鬟们一道吃酒,正指着夜空中盈盈河汉找牵牛织女二星,旁边一个小丫鬟怯怯问道:“当真见着鹊桥相会么?”如意甩袖道:“千百年来的说法,难不成还有假?你且静静等着就是了。”却见主子醉过去了,只得留了彩帨给青墨和彩云,便急着扶了宋氏出去,又叫了两个提灯丫头跟着。
李氏笑道:“正经的鹊桥相会还没看,她倒醉了。莫非今儿是七夕,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龄容不语,却自斟自饮起来。连喝了三四杯,忽而笑道:“喝酒却还有这些道理,未免累人。世上除了甘露美酒,竟还有什么能教人醉过去的?莫非是星辰明月的良辰美景?”李氏虽知这是玩笑话,却嫣然一笑:“良辰倒是良辰,或许人比景更教人醉呢。”
龄容搁下粉定白瓷莲花小坐杯,一不留神小坐杯从指间滑落,细腻的薄胎玉釉轻轻碎了一地。龄容面色绯然,宛若飞霞,眼神茫茫然望着不知处,潸然而笑:“碎瓷作月霜,河汉正盈盈。本是七夕有星无月,中秋有月无星。如今上有星辰,下有明月,夜色之美,竟是齐全了。”
李氏仰望一泻银河划过天际,一手轻提如意纹锁边方帕,一手摇扇,点唇而笑:“夫人也醉了。”
龄容像是忆起什么,眼中满是笑意轻漾:“家里小的时候,姐姐妹妹一道偷着喝酒,窖间里哪有这样精致的小杯,只有那土釉大碗盏……我就记得一回,姐姐喝醉了,找不着我,便‘四儿’、‘四儿’得乱叫,偏是叫得训诫嬷嬷知道了,还叫阿玛责罚了呢。”龄容两手比划,框了个碗大的圈。李氏笑起来:“真想不出夫人也有这般不计较闺阁淑仪的时候。”
龄容却恍然出了一回神,定定道:“我小的时候,我们满洲女儿家也不拘这个。只后来我大了,真计较起规矩来,便极少喝酒,最怕酒后失了分寸。只一回和爷喝酒,我大约是醉了……”龄容说着便自顾自笑起来:“便与他说起小时候的事,那时他也是这么说我的……”龄容学着胤禛的口气:“他不信,笑着说;‘闺阁之内,仪范淑德,哪有这么不计较的事儿……’”
李氏刚要将酒杯送至嘴边,此时却搁下了,道:“夫人这会儿是真醉了,尽说笑呢。”
龄容抬眼望她,眼光却落在她身后的回廊尽处:“你方才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你说我醉了,不知我是为了什么醉……”
李氏看着廊庑下一群丫鬟笑闹,似是心不在焉,一字一顿道:“许是这日子,许是这满院的秋芙蓉,许是这鹊桥相会,又许是一个人。”
龄容像是忽然醒转过来,目光淡淡扫过一地碎瓷,颇为惋惜:“可惜了南面的好瓷,本是一对的,这会儿碎了一个,那个也不能用了。没的坏了我的心情。我人也乏了,你们都散了吧。”李氏见此,忙唤了彩云走了。彩云本和一众小丫头吃果子,她一走围着她的小丫头便散了。镜书、云琴、侍棋等人见一下冷清了不少,也散去了。龄容却执意不肯回房,只由镜书扶了,斜倚在廊庑下。坐了一会儿,龄容便打发了镜书,只独自一人立于廊下。
晚风习习,河汉盈盈,一弯钩月已至中天。重重檐影直落落地交错在青砖地面上,影线贴着廊下台阶一层一层折开去,遮蔽了阶角处半边粉面含羞的缸莲。莲叶亭亭而止,水面静谧幽暗,半边掐丝景泰蓝坐缸坐在浅薄的星光里,掐丝图案便露出一抹清冷的浮光。
龄容方觉面上一阵一阵的烧了起来,想必是喝了酒的缘故,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烫画山水檀香小扇,扇坠儿上的金丝线络滑过皓腕,酥酥痒痒的。本是馥郁的檀香却叫晚风吹得了无踪迹。暖阁外间正中的掐丝珐琅小自鸣钟蓦地响起来,吓得龄容一跳。龄容站起身来方要转回暖阁里去,只觉一阵眩目,不及迈步便顺势倚在抱灰红漆立柱上,腕子上老坑玻璃翠磕在立柱上,发出“咚”一声轻响。长夜微醺,庭院深寂,撞玉之声格外惊心。
却听回廊尽处隐隐有响动,龄容抬眼望去,影影绰绰似是有人愈行愈近,吟道:“万里碧空净,仙桥鹊驾成。天孙犹有约,人世那无情?弦月穿针节,花阴滴漏声。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分明是胤禛的声音。
龄容猝不及防,手中檀扇“啪”一声落地,扇坠儿金丝线络零零落落散作一团。
胤禛俯身拾起檀扇,一手捋顺线络,龄容正要接过檀扇,却抬手不力。胤禛扶过龄容的肩,却见她眼神恍惚,鼻息轻浅之中隐隐有酒香氤氲。忽而一阵风过,庭中花香,手中檀香混着龄容的发香,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好闻。
胤禛怜惜道:“上回说了不许饮酒了,怎么这回又喝成这样?”龄容笑道:“方才念诗极好,怎么又说起这个来煞风景?”不待胤禛开口,龄容又细细念起来:“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这句甚好,只是不知爷哪里杜撰来的,不成典故。”
胤禛见龄容似是站不稳,拦过她的双肩,反笑道:“怎么是杜撰的?活生生的在眼前,岂不比化用老旧的典故更有诗情,更应景入情?”
龄容似是点了点头,又似是摇了摇头,道:“只这一句,却不及那一句好。”胤禛道:“哪一句?”龄容定定地想了一回,喃喃道:“我想着有这么一句,‘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成环,夕夕都成玦……’”
胤禛听此无奈地笑起来:“真真是醉了,一咏星辰一咏月,本不相关的。怎么无端端又想起来了。”龄容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却忽然醒转过来,挣开胤禛的怀中,神色忧急道:“都这个时辰了,爷怎么还不歇着,上我这儿来论起诗来了。”说着便唤秦顺。
胤禛笑道:“分明是下面的回我说你身子不爽,早早散了,如今我来瞧瞧你,倒是我的不是了。”龄容嗔道:“若是明日误了朝议,横竖都是我的不是了。方才闹了一回,又吃了酒,我早就乏了,还要陪爷在这里吹风不成?爷若是心疼我,早些回去歇着,便是给我的恩典了。”说着吩咐秦顺伺候四贝勒回去。
胤禛行至廊下月洞门处,回头见龄容进了暖阁,里面丫鬟提灯出来合上门立在外间值夜,昏黄的烛光透着高丽纸洋洋洒落廊下,碧色雕栏便更翠了一层。廊外大红院墙框出头顶一方星辉璀璨,银汉蜿蜒,墙头剪边的黄绿琉璃瓦泛出稀疏薄脆的光点,轻风摇花微,斗转星未移。
胤禛浅笑,负手带着秦顺往怡性斋去了。才行至外书房槛窗下,忽觉脚下微微震动,还未回过神来,眼前的雕花槛窗已然震颤起来,窗栓锁合处咯咯作响,内室烛火陡然熄灭,传来一片杂乱碰撞的声响,只听院后仿佛有人喊:“地动了……”话音未落,却听身后隐隐传来瓷器掉落破碎的声音,接着便是近乎凄厉的叫声:“夫人!”
星辉微颤,浮光却碎。
胤禛转身往海棠天井跑去,秦顺见状扑嗵跪下,死死抱着胤禛的皂靴磕头道:“这个时候最忌讳跑动……主子莫动,仔细伤着……”胤禛一脚踹开秦顺,不管不顾地回身跑去海棠天井。
碧色雕栏之间,百十盏上灯似风中飘摇一般往复打着转,青砖地面深浅不一的斜影浮动,随着纱灯往复摇摆。胤禛踩过景泰蓝坐缸中漾溅出的清水,水影破碎,噼啪作响,在庭中格外清脆。雕花槅扇上瑞草环绕,涂着金泥的锁合处仍是细密地咯咯作响。胤禛掠过一道接一道漏着细细灯色的缝隙,似是见一抹雪灰色的身影在描金山水佛龛前盈盈而拜,倒影在微颤的金砖地面上,恰似一泓风拂的粼粼秋水。
“吱呀”一声门开,垂花雕柱间珠帘影散凌乱,华彩斑驳。
“四儿!”
天青色湖绉帐帷落地处泛起好看的波纹,胤禛见龄容在帘幕之后盈盈立起,回首之间却恍如隔世。龄容一把扯开珠帘,见胤禛立在那里,玄色衣衫,缂丝云纹……脚边碎了一地的钧红大尊,红釉殷殷如血,蓝釉宛若泪泓……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沉默片刻,唯问:“爷伤着了没?”
胤禛面色一变,似有尴尬之色,朝窗下喝道:“方才是谁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镜书、青墨、侍棋和两个小丫头鱼贯而入,垂首列站门边。胤禛拉着脸,一字一句斥责道:“尔等入侍大内,平日温言细语乃是日常教养,如何能大半夜惊呼尖叫?若是传了出去,外人必定说贝勒爷我治家不严,管束无方。”见一众丫鬟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又问道:“夫人好好的未曾有险,方才那一声是谁叫的?”
镜书怯声道:“方才奴才们叫得并非夫人,实在是这宋钧红大尊乃是宫里的宝贝,方才虽是地有微震,然这钧红大尊足有百二十斤,平日一直安安稳稳得放在架顶,方才那么一会儿,如何就震下来了。奴婢们知道大尊是贝勒爷的宝贝,见大尊砸了,惊慌失措,又怕贝勒爷和夫人怪罪,故而……”
镜书话到一半,却见胤禛俯身从钧瓷碎片中拾起一枚珍珠似的的丸子,顿时脸色大变,只死死捏着那丸子,恨恨道:“该死!”
一众丫鬟吓得忙呼啦啦跪了一地。龄容见状,忙上前取下丸子,见是一佛头大小的三等南广珍珠,光泽稍暗,难怪远远看来不像珍珠,便笑道:“倒像是弘晖的新玩意儿,怕是弘晖玩落下的,回头他找不到,又要缠着富察嬷嬷找了。”刚要把珍珠收进荷包里,却被胤禛夺下。龄容忐忑道:“未必是爷想得那样。这几日弘晖总在我这里睡……”胤禛却一收手道:“此事我自有定夺。你留神脚下,仔细伤着。”又嘱咐丫鬟们好生照看,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第二日便传出四贝勒夫人因震落的大尊受惊,又添了风寒,病得起不来。点卯一应事务俱交给了李氏打理,龄容概不见人。
龄容进药几日仍然不见好,乾西五所院里院外渐渐生出些流言来,都说当日京师地界不过微震,百二十斤的大尊怎么说震落就震落了,还恰好落在四贝勒夫人脚边。眼见四贝勒每日朝议课读如常,内务府却诏四贝勒夫人母家福晋携女眷进宫照看女儿,众人私下议论得更多了。
这日彩云捧了八宝果盒来问夫人安,恰巧遇见镜书,便向她打听。镜书道:“我们主子久病不起,自然要请母家长辈女眷来照看。况我们主子母家就是内务府的,还不和家来一样么。”彩云素闻镜书是个谨慎的人,今日竟说出这样不知轻重的话,心下生疑,忙回去了。
云琴与侍棋正在龄容病榻前伺候,忽听传:“老嬷嬷来了!”来人掀了帘子进来一看,人唤老嬷嬷的便是龄容的乳母瓜尔佳氏。瓜尔佳氏至床前磕头请安,道:“老爷、福晋请夫人安好。”龄容忙道:“阿玛、额娘费心了。”又问:“阿珲、额云可好?”瓜尔佳氏道:“夫人惦记,俱好。”又磕头道:“德主子恩典,宣福晋去了永和宫问话。家里的阿牟、窝克、阿沙都奉恩进宫见夫人,正在二门上候着。”龄容笑道:“甚好。许久没见她们,叫人领进来,到抱厦厅内候着。额姆快起来,上来坐着和我说会儿话。”
瓜尔佳氏笑道:“如今格格身份不一样了,老奴才怎么敢呢。”
龄容道:“额姆还叫我格格,哪有什么坐不得的。况我有七八年未见额姆了,如今病着,若是额姆坐得远,不仅不亲厚了,连说话也费劲。”瓜尔佳氏起身道:“便依了格格罢。”
才在龄容床边坐定,镜书便招了在内侍候的丫鬟们出去。瓜尔佳氏见人都走净了,忙压低了声音道:“亏得京师地界上震了一回,内廷多少人赶着这次问内务府讨要东西,愣是叫那些管事的忙也忙不过来,家里这才打听出来。皇上的意思,是要将正修缮的太保街官房赏给四贝勒。赏下的银两俸米另算,往少了算,总要二十万两银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