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夜两年灯》gaslight

1、一

　　雪簌簌地落了一整日，到暮时方停了，沐凝锦走过中院抬头望了一眼门口，那眼神甚漠然，细辨竟还有些讥嘲的意思，随口却吩咐着宋青：“把灯都挂上。”吩咐完了也不走，就拢着手笼站在雪地里瞧他们挂灯笼，一叠叠拿出来，看着颜色灰扑扑的，转一转，撑出来，置上蜡，铁枝子高挑起来，鲜亮亮红艳艳的一盏一盏悬上去。
　　宋书俨匆匆从后面过去，她也不回头，开口就叫：“书俨。”
　　他只得停步，皱起眉来望向她。她转头嫣然一笑：“帮瞧瞧，挂得正不正。”
　　宋书俨心有旁骛，也一盏盏看过来，道：“很好。喜庆。很是有点过年的样子。”
　　沐凝锦轻轻抿着唇：这个人，还是体贴。
　　于是这一刻，两个人站在雪地里对着一院的灯沉默。
　　沐凝锦还没嫁入宋家的时候就是闻名的美人儿，每个见过的人都要赞，硬是把这声名从深闺里传了出来。宋书俨当年第一次见，和所有人一样，都是惊：那样的美貌竟有迫人的气势，太明媚清冽的眼目，太修丽的眉与太娇好的唇，看第一眼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总觉得这样就是一见倾心了。
　　当年有多少人羡慕宋书俨娶得娇妻的好运，多少人赞他们才子佳人。如今每日相见，那美貌还是让他透不过气来。便知道不是了。
　　终于还是沐凝锦开口问道：“去看容兰？”
　　宋书俨含糊应了一声，凝锦忽而笑了，笑起来的时候那丽色就愈发秾艳，生香活色，扑面而来。
　　宋书俨低下头去。
　　凝锦还在问：“她好些没有？过两日雪融了天更要冷了。”停了一停道，“请大夫来瞧瞧。”
　　宋书俨慢慢地道：“请过，这雪天是来不了的。”
　　“那不成。”凝锦侧了侧脸，“我妹子的病是要紧的，叫宋青再去请。”
　　“也不好太难为大夫。”宋书俨道，“人家也要过年。”
　　凝锦凝眸看了他一刻：“你不去我去。”
　　宋书俨皱眉：“难道凡事都要顺着你的意来么？”一句话出口觉得话说重了，看见凝锦却没什么惊恼的神情，只冷冷望着他。
　　“哪里还真能万事如意呢。”她说，背过身去。
　　这时宋青过来向两人道：“夫人，有人投宿。”
　　凝锦这时候倒是露出诧异的神情来，声音好像也有点不稳：“什么！”宋书俨不由得看她一眼。
　　“有人……”宋青还要重复一遍，宋书俨摆了摆手问：“是什么人？”
　　“约有四五个，看上去是路上遇见的，有行货的客商，也有赶路的旅人，说是赶路错过了宿头，见了咱们庄子里的灯，就过来借宿。”
　　宋书俨沉吟一下：“我过去看看。”
　　凝锦道：“那我去看容兰。”
　　宋书俨好不容易压下阻拦的念头，看着凝锦的背影不急不徐地穿过了回廊，长叹一口气，才举步往庄门口去。
　　门口的人一共五个，三个是行货的商人，问起说是豫州结伴来的，后面两个人都着雪笠，一个浅灰色的衣衫，背着一个小柜子，另一个却是女子，大红的衣衫在众人之中甚是醒目，身后还背着一个长型的物件。
　　宋书俨便先问那女子，只见她头仰起来，终于看清面孔，竟是极之明艳的容貌，只是神态极冷，一双眼睛深黑不见底，眉微蹙着，那袭大红的外裳细看已有些褪色，雪水打湿，鲜红依然耀眼，仿佛总有拂拭不去的倦怠之意。她拱手为礼：“唐沅泠。”
　　宋书俨“啊”的一声：“可是唐门的人？”
　　唐沅泠神态平平地道：“是。望宋庄主答允借宿一宿。”
　　说话间旁边那浅灰衣衫的人也取下了雪笠来，容貌清雅，显而易见是女扮男装的，可她似也不想遮掩，不待询问便温文一笑：“宋庄主，好久不见。”
　　宋书俨怔了怔：“楚小姐。”原来却是相识之人。
　　宋青也认了出来：“啊，你是上回给我们二小姐瞧过病的大夫！”

　　容兰还在睡。凝锦不让服侍的丫鬟墨缕惊醒，放轻了脚步走到她床榻边去。容兰呼吸的声音就是在熟睡之中也有些断促，她眉较淡，向来都要画眉，接连这几日床都起不来，妆也自是不理了，脸儿愈发尖削，很是楚楚纤弱的模样。
　　凝锦伸手过去把几缕垂下来的散发扶起来，指尖划过她脸颊脖颈，逗留许久。病得太久，那肌肤不是很有光泽，颈侧的脉息都弱，只有些体温染到她指上来。
　　凝锦漠然地收回手，坐在榻旁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容兰，那神情总叫墨缕瞧着隐隐害怕，却又不敢不留在屋子里，于是搜肠刮肚地找话说。
　　“刚吃过药睡下。容兰小姐这两日的药都在吃呢，虽不见得怎么好，也没怎么坏过，夜里歇得也还好，夫人不用担心……”
　　凝锦也不回头，勾起嘴角来道：“是啊，病去如抽丝。”
　　墨缕忙点头：“何况大夫不是都说，小姐这病是胎里带来的，得长年累月慢慢地调养，这半年来不是比以往有起色多了么？”
　　凝锦忽而笑了：“待她好了，给她寻一门婆家嫁出去，我也就省心了。”
　　墨缕正在倒茶，听见这话手没来由地一颤，倒泼了半盅茶出去。
　　这时凝锦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人来得很快，门一推宋书俨一步踏进来，面有喜色：“锦儿，你看谁来了！”
　　凝锦看见他身后的人，脸色刷地一下白了，手狠狠攥住椅子扶手，不可置信的模样。
　　楚沉砂立在门口点头微微一笑道：“宋夫人。”
　　“楚大夫。”凝锦终于笑了起来，过去拉她的手，“许久不曾见了。楚大夫没怎么变哪。”
　　楚沉砂道：“夫人也一如往昔。”
　　“说什么，”宋书俨笑道，“不过一——”
　　凝锦抢一步上去挽住楚沉砂：“楚大夫来瞧瞧我们兰儿罢，这些年的药，还是楚大夫开的吃着好些。”
　　楚沉砂点一点头，才要过去，凝锦又拉住了她。“也不忙在一时啊。”她笑道，“兰儿还睡着，楚大夫才到，也得先安置下来歇一歇。对不对？”最后一句却是对着宋书俨说的，眉眼轻挑，非常妩媚。
　　宋书俨笑道：“是我性急了，楚大夫别怪我。”
　　凝锦嗔道：“你这个人！”
　　宋书俨跟着出门回头又吩咐墨缕：“待会儿容兰醒了，来告诉一声。”
　　楚沉砂只觉得挽在臂上的那只手一紧。
　　过了约半个时辰，墨缕去告诉说容兰小姐醒了的时候，凝锦又笑吟吟地道：“忙什么？”面前放了一本册子，正细细告诉楚沉砂说容兰用过什么什么药，现在正在吃的又是什么什么药。
　　宋书俨便站起身来道：“我先去看看。”
　　凝锦也不抬头：“去罢。”
　　宋书俨进屋时容兰已起了身，伸手够桌子上的镜子，宋书俨忙一步过去把镜子拿在手里：“做什么？你刚睡起来没什么力气，看磕着碰着。要什么等不到墨缕回来替你拿？”又问，“头还疼不疼？”
　　容兰道：“不疼了，只是晕得很。”因为病得气虚，她声音从来是低低弱弱的，不仔细听还含糊。
　　容兰向他伸着手笑道：“镜子。”
　　宋书俨微微笑了：“你们女孩儿家爱美，总也少不了这镜子。”说着却不递过去。
　　容兰见他是没有给的意思了，眼神黯了一黯，勉强笑道：“我娘在的时候总教我少照镜子，说小孩儿魂儿不全，都给镜子照了去了。”
　　宋书俨便哄她：“那就等大了照回来。”这才将镜子拿在她面前给她照，又笑，“够好看了，还照什么？”
　　容兰落寞地一笑：“我这病殃殃的，哪里好看，姐姐是真的好看。”
　　“你有你的好看，同你姐姐比什么？”宋书俨收了镜子，“等养好了身子，打扮好些，谁不说我们家二小姐是个美人儿。”
　　容兰又叹气：“可到什么时候好呢？七八岁的时候晓得问娘，为什么姊妹兄弟们能出去院子里玩，我就不能？问到现在十七八，答我的还是这句话。”
　　宋书俨有意板了脸：“你这是埋怨我骗你？”
　　“若不是姐姐姐夫收留，我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如今两个人疼我、照料我，怎么会埋怨。”容兰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宋书俨终于收敛了笑，皱起眉来：“又说这话。”
　　容兰向前倾了倾身子，有些急切地道：“是不是我烦着你了？成日病在床上，还时不时要人哄着……我自己都嫌自己讨厌……”话说急了，又咳起来。墨缕机灵，马上端了茶过来。
　　宋书俨一手接过，端着让她喝下去，匀了匀气。
　　“兰儿最乖，自己生着病，还总挂心着别人。”宋书俨说着，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丝。容兰的发不像凝锦，细细软软的，凝锦的发很厚，黑幽幽照得见蓝影儿。
　　相较起来，容兰什么都淡，肤色唇色，连眼睛的颜色都像有点晶灰的，看上去如透明似的，淡淡水墨染出来的一个人儿；凝锦如工笔重彩，五官都鲜明，嘴唇嫣红，肌肤带粉，眼睛更是两丸黑水银一般，太明太亮，丽色夺人。
　　容兰就红了脸：“姐夫老把我当小孩儿呢。”
　　说话间丫鬟玉绡端了药进来道：“庄主，夫人说别忘了叫容兰小姐喝药。”
　　容兰叹道：“姐姐时时都把我放在心上。”
　　宋书俨低了低头，忽道：“对了，刚刚庄里来了几个人，有一个是认识的——猜猜是谁？”
　　容兰讶道：“快过年了，是庄里来客人了么？”
　　宋书俨点头笑道：“说来也巧，那人说是路过借宿，可就借到咱们家了。”
　　容兰偏着头想了一想：“我从来不出门，能认得谁呀？除了家里的人，就是大夫——啊呀，是楚姐姐？”
　　宋书俨笑道：“可见你也惦念她。”
　　玉绡一面插口道：“夫人还说呢，今晚上因来了客人，要厨房多添些菜。问要不要也请唐小姐，只怕不熟……”
　　宋书俨道：“这些问我做什么？”
　　容兰却道：“楚姐姐今日才来的，该是累了，让她好好休息才是。”
　　宋书俨叹道：“你看是不是，先不管你自己的病，倒要管人家如何如何。楚大夫有你姐姐招呼着。”
　　容兰道：“过年了，庄子里的事都有姐姐忙呢。我不好给她添乱了。”
　　宋书俨又皱眉，墨缕看准时候插道：“小姐再不喝药就凉了，倒白费了夫人一番心。”
　　容兰道：“拿来我喝。”看着药碗先叹了口气，蹙着眉一口口喝完，用茶漱了口，宋书俨趁机塞了个东西在她口中，容兰吓一跳，品出甜味来就笑道：“你又当我小孩子哄。”
　　宋书俨道：“管你多大，我在一日，就哄你一日。”为着不叫她再说到病的事情，有意把话岔开去，说今日庄里来的人。
　　容兰睁大了眼睛道：“那些行货的人怪辛苦的，快除夕了还在外边跑，不得着家——那个唐门的小姐，又是谁？”
　　宋书俨道：“唐门是有名的，唐沅泠倒是没有听过。”
　　容兰笑道：“那你又为什么就一口咬定了她是唐门？”
　　“名字像。”宋书俨笑着拉过她手来，在上面划字，“唐家这一辈是水字辈。”
　　容兰被他划得痒了，笑着缩手。“你又晓得是这两个字，万一不是呢？”
　　宋书俨笑道：“不是就不是罢。实话同你说，遇到一个江湖中姓唐的，第一个想起来就是问他是不是唐门，而后自然而然就会想把她名字往水字边的字去靠。”
　　容兰掩口笑道：“哦，我知道了！怕万一是唐门的了，先得防着他们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