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点朱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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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彼时，他仅十岁。
与伙伴们玩耍之后，回家敲门，却发现父母都不在家；偏巧又下起雨来——这春雨便是这样的任性，说下便下了。只好躲回了屋檐下，抱膝在门槛上坐着，呆呆地痴望这悠长的巷子。
雨点落在刻着精致浮雕的青石板小道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花纹凹陷处已积了一小滩水。
雨珠缀珠成帘，透过这晶莹的帘子看去，对街的房屋都被潮湿的烟气笼着，蒙蒙胧胧地，看不真切。
雨声潺潺。那帘子不停地坠着，坠着，在地面化开来，蔓延到四处，没有个尽头。
他就这么扬着头，看着屋檐上的雨水顺着瓦片，滑下一道弧线，又直直落下，淅淅沥沥的。
恍惚间便听到歌声，婉转悠扬，穿透这雨帘，飘荡过来。
“我生君未生……”
他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走进雨中。极目而望，羊肠般悠长的老巷尽头，隐约可间一个曼妙身姿，撑着油纸伞，在雨中袅娜娉婷。
“……君生我已老……”
这女子的声音似黄莺出谷，娇声沥沥，溶在这雨声之中。
他情不自禁奔跑起来——不明缘由的，只是似有人在催促着他，追上那唱歌的女子。
啪，啪，啪……
布鞋踏入水中，湿了；衣裤也被雨淋湿了。
声音愈加清晰。
“……恨不生同时……”
穿的是一袭翠绿的旗袍，上面点缀着朱红的花饰，镶着朱红的边儿。
发髻高高挽起，斜簪了支蜻蜓般的翡翠簪子。
他不敢再跑，怕再上前一步便是要亵渎了这神仙般的女子。
“……日日与君好……”
婉转娇音在雨里缠绕，却又带了些说不明的哀愁。
淡淡的，就像是宣纸上渐渐化开的一点墨。
可那女子却——回过头来！
这是个画卷中走出的女子么？
她半侧了身子，只瞥了一眼。他看到了她的脸儿，清秀脱俗不似出自凡尘。
他看清了她的眉儿——两弯远山一般黛色的眉，细长入鬓。
他看清了她的眼儿——深潭一般，漾着水波，还有雨水滴入时泛起的一丝光亮。
他看清了她那点朱砂痣——左眼眼角处，那点水红色的痣，鲜艳得令人怀疑要滴出血来。
他看到她回首时嘴角勾起的那一丝淡笑，还勾起了一丝无奈与忧愁。
陷在了那回眸的一瞬之中，却不知那女子已离开，歌声已断。
二
妻子为他研了磨。
他舔了笔尖儿，提笔轻轻勾勒，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宣纸上便出现了个身着翠绿旗袍的女子，撑着伞，回首遥望。
这是他看到的，她的回眸。
风神宛然。
他已画过千幅，寥寥几笔，便栩栩如生。
纵使他可以画得那样好，他只画她。
妻子曾问他，这女子是谁？
他回答，梦中见到的，也不知是谁。
她是画卷中走出来的，他便将她送回画卷中去。
自那日之后，他再未见着那女子。仿佛消失在那绵长的雨季。
他搁下笔，推门走了出去。
他令人做那袭翠绿色的旗袍。妻子虽是公认的美貌，却也穿不出那女子的半分神韵。
走在当年玩耍过的巷子中，丝毫未变。脚踏着青石板，手摸着冰凉的墙面，慢慢向巷子伸出走去。
“我生君未生……”
歌声悠悠传来，一切未变，竟似回到了从前。
他猛地抬头向前望去，意见一位老妇倚着墙站着，看着他，微微地抬起嘴角，冲他笑。
“……君生我已老……”
歌声荡漾在空气之中，带着一丝哀伤，还有点点沧桑。
她着浅碧色的衫子，眉目如画。左眼收梢处，赫然有一点朱红！
多年之前的那位女子通眼前的老妪重合了。
皱纹展平了，还是当年的神韵。
她浅浅的笑。
“……恨不生同时……”
他开始奔跑，如同他十岁那年。这回，他不会让她离开。
巷子变得异常幽深。
嗒，嗒，嗒……
他的鞋撞击着青石板，发出悠长的回音。
“……日日与君好……”
她唱完最后一句，收回了目光，转回头，回身蹒跚离开。
他后她一步到，她已身影无踪。
只余她的歌声萦绕耳际。
还是迟了。
妻子说，没有歌声。
没有歌声。他苦笑。她又如当年，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只是他不会认错。他不会认错，那颗见证了她过往的朱砂痣。
三
转眼，他已垂垂老去。
那年冬日，天空飘起了雪花。一片片地纷纷扬扬，一会儿巷子已成了白色。
满目白色，如同他的须发。
如今，他原本俊朗的脸上也布满了皱纹，指节上起了角质。
妻子先他走了。
他自觉时日无多，唯一的夙愿便是再见那女子一面。一面，就只一面。他不奢求了。
只不过他很快否定了自己。他年事已高，老眼昏花，即便是她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认得；双耳听力也下降了许多，怕是再难听见她的歌声了吧。而且，他还不知道，她是否在世。
雪下了一阵便停了。巷中各家的小孩便出了门，一起玩着堆雪人，打雪仗。
他烘了个手炉，坐到门口看他们游戏。
只能看见他们一个个晃动的身影了。眉眼神情，都模糊不清了。他独自呆坐着。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呆坐着了。
思绪又飘回到从前。
移动的红点子旁，又倏地出现了一个绿点子。
也是个孩童，小小的身子。
只是她却不与那些孩子们一通玩耍，只静静的站在一边。
他看向她。
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她在看他么？
他鬼使神差的向着小姑娘招招手，口中说道：来，来。
女孩顺从地向他走来。他渐渐可以看清了，她穿着青色的小袄，梳着双髻身躯较小，才不过五、六岁。
她开口：爷爷，我给你唱首歌吧。
银铃般的童音，清脆悦耳。
他微笑，点头：好，好。
她已站到了他的面前。他可以看清她了。
他的身躯猛然僵直！
她的眉如青山，韵着一股难言的秀气。
她的眼似珠玉，波光流转，水汪汪地灵气逼人。
她的左眼收梢处的朱砂痣，有着致命的妖娆。
那点朱砂，赫然入目，刺眼万分！
他看得真切。
朱砂痣。
她回来了。
巷子中飘出女孩清泠的歌声：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点朱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