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缁梦》雨天rainy

18、018十年（3）

　　“阿因，渤海的战利品，你要什么都可以。”刑天主动驱赶火凤靠近她。
　　她久久地没有动作。终于，她慢慢抬起头，继续以那种没有血色的表情看向刑天，“……什么都可以么？”
　　“真的。”
　　“真的什么都可以？”
　　“嗯。”
　　“领地也可以？”
　　“当然。”他有点不耐烦。
　　“那好，”阿因慢慢地说，“我要琅玡台。”

　　渤海的琅玡台。
　　渤海间，琅邪之东，其南有山名招摇，曰在海底。
　　东君的常仪夫人和一双儿女拒绝交出琅玡台。
　　阿因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带着记忆，遗留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地方，这是让死者与生者永远在一起的唯一办法。
　　更何况，那地方，拥有那么多阿因曾经看过的，美好回忆。
　　要是我，我也会拒绝的。

　　你知道么，刑天大人，琅玡台，它藏在深水下面，四周游离着湖蓝和瑰红的浮光，烟树密离，青溶溶地。如果我们走进去，会看到深水里莹蓝色的珊瑚枝，仰天看上去，直底通天，晶壁层层盘旋而上，琉璃疏影，钩心斗角，夜明珠碾成的碎末在头顶上莹莹闪着光，像天上的繁星一样神秘静谧，顺着水流轻轻滑行，如同在天上一般轻盈自由……
　　我想让你陪我来这里，想让你陪我看这一切。
　　我曾梦想，跟你一起走入这里。
　　我知道它并不欢迎我，它拒绝了母亲也会拒绝了我，但那又怎么样呢，我终于替母亲得到了它。
　　它是我的秘密，我是不想说，但你可以问。
　　如果，你想的话。

　　我想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关于，招摇山的神鸟青阳爱上水中东君……
　　她用不光彩的手段嫁给了他，从此让自己从一个痛苦进入了另一个痛苦。
　　她身怀六甲，带了所有破灭的希望被赶回到招摇山。
　　她生下的那个孩子，起名叫含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阿因都没有对父亲的想法，她不知道应该有另一个人要像母亲一样爱她，没有人告诉她，她在招摇山的院落，并没有缺少另一个人的感觉。
　　含烟是从母亲身上感觉到父亲的存在的。
　　朝飞暮眷。
　　每日天气好的时候，母亲状似无意地遥望着琅玡台的幻影，一直很平静。
　　有的时候，母亲回过头来，看看站在身后的阿因，
　　“很漂亮吧。”母亲说，眼里并无并无悲喜，失望之情。
　　阿因点头，虽然她并不认为，它值得每天去看。
　　其实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一些东西的，看到那些憧憧的人影……

　　母亲一直都，很安静地遥望着琅玡台。
　　直到她快要死的时候，才凄厉地呼喊，泪流满面，我想见他。
　　大家慌慌乱乱地在庭院里奔走，打算驱赶入水牛夔前往琅玡台，
　　阿因站在小径的尽头，拦住了他们，她说，不要去，母亲并不是真的想见他。
　　他们没有听她的，把阿因推到小径一边……
　　但他们仍然没有去成琅玡台，因为阿因之前就放跑了所有的入水牛夔。

　　阿因站在门口，看到母亲在病床上痛苦地呼喊。
　　但她并不觉得母亲是真的想见他。
　　因为，不管见到见不到，都是伤害，都是痛苦。
　　就算以母亲临去死来请求他，他怜悯母亲，那却不是母亲要的，他从来就没爱过母亲，不然这么多年里，他从来就没有找过您。
　　更何况他更大的可能是，连来也不会来——他会认为，这是母亲的又一次诡计……
　　您听见了吧，母亲，父亲之所以不会来，是因为我们丢失了所有的入水牛夔，没法去通知他。不是他不想来，而是我们没法通知他。
　　很久以后，阿因终于能体会当时母亲的心情，她不认为当时自己放跑所有的牛夔是错的。
　　但是，母亲是真的想见父亲，那一刻是真的想，那个要求是发自内心。
　　即便日后会为这一刻的请求感到耻辱。

　　后来，阿因得到了琅玡台，但如同她预料的那样，它并不欢迎她，她像个小偷一样，暗暗地把母亲的绒羽藏在一些角落，然而每次它们都被水流冲涮得干干净净，最后，阿因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做法。
　　只能长久坐在冰冷的大殿里，有时哭泣。

　　并且，后来，她也没能跟刑天大人，一起进入过琅玡台。
　　后来，
　　含烟绕来绕去，始终绕不过这个后来。
　　幸好，那只是十年里极短的一段时间，短得地如同泼到地上的水，日一出，就被晒干了。

　　东君死了之后，天及大水全，蛇化生成鱼，是为鱼妇。
　　有鱼偏枯，名曰鱼妇，死即复苏。
　　紫瑰是鱼妇吧？
　　当阿因听到这鱼妇报上自己的名字，‘紫瑰’，就嗤笑道，“子规？甘脆叫杜鹃得了，既是花名又是鸟名，还两恓的。”
　　那即便是一瞬间的直觉与敌意。
　　只不过，她永远都不知道，她跟紫瑰，真的都是两恓的。
　　紫瑰是以女人的身份留下来的，，即便她足智多谋，骄勇善战，她仍是个女人；而阿因不是，这曾使阿因更快更容易地融入刑天的炎军，同时，他们也都只把她当兄弟看待。
　　但直到十年最后的最后，阿因也没觉得这种关系有什么不好，但是紫瑰的出现让这一切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宛绰的紫瑰让阿因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女人，是东君下堂妻青阳夫人的女儿。
　　阿因和紫瑰是不同的。

　　最特别的是紫瑰迅速知晓了刑天大人的秘密，知道了另一重人格漆吴的存在，并且，漆吴，跟紫瑰相处得很好……

　　琅玡台曾是阿因的秘密，阿因不想说，但刑天大人可以问。
　　但他没有。刑天大人的秘密，他没有说，但阿因知道。
　　当阿因发现紫瑰已然知道这个秘密，阿因跟刑天有了一场失败的对话，因为这场对话，阿因被调离他的身边。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有另一个自己存在。”
　　“……”
　　“我知道你不满意他，他总是碍您的事。”
　　“够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的事了。”
　　“但是，我……”
　　“我不要听，下去。”
　　“我……”
　　“下去。”
　　“是。”

　　在很久很久后，当含烟反复回忆这一细节，才恍然明白，刑天大人并不讨厌厉鬼一样的另一个存在漆吴，他亦是他的一部份，他珍惜他，不愿另一个自己受到任何伤害。
　　而当时只关注唯一的刑天大人的阿因，无疑，毫无疑问地被排斥在外。
　　在这一点上，一开始就接受了他们俩的紫瑰，相当了不起。
　　有的时候含烟也会想，她其实并不讨厌漆吴，她只是以为刑天大人厌恶漆吴的存在才抑制漆吴，所以，反之，亦然。
　　但是，她确实在当时，没有看出这一点。
　　这即便有了，本质的区别。

　　于是眼见他们间的缝隙越来越大，像两个圆环，交轨的孤度一过，就渐行远去，阿因开始明白，在彼此的未来里，他们将永不出现。
　　我曾为我们的未来计划过很多很多，而现实，却在时间的印证中，逐步走向我已知的结局。

　　最后，就是那场诱惑，对方嗤笑地对阿因说，“我只是想要那只能让人起死回生的鱼妇，而你想回刑天大人的身边，没有你的帮助，我最多迟一点抓到她，而你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拖得越久，感情越难断掉……”
　　时间愈久愈难忘记。
　　愈久愈难忘记……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和母亲的受害如此之深，怎么可能不懂！
　　含烟在骨子里有着母亲一样的恶劣品质。